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有这小红本本就啥也不怕,到了乡里就把钱支出来了,共产党管咱们呢,比谁都强。”大晌午的,在当街那棵大榆树下,又听到了老财的大嗓门。老财是贫困户,也是享受低保和资产收益的五保户,感念国家政策好,一有空当儿就说他“小红本本”的事。
老财好喝酒,但是酒量还不大,基本两杯烧刀子下肚,他就醉了,刀削脸通红,连鬓胡子沾上了酒水,他把瓜皮帽一摔,也不知道谁给他的一件白衬衣,上面些许油渍,撸上袖子,咧开怀儿,卷上一颗拇指粗的老汉烟,盘腿往炕头里一捎,操着他特有的大嗓门开了腔:“别看咱们营子姓黄的少,那在我们山东老家姓黄的多着嘞,我们祖籍是山东省登州府莱阳县大黄庄村,你想想我们都叫大黄庄了,那人口能少了吗?”旁边有人问:“那为啥咱们王家沟,咋就你们三户姓黄的呢?山东那么好,你上王家沟干啥呢?”老财低头使劲嘬了一口烟,那黯淡的烟头顿时变得明亮,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老财缓缓地说:“擦,还因为啥?因为穷呗,听家里老人讲,那年山东闹饥荒,颗粒无收,官府还得催上缴,年景都烂成那样了,可是当官的说苛捐杂税一点也不能少,再不跑没活路啊,老祖宗就带着三个孩子闯关东了。”说着说着,也不知道是打喷嚏呛着了,还是想到了伤心事,老财眼里有泪光,擤把鼻涕,抹到了鞋底子上,哧溜一下,下地,走了。村里人都说老财酒品好,喝多了就回家睡觉,不耍熊。
老财的家在村北头的东梁底下,独门独院,一个三间大瓦房,是国家给他盖的,自己没花钱。老财和他三弟一起住,自从他娘去世了之后,他就和三弟相依为命。三弟也是贫困户,也得吃低保,哥俩都是光棍。虽然和王家沟其他贫困户一样也是享受帮扶政策,但是老财还是挺认干的,干活勤快,这点比他三弟老军强。老军长得帅,从年轻时候长得就带劲,十里八村的人,都说老军长得好,老军也因此洋洋自得,光顾着臭美,不麻利干活。到哪儿都揣个小镜子,干会活就拿出来照照。老财说他多少回,他也不听,后来老财也懒得说他了。
老财是老光棍,打了一辈子的光棍。老财每次喝酒喝多了之后,都喜欢整两句顺口溜:“光棍好,光棍妙,光棍的好处我知道”,有一次二猍歹听到了,就问他“人家都唱光棍苦,光棍难,你咋还光棍好,光棍妙呢?”“嗨,这你就不懂了吧?我这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潇洒快活”。老财的日子过得不错,确实挺好,就是有病有灾的时候没人伺候着。老财刚强,有病也不说。
老财兄弟姐妹6个,老财是老大,下面有3个妹妹和2个弟弟,大妹子嫁到了距离王家沟40里的店子山,二妹子就是当营子噶亲,老妹子嫁得远,在山东德州找婆家,在那边安家了。三弟老军也是光棍,老疙瘩就在当营子成家立业,平时老财帮衬老疙瘩最多。老疙瘩家里种地,他总是抢着干,帮老疙瘩干活比给自己家干的还卖力气,扶犁杖、点化肥、捋粪、打磙子,老财自己一天能种7亩地,村里人都说老财有尿,老财听到后从不谦虚:“擦,那是必须的,要不是天黑得早,还能种他个两亩三亩地呢。”南营子三胖和老疙瘩的地挨着,有一次种地累了,在榆树底下歇息,三胖边卷旱烟边问他:“大哥你这干得真沙楞,也不是你自个儿的地,老疙瘩两口子干还赶不上你呢,你这嗖嗖地干,也不歇晌,到底是图意啥呀?”老财凝视着榆树尖儿,只顾抽烟也不说话,好半天,抄起搭在肩膀的手巾擦了两把汗,掰了一块早晨在家带的馒头扔进嘴里,吧嗒着嘴说道:“图意啥,啥也不图意,就是因为家里穷,哥三个,有哥俩都说不上媳妇儿,都他妈整成二比一了。老疙瘩有尿,知道家里没钱,去黑龙江打工自己搞来媳妇了,咱再不楞点干,帮衬着,怕人家不干再跑回去。我们家里穷,老辈子闯关东过来就是给人家当长工扛活的,短工就是耪青的,就没享过福,净受累了。干多干少的,我们都习惯了。”又吃了一个馒头,拿起满是茶垢的茶缸子,扬起脖子灌进去半茶缸子茶水,“嗝,三胖你慢慢待着吧,我得去干活了”,抄起来磙子,牵着毛驴子又去打磙子去了,留下三胖一个人在那儿沉思,真就是穷怕了,不像是王家沟人们嚼舌头根子说的那种拉帮套的话儿?三胖摇摇头,啥也不想了,套上车慢慢悠悠地回家歇晌去了。
