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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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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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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不息

作者:王涛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做过几年老师,是在一个叫乌龙镇的乡下,那里有一所中学,我就在那里当了一名历史老师。

乌龙镇是在莫邪山里面,条件很差,我们所在的那处中学才建校不久,也没有什么娱乐的方式。放学之后,我们一帮没有结婚的年轻老师无所事事,就聚在一起吹牛。有一次,大家的话题集中在比胆子的大小上,每个人可以讲一讲自己在这方面的经历。大多数人说的都是走夜路的体会,还有人说偷看过女人洗澡,又有人说和死人一起睡过觉。虽然说得越来越有些离奇,却让人感到更加不可信了。好在大家都说过了,就剩下了最后一个人还没有开口,于是大家就把期待的目光转到了他身上。

剩下的这个人被我们称为老木,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比我们每个人都大,却不知为什么也没有结婚,就只能落到我们这帮小青年群里来了。老木是乌龙镇本地人,在学校里教语文,作为镇上临时找来的代课老师,竟然担负着比较重要的课程,说明他还是很有学问的。但老木大约年龄较大的缘故,平时虽然和我们待在一起,却不喜欢说话,由于我们两人坐对桌办公,我还是十分了解他的,知道这个人较为内向,也不大合群,但其实他的性子是非常耿直的,以至于有时候我会在脑子里想到一个词,一根筋。老木的形象与他的性格也很类似,身材不算太高,却有一根很长的脖子,更重要的是他的脖子总是直挺着,就像里面有一根棍子支撑着似的,就给人一种劲儿劲儿的感觉,有些人看不服他这种样子,也就轻易不搭理他,大约这也是老木很少与他人交流的原因。

你们相信吗?老木意识到轮到自己了,便似乎下了决心,也把自己的什么经历说一下,但他还没有开口呢,脸就涨红起来,好像那件即将被他说出的事儿有多么重要似的,我……他张了张嘴,仿佛做了很重大的决定,才把下面这句话说出来,我杀过人……

大家呆呆地看着他,好像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面面相觑了一番之后,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不禁都吃了一惊。尽管这样,许多人还是觉得他是在虚张声势地说瞎话,仔细回想起来,这个人平时不也经常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吗?也就不把他这样的表述当回事儿,没有一个人让他讲一讲杀人的经过,大家只是摇摇头,便相继散去了。

我注意到,对人们这种不以为然的态度,老木既像是松了一口气,又似乎有些不甘心,人们都离开了,他还一个人站在原地不动,我过去拉了他一把,他才反应过来,小声嘟囔了一句,真该死。我不知道他是在怨恨别人,还是在埋怨自己。

这件事过去以后,大家便都忘记了那天的话题,更是没有把老木的那句话记在脑子里。但奇怪的是,从那天之后,老木就没有再到学校里来,望着对面那张空荡荡的办公桌,我以为他请假了呢。直到接下来的这节语文课快要过去了,学生代表进来找老木,大家这才意识到,原来老木竟然没有来上课。后来,校长也来到了办公室,询问了一番老木的情况之后,便安排我去代他上课。说实话,我这个历史老师教起语文来,还真有些吃力呢,不禁在心里埋怨老木,这个家伙,到底干什么去了呢?

随后的几天,人们的话题便又回到了老木身上。他别是逃跑了吧?有人打趣地说。想想这话也有道理,那天老木不是承认自己是杀人犯吗?是不是因为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唯恐公安机关会抓捕他,所以就躲藏起来了。这当然是一个笑话,大多数人都是不相信的。我以为老木一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才暂时无法到学校里来,但就算这样,他也应该来向校长请一下假呀,别忘了,他可只是一个代课老师呢,这会对他的前程造成很大影响的,但就凭老木不大会绕弯子的做派,这种事他是做得出来的。这天放学之后,我第一次来到了老木家,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在所有的老师当中,我自认为和他的关系是最要好的。

