言说夏天
梁长生
每年到了夏天,我都要回到乡下老家小住十多天。在那里我能尽情感受夏天,回忆夏天,体味大自然的丰富多彩。
夏天的来到尽管不分城市与乡下,但二者却有着很大的区别。城市的夏天是死气沉沉的闷热,是吵吵嚷嚷的烦躁,伴之是混合着难闻气味的不舒,有时碰上一股臭味来袭,你毫不设防地吃了个满锅空气。在城市你总是要闭上嘴巴、或是长久地带上口罩,钻进一片烦嚣、臭气与燥热的大街小巷,或者去购物广场购物、去站牌等公交、去为生活而奔忙。每天早上上班前,你要匆忙地去小吃店吃上两个并不香甜,却不时杂有苦味的包子和一小碗碗豆花就要匆匆去上班。吃完两个包子一小碗碗豆花后感到还是饥肠辘辘。可到了乡下,你首先会大口地吞食清新纯洁的空气。特别是到了夏天,钻进鼻孔的空气里就有了麦子成熟的味道,有油菜成熟的味道,有玉米拔节的味道,有各种花草的味道……
乡下的世界是一片清新。夏天的气味简直就是一盘丰盛的佳肴。在乡下,你行走于田野、沟洼、街道、树林、菜地等等,都会伴随位置的变化而吸食到不同的气味。在桃树下,桃子的香味和桃叶的苦味就会扑面而来;在杏树下,杏子的香甜味毫不客气地钻进你的鼻孔;还有李子味、甜瓜味、韭菜味、核桃树叶味都会光顾你的鼻孔。在那里,你不用刻意就尝到了乡村夏天的全部味道。
夏天是热烈的。夏天是膨胀的。
走进夏天的田野,似觉大地在膨胀,在疯长。麦子拔节、吐穗、扬花,麦芒就直直地向天戳去,向天伸展。油菜在疯长中不断地伸腰,加胖,分支,留角,之后就是拥挤。它们谁也不甘示弱,你把胳膊伸进我的脖项,我把拳头捅进你的腋窝,之后就你抱着我的头,我掐着你的耳朵,相互紧紧地网在一起。下来是撕磨、亲昵,让那张油菜地毯平展展地摊在整块土地上。这时,很难分出一个单株油菜来。走进麦田容易,可要走进油菜地很难。因为那近乎一人高的油菜地毯密密实实地网着土地,你走不进“地毯”中去,你没有地方下脚。那时,你只得绕着油菜地边转圈儿欣赏那油菜疯长的风景。哦!淡绿色的油菜里长着一株枸杞,红玛瑙似的枸杞豆十分耀眼。它身上有着绿叶和尖刺,它这会儿也紧紧地网在油菜中,想伸手摘一颗实属不易。那些喇叭花缠绕着油菜攀高,把那些喇叭挂成了一串串,那些喇叭似在吹响夏天的进军号。它告知世界:丰满的大地万物正在疯长,丰收再向农人招手!
睑畔上的柴禾长得更凶。艾蒿如麻,向天空射出排箭;绿蒿如伞,把肥硕充满世界;蓟草满身带刺直挺挺地站着,头顶一朵紫色火焰般的花,像一位将军向世界宣言:别招惹我,我的脾气不温柔;风轮花在微风中摇曳;和麦子一样高的小蒜头顶着一嘟噜蓝花摇摆着大笑:笑麦子疯长,笑麦花不鲜,笑麦芒不艳,笑小麦籽粒饱满得如得了糖尿病似地令人担心,笑丰收的巨人挺起迷人的脸庞,把农人惹得心花怒放……
不几天,田野里换了颜色。绿色渐渐褪去,黄色溢满世界。油菜角由绿变黄,再变白。菜角儿鼓起来,聚现肿胀;麦子开始扬金飞银,之后就捧出金黄的脸。麦穗像魔术师,在夏日烈火似的阳光里变脸,在夏风里跳舞。黄麦浪,闪金光,歌声伴着笑声,麦子的舞蹈把大地、把燥热搅得翻滚。
阳光是直直的射箭。它射向麦子,把麦子射弯了头,把油菜射黄了脸,射得它不再沉重,风儿一吹,那地毯就整体摆动,可终要回到最初的位置。
“布谷——,布谷——”