老财会杀猪,每年进入腊月,老财就忙不停,村里人排班似的请老财来自家杀猪。村里人说老财杀猪杀得好,一刀毙命,不用二刀,老财高兴,他说这可能就是累并快乐着。老财愿意听别人夸他猪杀得好,猪肠子洗得最干净,猪肉分割得是又快又好,该肥的肥,该瘦的瘦,不差一分的。每当听到旁边有人夸奖他杀猪杀得好,老财乐得嘴都咧到耳根子上去了,两手倒腾得更快了:“那是必须的,整个王家沟100多户,300来口人,谁在赤峰屠宰场干过?谁受过专业训练,不就是我老财自个儿嘛,咱这是专业的,要不是嫌弃我家里穷,厂长闺女那年都差点跟我订婚,哈哈”,老财在村里杀猪时候总爱说他屠宰场上如何杀猪,如何分割,屠宰场的领导对他如何器重等等。后来听一位屠宰场的老司机讲起来才知道,老财那时候就是个学徒,打下手的,让他掏10块钱好处费,他就能在那儿站下了,老财写信给家里要,家里爹娘也觉得这是个挺好的差事,最起码以后不用土里刨食地种地了,可是东拼西凑、左挪右借,实在没办法张罗到10块钱,就这样,老财被撵回来了。回到村,老财没说实话,只是说屠宰场太累了,他不愿干,干一辈子杀猪匠有啥出息,还是种地自由,收完秋就歇着了想干啥干啥。后来,屠宰场改制,成为肉联厂了,留在那里的人,后来发展得都挺好。
老财孝顺,老财杀了一辈子猪,是个名副其实的杀猪匠,每次杀完猪之后,他都跟东家要一碗杀猪菜给他娘端回去,每次都这样。每次给别人家杀猪,他都不喝酒,甭管多馋酒,他都不喝了,老财说我把你的酒钱省下来,端一碗杀猪菜给我娘吃,吃完就把碗给你送回来。老财家里穷,杀不起猪,所以老财整个腊月都想杀猪,村里人打趣地说老财这一进入腊月门子,每天不是杀猪,就是在去杀猪的路上,老财听到哈哈一笑,那可不,这样我娘就能天天有杀猪菜吃了。进入21世纪之后,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消费观念也在不断改变,同时屠宰技术也在日益精进,杜三、二蛋等新一批杀猪匠兴起了,他们不要烟不要酒,他们有行情,自带家伙什,杀一头猪200块钱,东家啥也不用管,直接擎现成的,又因为杜三、二蛋他们岁数小、干活快,所以很多人愿意用。年迈的老财渐渐失业了。老财的娘也没有杀猪菜吃了。
“你还嫌弃咱们老黄家不够丢人,亲哥三个,哥俩都是光棍,你不嫌砢碜,还要当贫困户,你要把穷帽子带到网上去?建档立卡贫困户?不能干,我不同意!”老疙瘩的声音透过老财那破了三根窗框子的漏风窗户传出去挺老远,惹得榆树底下乘凉的人们议论纷纷。“丢死人了,当贫困户,这穷帽子一旦扣上,可就摘不下来了”,西头二嫂边嗑瓜子边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老财岁数咋也是大了,去年在李大柱他家杀猪,捅了两刀猪才死,老财没啥劲儿了。他也没个儿女的,打一辈子光棍,好不容易国家把他纳入贫困户,愿意给他钱,他得考虑考虑”,村里开小卖店的海富说。“我合计吧,这事有利有弊,咋说呢,你看哈,老财的弟弟老疙瘩不愿意,主要是怕影响不好,怕他顶个贫困户的穷帽子,名声不好听,影响他们小子说媳妇,谁家闺女找女婿都得打听一下吧?一听他大爷是贫困户,估计没人愿意干。