在学生的指点下,我找到了老木的家,但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门板上却上着锁,老木的确不在家,可他的家人到哪里去了呢?我不太了解他家里都有什么人,却知道他有一个老母亲的,而且我还和她见过一面。我正要离开,他母亲却从远处走来,没有来得及回应我的问话,而是急急忙忙打开了门板,等进到了家里去,她才神色不安地对我说,我也正在四处找他呢,这孩子,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害得我这两天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

他是遇到什么事了吧?我试试量量地对她说,张了好几下嘴,也没有把他有关杀人的话题说出来,到这个时候,我还不相信老木是真的干过那件事呢。

老木的母亲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而只是絮絮叨叨地埋怨说,这个孩子,打从小就不让我省心,年龄都这么大了,还是按着自己的性子来,连个女朋友也不找,整天考虑自己的心事……说到这里,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拉住我的手,用分外恳切的语气说,我知道你们两个的关系不错,如果你以后再见到他的话,就一定好好开导他,不能让他老是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搞得一副神神叨叨的样子,这样下去,我真担心会出什么事呢。她撩起衣襟,擦着从眼角噙出来的泪花。

他母亲说得没错,老木的确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但我想不出来,他的心事到底是什么呢?虽然我们两个人的关系真的不错,可他从来没有向我透露过这一点,说明他还没有拿我当自己人看待呢。我当然想从他母亲这里了解一些情况,但鼓了很大的勇气,最后还是决定作罢,对于我这样一个外来者,兴许他们不会对我讲实情的,看他母亲忧心忡忡的样子,或许老木真的是踏上了逃亡的路途也未可知呢。这真是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儿,如果那天不说那个话题,如果老木不透露他的心事,谁又能够想到,这个看上去既老实又耿直的语文老师,会真的干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来……

不管人们相信不相信,一个星期之后,终于有了老木的消息,而这个消息的惊人之处在于,老木是从他的隐蔽之处走出来,自己去派出所里投案自首了。一听到这个爆炸性的新闻,大家便都惊呆了,老天,原来老木那天说的并不是一句谎言,他的确是一个隐藏很深的杀人犯,却还给孩子们大言不惭地上课呢,而我们则和他坐在一间办公室里度过了许多日子……

那些日子,关于老木杀人的事儿便成了我们学校里轰动一时的话题。两天之后,乌龙镇派出所的两位警察还来到了学校里,找到校长,了解有关老木的一些情况。因为我和老木的关系不错,校长也把我喊了去,回答那两个警察的讯问。我这才了解到,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内,老木确凿是处在逃亡的路上。那天,老木说漏了那句嘴之后,意识到自己的罪行已经暴露,担心会引来警察的追捕,便一不做二不休,第二天就踏上了逃亡的路途。他先是坐船离开乌龙镇,来到了县城里,在一个亲戚家待了一天,觉得这里也不安全,便又乘车去往省城,但那里没有熟悉的人,他又不敢居住宾馆,只能在汽车站之类的地方过夜,饿了就去桥洞子下面乞讨。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受到了警察的驱赶,其实那只是因为他的乞讨行为影响了市容,才引起了执勤民警的注意,但在老木看来,那些警察肯定是来追捕他的,说明他的行踪已经暴露,看来省城里面人多眼杂,更不适合他的隐藏,于是又马不停蹄地返回来,通过县城回到了莫邪山里。他当然不敢走近乌龙镇,而只是在山野里无目的地游荡,有一度,他还打算到那些未开发的原始老林里去,或许只有在那些人迹罕见的地方,他才能获得安全。但不能不说,老木是一个没有多少野外生存能力的人,虽然他读了不少书,算得上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但动手能力很差,一般的农活都干不了,要想在山林里生存下去,的确不是他这个书呆子能够解决的。没过两天,他就饿得快要支撑不住了,知道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就算被公安人员抓不到,他也会自己死在大山里的。反正都是个死,那还不如到监狱里去吃饱饭呢。就是在这个念头的支配下,老木走出山林,又回到了乌龙镇,径直走进了派出所里去,梗着脖子对接待他的警察说,我是一个杀人犯,我要自首……

他到底杀了谁呢?我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对前来调查情况的警察说。我意识到,这也是包括我们校长在内的所有人感到迷惑不解的一个问题,我一问出口,校长他们就也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两个警察,希望他们尽快把有关的答案说出来。