夏夜真短。似觉才睡着,旋即就被布谷鸟叫醒。睁开眼,晨光早已透进了窗子。“刺啦——刺啦——”耳边又响起了父亲磨镰刃的声音。父亲真是人老瞌睡少。“长娃——!长娃——!起来,咱去看看菜籽能收割不。”“好!”我干脆利落地应了声,却不动身。我磨蹭了二分钟,听见父亲按上镰刃,在磨石上磕镰刀的声音后,立即起身。走到院子,看见父亲手中的长巴儿镰刀,便走进了往日的回忆里去。那是家里第一年用收割机收了麦子后,我说,“爸,现在用收割机收麦子了,这镰刀就无用了。”父亲说,“胡说,你看那收割机能把地里的麦子收干净吗?地边留着麦子,地畔上也留着麦子,它不能做到颗粒归仓的。再说,咱沟里那二分地要是种上了麦子,收割用手拔呀?”我听后依旧把那丰收牌镰刃用报纸包起来放在麦囤里,依然把那长把镰高高地挂在囤沿上。
油菜收回来了。没有麦场,没有碌碡,没有牛和轭头,无法打碾。只有把油菜摊在柏油大路上让车辆免费碾压。伴着“算黄算割”鸟的叫声麦子收回来了。隔壁建生哥用他的五轮拉回来满满一车麦粒,依旧倒在父亲在凌晨三点就抢占下的柏油大路上去晒。
晒麦子隔一段时间就要用麦耙耙搅搂一边。这个简单的活儿父亲不让我干,他怕我把麦子搅不匀称,他怕我睡觉忘了搂麦子。他怕我睡着了让鸡儿猪儿偷吃了麦子。父亲就把家里的那页凉席拿到大路边的槐树下的阴凉里铺开,躺在上面一边乘凉一边看着麦子。父亲头顶放着正在唱戏的收音机,他假迷上眼睛,全神贯注地听《周仁回府》,听任哲中那沙哑却有着特殊韵味的老秦腔……麦子在六月的毒太阳下三两个小时就泛白了,就瘦身了,最后就干得能崩断牙齿。麦子晒干了,就起麦子、扬麦子,让麦子和麦壳、细土、短节节麦秆分开。扬麦子要有风,不是说“借风扬场”吗?那时没有风。麦子起完后就等着风来。父亲端来一壶茶,坐在麦堆子傍边喝茶等风起。扬场是个力气活,更是个技术活。父亲是扬场的老巴式,他扬麦子,我用大扫帚掠麦子。我们都要戴上草帽,否则就会让麦子敲打,间或就会使麦粒灌满了脖项。扬麦子和掠麦子要打配合,扬一锨,掠一扫,节奏均匀,配合默契。要是乱了节奏,就会使麦子扬乱了,那时就得清项(重杨一绺麦壳)、另扬。风是扬场的主角,麦子在空中画出一道道美丽匀称的虹,风就把麦粒和麦壳立即分开,麦粒落地,麦壳飘向风吹去的方向。
夏天的阳光火红火红,空气里饱含着燥热。六月的阳光就火辣辣地烤炙着麦子,烤炙着人们。那时人们便走进了青铜时代。瞧那下地的汉子,一个个成了青铜色的兵马俑。青铜色的脸,青铜色的臂膀,青铜色的胸脯,而那肩膀、脖子变成了红褐色,脚面和小腿一样地黝黑光亮。
夏天的风是吝啬的,奇缺的,特别是正午时分,无风。世界那时就似乎凝滞了,静得出奇。富裕的是阳光,是火红而燥热的阳光。它闪耀着金光,它蒸腾着大地,它烤炙着世界。它把盛夏的淫威抛洒向人间。它在考验着人们的意志,它在评判着人们的作为。其实,面对燥热的麦田,农民的意志永远是那样地坚强。在用镰刀割麦子的阵地上他们从不怕烈日暴晒,不向炎阳低头。他们从地头开始,一旦三叠子一折圪蹴在地上,割下第一镰麦子就不会停歇一分一秒,一口气要顽强地割到地的另一头。这过程里尽管腰酸腿疼,尽管汗流浃背,尽管满脸的汗水不时流入嘴角,可他们只是迅速地用小胳膊擦去,却依旧快速圪蹴着向前挪去。他们抱着那麦子时,就把发自心底的挚爱与虔诚愉快地抛给阳光。感谢阳光把麦子晒得吱哇哇叫,感谢晒干的麦子过镰利索无比。割麦趟趟上的农民意志闪光,那闪光比阳光更坚毅,更毒辣!