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老财毕竟年龄大了,干活不如以前麻利了,连喝酒也不如原来能喝了,前天我俩在宋明家喝酒,整一杯酒,都下不去了,我估摸着老财身体也不如原先了。所以啊,他得为自己考虑一下了,好不容易国家有政策,扶贫济困的,给他建档立卡纳入贫困户,精准扶贫,我觉得没啥不好的,最关键的是,还得看他们老黄家自己咋处理这个事儿了”,说话的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人,王家沟退休的老校长王民。人们纷纷点头,说这事还得看人家自个儿家咋整了。
老财的声音带着乞求,一反往常的大嗓门:“老疙瘩,大哥知道你是咋想的,大哥也有自个的想法,我盘算过,我岁数大了,再过几年也是快70岁的人了,也干不动了,盼你家大业大,盼你儿孙满堂,有心帮你再干几年,真是力不从心了,干不动了。最近总感觉膀子疼,不知道是杀猪杀的,还是种地累的,总觉得抬不起来似的。所以,我想去住院看看去,看看到底是啥病。有了这贫困户的身份,能多报销不少。我是这样想的,我岁数大了,难免有个病啊灾的,你也有一窝八口需要养活,你不能老管我,即使你有那心,你也无那力啊,精准扶贫,把我识别成为贫困户,有国家帮着我,你也能减轻不少负担啊,真要是得病起不来炕,你不管我谁管我?管吧,能力有限,不少花钱,不管吧,村里人说你老疙瘩不中,不仁不义,到时候你也为难,村里人咋看你啊?你大哥没病时候,替你卖力干活,你大哥有病了干不动了,你不管了,人家不得戳咱们脊梁骨啊?老疙瘩,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老疙瘩沉默了。
老财的娘死了,是老疙瘩花钱发丧的,老财哭得很伤心,鼻涕口水混在一起沾到脖领子上了他也没察觉到。送葬的人说从来没看过哭得那么伤心的人,都哭哆嗦了,差点背过气去,拽了8次才拽起来。吃丧宴时,二嫂又嚼舌头根子:“老财那也太能哭了,差点哭背过去,要我说呀,他一半是哭他妈,另一半是哭他自己,他打一辈子光棍,也没有个一儿半女的,他可能想到以后自个儿死了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所以哭那么伤心”,同桌的人谁也没说话,二嫂撇撇嘴自己也不说话了,她从来闲不住嘴,这顿饭是二嫂吃得最沉闷的一顿饭。
老财总觉得自己欠老疙瘩的,因为按照王家沟村里规矩,家里爹娘死了,老大要发丧的,但是老财没钱,所以只能让老疙瘩来办了。过了五七以后,老财去大队了,老财说他考虑好了,自己愿意响应国家号召,同意村里将自己识别成贫困户。这一年是2013年,老财,正好70岁。过了没多久,村支书就领着驻村工作队的来了,详细地询问了老财的各种情况,老财如实回答,走之前,驻村工作队的李书记摸了摸漏风的窗框子说,这房子得修修了,留下老财一脸蒙圈状态。老财被精准扶贫定位成贫困户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王家沟,有人说好的,老财终于开窍了的;有人说老财到老还得戴个贫困户的帽子的,又是众说纷纭,说啥的都有。老疙瘩这次没表态,二嫂从老疙瘩媳妇儿翠花那块探到口风说国家可能还给老财免费盖新房呢,二嫂不信,四处去说:“哪有这好事,国家给你发点钱就不错了,还给你盖新房子,哼,反正我不信。”
二嫂的质疑被现实打败了,第二年,老财的新房就盖起来了,还是在村北头东山底下,原来的老房子扒了,拆旧建新,国家免费给盖上的,三间锃光瓦亮的大瓦房,屋里干干净净,亮亮堂堂,屋门、窗户都是铝合金推拉门的,又结实又美观,老财住上了新房,笑得合不拢嘴。三弟也来了,和他一起住,同年也被识别为贫困户。2016年,老财73岁,这一年,经过镇村两级党组织的综合研判分析,认定老财符合相关条件,将他原本的五保待遇再提一档,并且享受资产收益以及资产收益带来的二次拐弯分红。确定了3名帮扶人,分别是旗、镇、村三级干部,对老财实行全方位帮扶,帮助老财摆脱贫困,有人帮,有人带,国家又给资金,又盖房,老财心里乐开了花。