但让我们感到失望的是,警察竟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继续询问其他一些可有可无的事儿,比如老木的精神状态有什么可疑之处?好像这个案子的最大秘密不是老木的杀人问题,而是老木的精神状态问题。这些警察呀,看来是不想把案件的真实情况泄露给我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了,我和校长都有些不满,便没有好好配合他们的讯问。警察走了之后,大家便都互相议论起来,话题自然离不了我们最关心的那个问题,但几乎所有人绞尽了脑汁,也没有想起最近一些日子有什么人丢了性命。要说我们都在乌龙镇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对这里的情况还算是了解的,如果有一个人突然被人杀掉了,我们怎么会得不到一点消息呢?一时间,大家都陷入了迷茫之中,看来有关老木的这桩杀人案,不仅它的起因有些怪异,或许它的过程更为神秘呢,那么它的结果呢?是不是也会有更大的出人意料之处呢?

没过多久,这件事便有了一个初步的眉目。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老木是杀了他自己的父亲,因为他们听说,这个消息是从派出所里传来的。但这个说法一出来,马上遭到了其他人的反对,了解情况的人不以为然地驳斥说,事情肯定不是这个样子,因为老木的父亲早在三十年前就去世了。说这些话的人的确比大家更了解乌龙镇的情况。开始那些人还有些不服气,不管怎么说,来自派出所里的消息会有假吗?后面这些人毫不客气地反驳,派出所怎么了?派出所也得尊重事实吧?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村里问一问,老木他爹是不是跌到河里淹死的?与老木又有什么关系呢?前面那些人又继续辩解说,人家老木也没否定他爹是死在河边的,只是说是被他在河边杀死的。后来那些人便再次抢白说,明明老木他爹是自己跌到河里去的,而且与现在隔着三十多年呢,怎么能把他的死归结到老木头上?前面那些人显然说不清楚这一点,也就没有再继续纠缠下去。那么问题可就来了,既然派出所放出风来,说老木自己承认在河边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而他父亲早在三十年前就自己跌到河里淹死了,事情显然对不上号,那么大家到底该相信谁的呢?

到这个时候,我决定不再回避老木杀人的话题了,在又一次来到老木家之后,径直向他母亲提到了这个问题。作为老木的朋友,我有义务搞清楚这件事儿,看看能不能在什么时候帮助老木一下,因为到目前为止,老木这个案子未免太过蹊跷了,大家就是有心帮他一把,也不知道应该在什么地方下手。

这孩子是很本分的一个人,老木的母亲伤感而又困惑地说,哪里与这件事儿挂得上钩呢?不要说杀人了,他从小到大,可是连一只鸡也没有杀过的……都是因为他的心事太重了,让他说出了这样不靠谱的话,而且还跑到派出所里去说,这样一来,可不就惹上大麻烦了吗?

那他的父亲,我追问她说,到底是怎么死的呢?难道与老木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老木的母亲长叹了一口气,那时候他才多大呀?她抹了一把红肿的眼睛,把目光望向远处,让思绪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那时候,这孩子连三岁都没有,有一天,他爹带着他去河边捉鱼……那时候生活苦呀,地里的庄稼打不了多少粮食,总也不够吃的,就只好到山上或者河里打些野味来,改善一下一家人的生活。那天,他爹去河边打鱼,孩子也磕磕绊绊地跟他去了。要说他爹也是一个打鱼的能手,一般都是在河边下网的,根本用不着下水去,但即便他下水,也淹不着他的,他爹的水性不错,按说也不会出什么事儿的。但不知道是怎么搞的,那天他爹不但下到水里去了,而且再也没有回到岸上来,竟然让水给冲到了河中间,没有一顿饭的工夫,漂上来的只是一具不会动弹的尸体……

是他自己跌下水去的吗?我想起了一些人的说法,企图从她这里得到核实。

当然是他自己下去的,老木的母亲点点头说,当时河边也没有其他人,孩子才只有两岁多,就是想把他推下去也办不到呀?再说,哪有孩子把自己的亲爹推到河里去的?

