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就别回来

大姨死了。舅说，姐想回来。外婆说，走了就别想回来。舅说，姐临死前就这一个心愿。外婆说，什么？死了？谁死了？舅说，姐。外婆没有说话，一个人进了她的房间。    

大姨是外婆生的第一个孩子。女孩终究是泼出去的水，大姨的奶奶就要把她送人。外婆死活不同意。一纸休书，外婆就被赶出了家门。

外婆娘家是望族，被赶出婆家是很丢人的事。外婆没敢回去，甚至连那一个方向都没敢走。

遇见外公的时候，大姨已经五岁。外婆说，你能把这个姑娘当自己的孩子，我就跟你。外公把胸部拍得咚咚响，说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外婆在外公家生了八个孩子，带活七个，一子六女。加大姨，一家刚好十口。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家家穷得叮当响。外婆家的景况就可想而知。

大姨读到小学五年级的那一年秋天，遇到了三年最严重的自然灾害。外婆说，大姑娘就不用上学了，在家带弟弟妹妹吧。正做作业的大姨把书合拢，懂事地点点头。外公狠狠地吸了一口土烟，说不行，大姑娘这个学必需上。外婆就跟外公吵，一连吵了三天。外公说，你是不是她的娘？我是不是一家之主？外婆见外公真的发火了，就不再说什么。在背地里，外婆对大姨说，你要听爸的话，他是真疼你的。大姨就使劲点头。

外婆的孩子中，大姨在外公的支持下读完高中。其他的孩子，就只读了小学或者初中。二姨一直抱怨外婆外公分心，只让她读了小学二年级就回家带弟弟妹妹。这个成了大姨和外公外婆的一块心病。那个年代，实在是送不起学。

大姨高中毕业后，先是在乡村医院跟外公学医，后来因为认识了教书的一个小白脸，她就跟了过去教书。外公说，大姑娘文化高，如果有心钻研医学，一定会成为远近闻名的好医生，接下自己的衣钵。外婆是懂外公心思的。当然她也懂大姨的心思。但是，外婆还是选择支持外公。她对大姨说，你不听你爸的，你走了就不要回来。

大姨跪在外婆外公的面前，恳求他们同意她自己的选择。外公的心软了，说你去吧。外婆却说，你要我和你爸还是要那个教书的，你自己考虑清楚。走出这个家，就永辈子不要回来。

大姨选择了跟那个教书的去了。外婆一个人在家里流了三天的泪。外公说，古训，儿大不由娘，你有什么觉得伤心的？外婆说，那个教书的就是个小白脸，怕不可靠，怕大姑娘吃亏。

外婆的担心很快就成为现实。那个教书的小白脸是下乡的知识青年，回城的时候，就丢下了大姨。大姨闹着要到城里去把这个负心汉揪出来。外婆晓得后，就催促外公去把大姨接回了家。外婆说，怎么样，不听话付出代价了吧。大姨转身要走。外公就骂外婆，姑娘本来就伤心了死，你这不是往伤口上撒盐啊？

恢复高考那年，大姨考进了省城的一个医学院。外公和外婆那个高兴劲儿啊，“哈哈”声传出个十里八里。

毕业那年，大姨来信说，要给外公外婆带来个意外惊喜。全家人都很高兴，都期待着大姨的意外惊喜。

大姨回来的那一天，外婆把所有的亲戚都召集到家里来，等着大姨的意外惊喜。从早上等到下午，大姨才回家。她还带回来一个男人。所有人都惊呆了，是一个脸上有疤，走路一拐一拐的男人。

外婆是顾面子的人。见大姨的意外惊喜竟是这个，抓起扫帚就要把他俩赶出门。大姨就解释说，这个男人就是当初那个小白脸教师，他因为进城出了车祸才丢下她走了。他是爱她的。外婆流着泪，还是不肯接纳这个男人。

大姨和男人双双跪下来给外公外婆磕了几个响头，就离开了。外婆说，你走，你走，走了就别回来。

大姨跟男人进城了。他们每年都会回来。但是，外婆从来就不让他们进她的门。拿去的礼物，外婆也是原封不动，让舅给还了。

后来，大姨跟男人到省城去住，很少再回来。外婆常常念叨，大姑娘怎么没消息。舅就跟大姨说了。大姨就一个人回来看外公外婆。外婆抚摩着大姨的脸，说，姑娘胖了。大姨就哭。外婆说，哭什么啊，妈又没死。大姨说，男人死了。外婆说，何该！谁叫他拐骗我的女儿。说了，外婆就不让她再回去。大姨说，男人是家里独子，自己又没给他生个一男半女。她对不住男人，她要回去帮他尽孝。外婆说，你走，你走，你走了就别回来。大姨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含着泪走了。那年，大姨五十岁。

以后，大姨就没有再回来。外婆常常念叨。因为外公也过世了，她感觉到了孤独。舅也没有再传话给大姨。舅心里明白得很，大姨癌症晚期，人瘦得变了行。她不想回来让外婆担忧。

时间久了，外婆由念叨变成骂大姨，说她没有良心，不管妈了。

突然传来大姨的噩耗，外婆是始料未及的。她进她的房间找了一双小孩的绣花鞋，给舅看，她说，这是你大姐三岁那年穿的，还能够感觉到暖暖的。

舅说，我们去把大姐接回来，您老去不？

外婆说，不去了，我过一段时间就下去陪她。娘对不住她。

所有人都哭了，除了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