老财老了,走不动了,耳朵也背了,驻村工作队的李书记来看他,给他又送来大米白面,他问是给谁的?李书记说给你的,老财没听到,又问了一遍,李书记大嗓门大声说了三遍,他才听清,在炕上挣扎着要起来:“李书记,我不缺,我不要,上次你送来的我还有呢,你快拿回去吧”。李书记让他不要推辞,说这是组织的意思,如果感谢我的话,你就再帮我卷一颗老旱烟吧,老财连忙说:“中!中!”颤颤巍巍地卷起来。看到老财认真卷烟的样子,李书记的眼睛湿润了,从老财家出来,李书记跟开车的村会计小刘说:“你说人怎么就老得这么快呢,我每次来都让他给我卷一颗老旱烟,就是想看看他肩周炎和脑梗恢复得怎么样,他两手哆嗦了,撒出去很多烟丝,唉,他这病是不是又严重了呢?”小刘没说话,只是把车在泥路里开得更慢了。这一年是2018年,老财75岁。
第二年,国家脱贫攻坚进入决战决胜阶段,各级扶贫干部们走街入户,马不停蹄,因为脱贫攻坚“两不愁三保障”和“五个一批”坚持了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所以上级决定要在王家沟修建通村入组水泥路,老财听到很高兴。他主动给村支书打电话,他说自己还不老,还能干,他也想帮着干点啥,村支书说你啥也别干,好好养着,慢慢恢复。老财倔脾气上来了,直接打给了驻村工作队的李书记,说自个也想干点啥,李书记不同意,老财说你不让我干,我就不在脱贫承诺书上签字,把帮扶明白卡也给你撕掉,李书记拿他没辙,只好让他在自家门前这段路上看沙子和水泥,老财听到后兴高采烈。老财拿着“小红本本”就在凉棚下看沙子,逢人就说:“共产党的政策好啊,帮助我们穷人呐,咱可得响应国家政策好好过日子啊,不能拖后腿啊,这修路啊,就是满足老百姓出行需求啊,解决咱们出行难的问题呀,咱们吃穿不愁啦,看病有低保,孩子念书不花钱,这国家还给盖房子,不用交农业税,多好啊,哈哈”,天天同样的话,碎碎念,村里人都说老财有点糊涂了,可能要不中了,但是老疙瘩和他们掰扯,“我哥不糊涂,他是苦日子过惯了,真的穷怕了,共产党的政策好,党员干部带动老百姓脱贫致富,我哥是感动的。看谁再瞎说,我撕烂他的嘴!”在入秋时候,道路修好了,全长6公里,通村入组,直接到自己家门口,别提多方便了。老财拄着拐棍慢悠悠地走在新水泥路上,遇到人了不管认识不认识,逢人就说:“这水泥路修得好吧?这也有我的一部分功劳,原来是治山治水大会战、植树造林、小流域治理,那时候年轻力壮,有一把子力气,能上去干,现在干不动,我看沙子,看水泥,不让它丢了,这也是劳动,我也是助力脱贫攻坚的一份子呢”。这一年是2019年,老财76岁。同年末,老财签订了脱贫承诺书,彻底摘掉了穷帽子。李书记跟他说了“四不摘”,即脱贫不脱帮扶,脱贫不脱政策,脱贫不脱责任,脱贫不脱监管,老财没记住,就记住一句话,中国共产党好!想到这,老财乐了,汗珠子顺着他沟壑纵横的额头上滚下来。抬手擦一下,他透过浑浊无神的双眼好像看到了天边的彩虹。
2020年7月,老财死了,享年77岁。老财死了,没受罪,是他三弟老军发现的,早晨老军做好饭叫他起床吃饭,咋招呼也不起来,探手一摸,冰凉,没气儿了。是国家给他发丧的,老财的葬礼全村人都去了。人们在检查他遗物的时候,除了他的小红本本和老旱烟荷包之外,什么贵重物品都没有发现,老疙瘩说就在枕头底下发现一张纸条,上面有歪歪扭扭的两行字:“穷,不可怕,有中国共产党,中国共产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