我也不能不同意这种说法,就算是老木真的有杀害自己父亲的嫌疑,但他毕竟只是一个两岁多的孩子呀,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可在另一种说法中,不,这种说法是来自老木自己的口供,他从逃亡的路途中来到派出所自首,向警察提供的唯一犯罪事实,就是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这未免太过滑稽了吧,如果老木说杀死了别的什么人,或许这件事还真的有可能发生,但他却说是杀死了自己的父亲,问题就在于,他的父亲是三十年前死去的,难道说,他在两岁多的时候就杀死了父亲?就像他母亲说的那样,这怎么可能呢?一个两岁多的小孩子是对付不了一个身强力壮的大人的,再说,他有什么理由把自己的父亲推下水去呢?到这个时候,我差不多已经认定,不是派出所里的人胡说八道,就是老木自己得了精神病……

精神病?这当然是我一个突起的念头,但它却无形中让我感到了极大的震撼,难道老木真的是精神出了问题吗?

两天之后,关于老木的这件案子就画上了一个句号,派出所进行了一番简单的调查,便把老木释放回家了。本来嘛,老木就没有犯下什么罪行,一切不过是他自己由于思虑过重而幻想出来的结果,派出所的警察就算是再过笨蠢,也不会拿他的谎言当口供,来真的治他的罪吧?

释放老木的时候,校长接到了派出所打给他的电话,让他代表组织去把老木接回来。这时候,其实校长已经做出了辞退老木的决定,反正他也只是一个临时代课老师,出了这样的事以后,名声可就不太好了,并且还有精神疾患的嫌疑,这样一个人还哪里当得了老师呢?再说,老木的户口在乌龙镇村里呢,就算是需要组织出面,那也轮不到校长去啊。但既然派出所给他打了电话,校长也就无法推脱,但自己又不想出面,就委托我去接老木。我倒没有推辞,毕竟老木算是我的朋友,这些天过去了,老木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我也对他充满了好奇,早就想见他一面了,于是便一个人来到了派出所。

我不走,一见我的面,老木就连连摇头说,我的问题他们还没有搞清楚呢,怎么就把我打发走了呢?难道警察就是这样办案的吗?

我是在拘押室里见到他的。按说,派出所既然要释放他了,就不能把他关押在那个地方。但据接待我的警察说,老木根本不到外面来,无论他们怎么说服,他也不离开那个黑咕隆咚的房间。这让他们感到很头疼,警察们从来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许多嫌疑犯不要说赶不走了,甚至都变着花样要逃离这个地方,哪里用得着警察动员呢?我走进阴暗的拘押室,适应了好一会里面的光线,才看清楚老木的模样。这才不多日子过去,老木就似乎苍老了许多,原本瘦弱的身体显得更细更高,就像一根在风雨中摇荡的高粱秆似的,但他的脖子却依旧直愣着,而且像过去那样一梗一梗的,透出了他非同一般的执拗劲儿。他的头发十分凌乱,胡子在下巴上卷曲着,身上的衣服透着汗渍,散发出一股明显的酸臭味儿,给人一种邋里邋遢的落魄样子,看上去的确有些犯人的模样了。更重要的是,他的精神有些恍惚,目光看人的时候也直愣愣的,好长时间都不错一下眼珠,却又让人怀疑他根本没有看到实物,说话的时候语速也比较急促,却没有多少逻辑性,往往头上说一句,再脚上说一句,透出一种明显的焦躁不安感。

人家都说了,按照警察的交代,我耐心地对他说,你什么问题也没有的,再待在这里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吗?