夏天的雨是干脆利落的。说下就下,说停就停。夏天的雨有时和太阳同天,可从来互不干涉内政。正是“东边下雨西边晴”。夏天的雨像一位热情奔放、口无遮拦的村妇,她来时从不缄默,总像骂人泼妇似地骂骂咧咧地怒吼着跑过来。看吧,夏天的雷雨像一头发威的狮子扑向大地,噼里啪啦,间或是漂泊大雨,十几分钟就下完了。夏雨是豪爽的。瞬间乌云翻滚,石破天惊,金蛇狂舞,叱咤风云,把那青钱大的带着雨刺的雨点抛向大地,之后又是瞬间蓝天白云,风和日丽了。雷雨把大地浇灌了一遍,其实是给世界洗了一回澡。水珠挂在麦茬上,草叶上,树丫上,嫩绿的苜蓿上。肥胖的野兔走出窝去品尝一口带着水珠的苜蓿。黄鼠直挺挺地立在地上看那一片清新的世界。绿蚂蚱,褐头蚂蚱,长颈的、短颈的蚂蚱,它们依旧唱着自己的歌儿。一只蝉被雨打下树,躺在泥水里翻过身子依旧“知了——知了——”地似哭似笑,似在向人们诉说着雷雨的无情与凶狠,间或还顽强地向世界宣言自己的理想与追求。
夏天的午后是孩子们出动的时间。他们或去麦田里逮蚂蚱,或去苜蓿地里灌黄鼠,或去涝池里钻猛子、打漂水、学浮水,或去老杨树上掏鸟窝,或攀上人家桑树上摘桑葚,或去偷吃嘎嘎爷果园子里的桃子吃……反正,那些半大孩子简直是夏天的精灵,是散欢的小马驹,是蹦跳的小猴子,是无拘无束、活蹦乱跳的机灵鬼……老家没有洗澡的地方,我的脚丫缝里有了垢痂,我的小腿上有了一层田野里的黑尘,我走向涝池去洗腿脚。涝池里有五六个孩子在玩水,他们打水仗,他们扒在浅水里用双脚打着池水,水花能溅上一人高。他们身上一丝不挂,真是光不溜秋,那小牛牛缩成了蚕虫样。他们大多不会浮水。我想起自己小时候浮水的“水葫芦”就朝他们喊:“喂,你们用水葫芦浮水呀!”“什么是水葫芦呀?”我说,“把你们的裤子两个裤脚绑紧,在裤腰处用两个柴棍棍撑开,然后提上两个裤腿往水面上一蹲,两个连体水葫芦就成了。”“我们没有长裤呀!”“哦?”我这才看着涝池边上都是他们脱下的短裤叉、短袖衫。我那“水葫芦”的解说都成了废话。
夏夜来临,涝池里有了蛙声。鸡儿上架,猪儿进窝。月亮升起来了。大半个月亮却亮得心动。银色的月华碎银似地抛洒了一地,把清凉与惬意送给世界。回到家里,父母亲和妹妹,我的三岁儿子都在院子里乘凉。小儿子依旧站在那个蚂蚱笼笼下听蚂蚱叫唤不止,他问父亲,“爷爷,蚂蚱怎么叫唤呀?”父亲说,“蚂蚱不用嘴叫,它用背上的镜叫唤。”小儿子瞪着眼睛思考着那“蚂蚱镜”是怎样的神奇。我拿出家里的单人竹子床,撑在院子里准备睡在院子里,再次感受小时候露天睡觉的味道和乐趣。
夏夜终于在后半夜凉爽了。那时我就走进了梦乡。梦里我又回到了儿时的夏天里。我依旧那么顽皮。我在烁烁的阳光下提着小衫子追着花蝴蝶扑打,我走进了杨万里的“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我光着脚丫,举着鞋子,在黄牛肚子下扣牛虻,我演绎着“蒙准目标休忌口,一针见血破牛皮”;我捏着牛虻的一扇翅膀,悄悄放在花花的耳边,让牛虻的另一只翅膀扇动,吓得花花大哭大叫跑向远处去;我和我的那一棒子小伙伴在麦垛里翻筋斗,捉迷藏;我和小伙伴在软绵绵、热浪翻滚的麦草里练习前后滚翻;间或顺着麦草垛倒立,之后就重重地摔在麦草上;我们玩的时候也会一不小心碰上了尴尬事。在麦草垛之间捉迷藏时,偏偏就碰上二怪和楸红姐在麦草垛背后搂腰腰亲口口……在梦里,我还上山割柴禾,下沟掐苜蓿;和要好的水娃、勺巴搬香椿,偷鸡蛋,在同吃炒鸡蛋时盟誓结拜巴兄弟,把“桃园三结义”演绎得淋漓尽致;我挖柴胡,掏地骨,吃公英,逮蝎子,到头来一分钱都没有卖下,却让蝎子把手指头蛰了三下……
儿时的夏天是那样地疯魔不羁,儿时的夏天是那样地快乐无比,儿时的夏天永远铭记心间。
忙罢了,夏天还很长很长,愉快的心情依旧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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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梁 长生,男,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1981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93年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爱之劫》,同年出版报告文学集《足迹》。2003年出版长篇小说《坎壈人生》。2005年出版散文集《花开花落》。小说集《爱之劫》1995年荣获陕西省首届青年文艺创作奖(易发杯)银杯奖。》.作者通信名:梁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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