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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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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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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庙·四个老爷 ——故乡记忆之二

大庙,其实并不甚大,只是因为旧时村东还有一座规制小一些的小庙,我们村——霍州下乐坪村的老百姓至今都习惯这么叫她。

旧时我们村里的文人们一直叫她圣王庙,因为庙里供奉的主神是圣王。

后来一些文字材料里又拿关帝庙来记载她,近来被评为省级文保单位时,牌子上印的就是关帝庙。这么称呼也没毛病,向来庙里供奉的除了圣王,也包括关帝的。和圣王庙相比,关帝庙这个名头可能更流行,也更易于被外界所接受。

大庙、圣王庙、关帝庙,其实是一回事。返乡随俗,我还是叫她大庙吧。

大庙,在外名声响亮的最主要原因,是庙里有一对铁铸的威风八面的旗杆。

大庙后来曾经做过村公所,解放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成了村小学的所在地。我父亲小时候在这里上学,我小学也在这里上过三年。

几十年里,活蹦乱跳的孩子们就一直打闹在这里。上课了,就在主殿里、偏殿里扯着嗓子读书;下课了,就在石条上滑坡坡,在院子中间两根旗杆的底座爬上爬下,抱着铁狮子玩,好不热闹。更不必说每年二月初九庙会,照例会请戏班子来唱戏,那几天,全村的男女老少,来赶会的四邻八乡的乡亲们,会把大庙挤得水泄不通。

庙里这一对旗杆,铸造于清嘉庆七年,由绛州匠人精心制作。当然,这些信息是我后来了解到的。上学那会儿,我们并不关心这些,况且旗杆上的许多字也不认识。印象中,我只记得旗杆底座上有“重六千余斤”这几个字。

那天回村去大庙,拨开半人高的野草,走近旗杆,看着溅满泥土的汉白玉底座,摩挲着旗杆底部锈迹斑斑的铁狮子,我的心里非常不是滋味。这铁狮,这旗杆,曾经是多么的油光黑亮啊!我抬头大致数了一下,小学搬出大庙差不多三十年了,再也没有孩子们一窝蜂地亲近铁狮,用自己的头脸、手脚、衣裤来“盘”它,这铁狮不生锈才怪呢。

我仔细辨认。底座上铸的文字表明,当时庙里供奉的是:关帝老爷、祖师老爷、二郎老爷、圣王老爷。

看到“老爷”这两个字,我哑然失笑。头脑里立刻想到鲁迅笔下,成年闰土畏畏怯怯地称呼当年的迅哥儿为“老爷”,阿Q称呼赵老太爷为“老爷”,祥林嫂在鲁四家里,对主人也言必称“老爷”。

大约在旧时代,特别是封建专制极端僵化、“奴才”盛行的清朝,老百姓对于一切地位高于自己,在哪怕一个方面能够左右自己命运的人啊,神啊,鬼啊,都习惯性称之为“老爷”吧。

既然都是老爷,那就一起供奉他们吧。于是——

圣王老爷——唐太宗,这位因从太原起兵南下西安反隋,在三晋大地留下许多遗迹、故事,被尊为“圣王”的唐朝皇帝。

祖师老爷——真武大帝,这位道教传说中赫赫有名、近代民间信仰尤为普遍的道教“大腕”。

关帝老爷——关羽,这位史有其人,后来被历代统治者神化成武圣人,被民间尊为财神爷的三国名将。

二郎老爷——杨戬,这位《封神演义》里边神通广大的神话人物。

四个老爷,在村民们热情撮合下,其乐融融地聚到一起。他们同室相处,握手言欢,高高在上。一起眯着双眼,喝酒吃肉,享受着村民们贡献的牺牲。一起超然地倾听村民虔诚的祈求,把他们或卑微或远阔的念想,稳妥地保存到大殿的某个角落里。

嘉庆七年这一天,大庙铁铸的旗杆终于落成了。闻讯,本村外村的乡亲们蜂拥着挤进大庙来参观。

旗杆的地面底座为洁白的汉白玉,在阳光照射下,石质里发出细碎闪闪的晶光。石底座之上,是旗杆底部的四方铁座,座面铸有一对追逐爬行、憨态可掬的铁狮。不少妇女孩童从旁走过,都会好奇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触摸一下。黝黑发亮的铁旗杆上,铸有一副对联:“忠义不磨千古勋名垂铁券,巍峨有赫一方保障固金汤。”字体端庄,颇有几分赵体的味道。东侧台阶上,村里两个上年纪的老者,远远地指着对联,正不住地点头赞许着什么。对联上方,有圆圆的铁箍,有威猛的盘龙。旗杆顶端杆头之下,是一个铁斗,斗四角有四面铁旗,斗下四角垂挂著四个风铃。一阵风吹过,清脆的叮叮当当的铃声,传出了很远,很远。

院子里戏台前方摆放着一排椅子,正中端坐的是头戴红顶子的州官们,坐在两边的是几个家族的族长和长老们,他们小心地陪着笑脸,不时侧过身和官儿们亲热地交谈几句。

他们四周,挤满了已经准备好看戏的人们。有脑袋后面拖着长辫子的男人,有拄着小脚的女人,当然少不了跟着大人来看热闹的男孩女童们。看,好几个孩子已经按捺不住,早早骑坐到他们父亲的肩头,转动着一双双天真好奇的大眼睛,嘻嘻哈哈兴奋地四下乱瞅。

“当当当——”,一阵密集的鼓点过后,院南戏台上,《薛刚反唐》的大戏开始了。

这出戏许多村民早就看过,有的远不止两三遍。但是当大幕一拉开,全院的人们,还是一起仰着脑袋,全神贯注地投入到薛刚、张台你死我活紧张的剧情之中。

四个老爷呢?他们当然也没闲着。你看,他们一个个目光如炬,透过新刷过漆的敞开的殿门,隔着缭绕的香火,也正在大度而入神地欣赏着名义上为他们请来的咿咿呀呀的演唱。

那一天,戏班子肯定特别卖力。

222年之后,我站在大庙颓圮的院子当中,依稀还可以听到徐策老先生高亢的唱腔。

大庙内的建筑近些年毁损愈发严重,主殿的部分房顶已经坍塌。经过各级干部和代表委员的反映,今年大庙正式被纳入政府修缮的计划,在网上可以公开查到山西省文物局2022年7月的批复。真是好事啊!应该肯定在不久的将来,蒙尘已久的大庙将重新绽放出她的光芒。

对于庙宇修好后,会不会重新竖起四位老爷的金身供人膜拜,我不关心。我只是真诚地期待着,这一对铁旗杆,能够重新油光黑亮起来,沉寂多年的铃声,能够重新悠扬起来。到那时,我又可以用正宗的家乡话,高声朗读乡贤薛桂雄先生的顺口溜:

进庙门,往前看,

当院一对铁旗杆。

两个斗子八杆旗,

下面还有八颗铃(铃,方言里读lí)。

风一吹,当当响,

霍州城里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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