他们太不负责任了,老木极度不满地说,我给他们说得非常清楚,是我杀死了我父亲。那一天,他不想带我到河边去,但我却执意跟在他后面,其实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打定主意要把他弄到河里去……当他在河里下网的时候,我就把手里的玩具车悄悄丢到水里去,等它快要漂远了,我才大叫着对他说,我的玩具车掉到河里了,你快点把它给我捞上来吧。就和我想象的一样,父亲看了一眼越漂越远的玩具车,没有脱衣服就下了河去。看着他朝玩具车漂走的方向游去,我还在心里对玩具车说,再往河里漂远一点儿,再往河里漂远一点儿。我知道,父亲的水性是很好的,如果玩具车在河边的话,他是根本不会被水淹没的,只有让玩具车漂到河中间去的时候,他才会再也游不回来……

那时候你多大?我打断了他的话说,你只有两岁多呀,怎么会记得起当时的情景来?你没听人家说过吗?一个人的记忆只有三岁以后才具备呢……

你以为我只是记起来的?老木用嘲讽的目光看着我,你根本不知道,这些情景都是我从梦境里得来的。这些年来,我不断地在梦中看见我杀死父亲的场面,每一次做这样的梦,我都会再经历一次杀死父亲的情景,他用两手紧紧地抱住头,悲苦地咧着嘴说,不堪忍受,实在不堪忍受呀……

你怎么会相信不靠谱的梦境?我也差点嘲笑起他来,你仔细想一下,那时候你只有两岁多,根本不具备杀人的条件,你的意识,你的身体,你的心理,这一切都还没有完全发育起来,是不可能做出大人而且是非同一般的大人才做得出来的事儿,难道你是一个神仙吗?

我不是神仙,老木摇摇头说,但我却有犯罪的动机……我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我生来就想杀死那个人……

你别胡说,我依旧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那可是你爹呀?为什么你生来就想杀死他?

我也不知道,老木困惑地摇着头说,大约正是因为他是我爹,我才想杀死他……

到这个时候,我差不多已经认定老木已经走火入魔了,没错,老木肯定已经得上了可怕的精神病,一个人太过执拗了,当执拗到了极端程度的时候,恐怕就证明他的精神出了问题,而可悲的是,老木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不走,老木抱住拘押室里的一把椅子说,他们不能轻易放走一个真正的罪犯,如果他们不把我的犯罪事实查清楚,不判处我的死刑,我就绝不离开这里,你们谁也别想让我出去。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死我也要死在这里,就让法律消灭我这个罪恶累累的杀人犯吧……

据说,老木是被警察直接送到精神病院去的,当然,在这之前,他们征得了老木母亲的同意……一开始,老木的母亲是不可能同意他们这样做的,可当她来到派出所,看到了老木走火入魔的样子以后,知道如果再不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治疗的话,恐怕她这个唯一的儿子就真的毁掉了。老木被送进精神病院以后,我没有再见过他,其实他仅仅在那里待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就获得了康复,回到了乌龙镇的家里。但就在这个时候,我已经调离那所学校,从此离开了乌龙镇,所以就和老木失去了联系。尽管这样,我也能够想象得出,老木因为不能再当一名老师,又不大能做其他的活计,再加之顶着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名号,他的生活还能过得好吗?几乎不用怎么想,我也知道他的后半生不过如此了。

离开学校之后,我进入了县地方志办公室,整天埋头在故纸堆里与文字纠缠不休,没有再回到乌龙镇去过,时间一长,我差不多就把老木这个人忘到了脑后去。但让我想不到的是,一些年之后,我竟然又有了老木的消息,而且再一次见到了他。这天,我正在办公室里埋头工作,忽然门板被推开了,一个人探进身来朝里张望。望着那个人长长的脖子,我在呆愣了一下之后,突然便认出他来,这不是老木吗?这么多年过去了,老木的形象自然也有很多变化,可是比过去强壮了一些,浑身上下都透着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显得朴实而又健康。眼神也活泛多了,一来到我的办公室里,就盯着书橱里那些老旧的书籍打量,只是他的脖子还像先前那样直愣愣的,让我能够辨认出昔日老木的一些痕迹。

老木坐在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里,神色淡定地说了几句闲话,便转移到今天找我来的正题上。原来,老木在乡下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不但盖上了三间大瓦房,而且还娶了一个不错的老婆,眼下正为生儿子做准备呢。说到这里,老木也像我打量他一样打量起我来,你结婚了没有?我没有告诉他,我的孩子已经送幼儿园了,只是在心里为老木的变化感到高兴,过去那个神经兮兮的家伙已经离去得十分遥远,现在的老木变得可是实际多了。你医院里有没有熟人?他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皮说,我们结婚也好几年了,可到现在还生不出孩子来,我和我老婆都想好好检查一下……尽管我在医院里没有多么熟悉的关系,却十分愿意帮老木这个忙,就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经过好几次辗转,终于联系上了一个在这方面很有经验的医生。老木离去的时候,我还热情地叮嘱他说,中午来我这里吃饭,我们好好地喝上几杯。老木连声答应说,那真给你添麻烦了。

中午到来之后,我虽然吃不准老木是否答应了我的邀请,也不想让自己落下一个虚情假意的空名,就留在办公室里等了他一会儿。十二点多了,老木竟然真的又回来了,看来他也不想失去和我多待一些时候的机会。于是,我领着他来到附近的一家饭馆,随口又问他说,你老婆呢?不是也跟你一起来做检查的吗?老木摇摇头说,她不好意思来这里吃饭,就在医院附近对付一下吧。他又为自己来跟我吃饭解释说,反正结果是要等下午才能取出来的,我们也就没有赶回乌龙镇去。我为他点了几个可口的小菜,又要了几瓶啤酒,两个人边吃边聊起来。

看到你有了自己的家庭,我推心置腹地向他表示祝贺,也许过不多久也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我真的替你感到高兴呢。

听我这样说,老木似乎也想到了过去得病的日子,但他显然并不为此而感到羞愧,反而主动挑起了这个话题。是呀,他也用非常欣慰的口气说,我总算是从那种状态中走出来了。但很快,他又有些不甘地对我说,现在我可是为儿子的事愁得不行了,你看我都四十冒头了,如果再生不出儿子来,恐怕真的不好办呢。

要相信现在的科学技术,我安慰他说,在外国,听说连试管婴儿都能搞出来,难道我们还能生不出孩子来?

对我这种不着边际的话,老木显然十分愿意听。反正我早就做好了准备,老木一边大口喝酒一边信誓旦旦地说,等生出儿子来,我的使命就算完成了,他放下酒杯,把身子仰靠在椅背上,用懒洋洋的口气说,到那个时候,我就等着被他杀死了……

我被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儿?老木好好的怎么又说出这样不着调的话来?一霎间,我似乎又看到了过去那个神经兮兮的老木。你喝多了吧?我还替他这种行为找出一点借口,那就多吃一些菜……

老木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未免有些过分,不禁朝我微笑了一下,看把你吓得,脸都白了。他让身子离开椅背,朝我面前凑近了一些,难道我说的没有道理吗?当你成为父亲的时候,不就是儿子要取代你了吗?

我自然想到了老木自称杀害父亲的那件事,不禁在心里感叹,原来这家伙还没有从那个阴影里走出来,只不过与原来情况发生了不同,他现在不再纠结是否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而只是希望由儿子来杀死自己了,这真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虽然看上去截然相反,而实际上还是同一件事。老木呀老木,我在心里一遍遍地问他,你怎么老是想这些荒唐的事情呢?

难道不是这样吗?老木似乎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为了给自己的想法找出更多的理由,他忽然提醒我说,你办公室里放着那么多历史书,上面不是记载了无数改朝换代的事情吗?其实说白了,那就是说的老子和儿子的故事……

老木离去以后,我还依旧想着他说的那些听上去不无道理的话,心里便感到茫然不解,老木什么时候变成一个不乏深刻性的人类和历史学家了呢?

自此以后,我虽然依旧很少见到老木,却没有放弃对他的关注,总是隔三差五地打听他的消息。这样一来,老木也就一直活跃在我的脑子里,有关他的情况不时会让我的情绪起一下波澜。

经过我联系的那位医生的帮助,老木和他老婆不孕不育的病症得到了有效治疗,一年之后,他的老婆就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孩子。但与老木的期望有些不同,这是一个女孩儿,而老木却是一心一意要儿子的,在他的观念中,只有儿子才具备取代或者说杀死父亲的资格,所以他要一心一意地得到一个儿子。虽然那个时候计划生育的风声已经很紧了,老木还是决定要生出第二个孩子来,但等第二个孩子生出来时,依旧是女孩儿,为此老木还被罚了一次款。可这并没有吓住老木,再生第三个孩子的念头依旧执着。在这件事上,老木还是有些底气的,尽管计划生育的风声越来越紧,可他有三个姐姐帮助他呢,不论带着老婆和孩子躲到哪一家去,都会被很好地隐藏起来,所以负责计划生育的工作人员无论怎么找他,也很难完成这个任务。很快,老木的第三个孩子也生出来了,竟然还是女孩。到这个时候,计划生育人员就算是放过了他,也是不会放过他家的房子的,很快,老木盖了不久的三间瓦房便被推倒了。老木索性不再去姐姐家隐藏,干脆带着孩子回到了乌龙镇,就在房子的废墟上搭起两间窝棚,在里面勉强度日。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老木还是又让老婆怀上了第四胎。根据他有三个姐姐的这种情况判断,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他老婆这一回一定是生下一个男孩了。说来还真是奇怪,第四个孩子果然是个男孩,但依旧与老木的想象有些距离,因为这个孩子一出生就看出来,是个天生的傻子……虽然是这样,老木也不想继续要孩子了,不管怎么说,反正这个孩子是个儿子,也与他的初衷差不了多少,更重要的是,尽管有姐姐们的帮助,要想把这四个孩子抚养长大,对没有多大生活能力的老木来说,也是够他喝一壶的了。

这时候,我反而替老木担起心来,因为我忘不掉老木说过的话,坚信儿子杀死老子的情结是不会轻易从他心中除掉的,那么现在他的儿子来了,是不是老木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我扳起指头算了算,惊讶地发现,孩子也已经两岁多了,也就是说,老木被杀死的那一幕马上就要出现了吗?一连许多日子,我都在想方设法打听老木的情况,真担心他被杀死在河边的一幕会如期上演?每到这个时候,我都在心里埋怨自己,你是不是希望老木死去呢?是不是老木出事会让你看一个大笑话呢?这样一想,我就会感到自己身上的恶,好像做了对不起老木的事似的,禁不住抬起手来,在自己的脸上狠狠打两个耳光。好在那些消息都与我的想象完全不同,人家老木并没有遭到他那个傻儿子的暗算,而是在马不停蹄地到处打工挣钱,好以此养活他那几个张着大嘴等待吃喝的孩子,在这种情况下,老木还有闲心盼着自己被杀死吗?就算老木不顾及他的家庭,而只是跑到河边去等死,问题是,他那个傻儿子有杀死他的本领吗?当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才差不多明白了,老木之所以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他已经忘记了儿子杀死老子那件事儿,而是无论他怎样努力,也不能达到这个结果,因为他渴望行凶的那个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傻子,而傻子是不可能对付得了他这样一个尽管神经质却也算得上健全的人的……

既然这样,我就放弃了对老木的关心,而是专注忙于自己的事情来。这时我已经离开了县地方志办公室,下海去做生意了,因为市场经济的风潮正在到来,几乎所有人都愿意下海去试一下水,看看自己是不是能在这个新时代里挣到大钱……再次见到老木时,已经是二十余年之后的事了。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通知,当年我们在乌龙镇中学里的老校长去世了,作为他生前曾经的下属,我和几个当年的老师一起来到了他的葬礼上,就是在这个场合中,我最后一次见到了老木。

其实在去葬礼的路上,我就想到了老木,觉得或许会在那里见到他的,但又没有十足的把握,因为据我了解,老木并不是一个太过合群的人,又加之境遇与我们不同,他到底会不会出现在那个场合里也未可知呢。来到葬礼上之后,我瞪起眼来,不断地朝四下打量,希望能看到老木瘦高的身影。但让我失望的是,整个葬礼的活动差不多都结束了,我也没有看到老木。记得在路上时,一个老师曾对我说过,他们也通知到了老木,但现在他却没有如期到来,想必这个人还没有从他过去的阴影中真正走出来,一方面说明对老校长的友情不当回事儿,另一方面也意味着不想和我们再发生什么关系。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深深的失望,而且在心里下决心,以后再也不会和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发生联系了。

就在想要往回走的时候,我突然被一个人拽了一下,回头一看,认出是那个在葬礼上忙碌不止的人,到乡下的说法,或许应该被称作葬礼的大总管吧,因为不论是大小事务,只要是与葬礼有关的,大家都去请示他,看他忙碌得一头汗水的样子,我从内心里对这个人充满了感激,没有他诚心诚意的帮助,老校长的葬礼也不会被办得这样圆满的。我握住他的手,刚要表达一下感激之情,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好像这个人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我仔细看了他一下,见他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身材不算太高,却十分敦实,浑身的肌肉都从衣服下鼓出来,一看就是下过大力的样子。他的年岁不算太小了,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下巴却刮得十分光滑,这使他看上去又显得有些精神,尤其是他眼里的目光灼灼发亮,而且眼珠不住地转动,透着十分机敏的样子,和他真实的年龄有些不大匹配。说实话,我对这个形象觉得非常陌生,只是对他那根不算太短的脖子感到一些熟悉,尤其是他做事时一梗一梗的样子,让我会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联想……

怎么回事?看我客客气气地对他微笑,那个人索性抽回手去,在我肩膀上使劲拍了一下,真的认不出我了?

你是……我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底气地问他,你是老木的什么人?

还什么人?那个人又使劲推了我一下,我不就是老木吗?

我以为他是在和我开玩笑呢,就算我已经成了货真价实的老头子,也总记得老木当年的模样吧,就算老木由于时间的缘故会让外形发生一些变化,那这两个人也根本不是一回事呀。我生怕被这个家伙蒙住,在众多人面前落下一个笑话,依旧不敢表示什么。

他是老木,周围的人终于忍不住了,一个个哈哈大笑起来,真是有意思,竟然连老朋友也认不出来了……

我终于慌了手脚,难道真的是我眼拙,竟然看不出这个人和老木之间的必然联系了?怎么回事?我试试量量地说,你怎么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

还说我呢,老木举起拳头,在我胸前捣了一下,你自己不也是让时间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我没有想到,老木的拳头仅仅是挨到了我的胸口,就让我有些站立不稳,真是想不到,这家伙竟然变成了如此有力气的一个壮汉。

尽管人们都没有散去,老木还有很多葬礼上的事儿需要做呢,但他草草向其他人交代了一下,便拉着我走到一边去,直到来到了一个没有其他人的小树林边,才停下脚步。这当然也是我所期盼的,毕竟我们那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怎么能不趁这个机会好好聊一聊呢?

我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客气,而是一上来就用开玩笑的口气对他说,看来你没有被你儿子杀死呀?根据我的判断,就算是我再说几句过头的话,现在的老木也不会当一回事了。

我倒是想让他杀死,老木挠着花白的头发说,可他没有那个本事呀。老木的脸上果然浮起了一层沮丧的神色,谁让我摊上的是一个傻儿子呢。

这不很好吗?我朝他竖了一下大拇指,真心实意地向他表示祝贺,不然的话,现在我们两个人就不会在这里回忆往事了。

老木摇摇头,也让自己的思绪往一个极远的地方游荡了一下,但又马上把它拽了回来。是呀,他也用感慨万端的口气说,往事不堪回首呀。

我注意到,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从树林里蹒蹒跚跚地走出一个老头子来,蹲到一棵大樟树下,像一匹老野兽一样看着我们。你儿子呢?我突然想到了老木的傻儿子,便不由得问了他一句,现在还好吗?

老木还以为我是有意问他呢,便抬起手,指指那个老头子说,那不就是吗?

其实不用想,我也知道他这是在和我开玩笑,但还是扭过头去,朝那个留着花白胡须的老头子看了一眼。

真的是他,看我不相信的样子,老木收起脸上的笑容,郑重其事地对我说道,他真的就是我那个傻儿子。

这怎么可能呢?我差点笑出声来,他的儿子才多大?而那个老头子却足有八十多岁的样子,如果他确凿与老木有什么关系的话,那他也应该是他的父亲。有一刹,我真的以为是老木的父亲复活了呢。

其实他的脑子还不到两岁。老木上下打量着他的儿子,若有所思地摇了一下头。

这简直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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