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乔洪涛
1
敬惜字纸。
在扬州东关街一处老宅嵌在半墙上的焚纸炉上看到这四个字,我禁不住一颤。多少年来,我这个以纸笔为生的人,日日与字纸厮磨的人,有多久没有听到这声“棒喝”了?我的头皮过电般发麻,置身这座广陵老城的老街巷,那偈语仿佛神示,头顶响起的“春风十里扬州路”“清角吹寒,都在空城”的袅袅回音,都变成了这四个字——
“敬惜字纸。”
在人间行走四十四年,我抚摸过多少纸张?书写过多少汉字?二十多年来,我发表出去的二百多万汉字,瞬间像利箭向我射来,我慢慢蜷缩起来,像一只刺猬。那些字写在多少纸上?我的那些汉字配得上那些纸吗?
八十年代的鲁西南乡村,纸张还算奢侈品。那时候可不像现在这样,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纸张,纸张上写满各种字、各种故事或命运。那时候的故事,还在绝大多数的乡亲的心里长着,他们不会写,顶多只认得“斗大几个汉字”。关于纸和字,那似乎只是属于个别人的事。
比如我们村上的赤脚医生,他在草纸上开药方,望闻问切之后,用蘸蓝墨水的钢笔在草纸上画符,那字像一条一条的蚯蚓,可谓天书;比如我们村上的民办教师,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用红笔在作业本上打叉号或者对号、写评语或者“阅”字,那红色的字体写在白色的纸张上,真是醒目又神圣。
一般人家,除非有上学的孩子,都没有纸笔。种菜卖粮,生意往来,常常是用石块画在墙上,记在门板上。有纸笔的,也不舍得在白纸上写写画画,顶多用孩子写过一面扔掉了的演草本来记事,其实也没那么多事可记,主要是记账——某年某月某日,买了多少肥料;某年某月某日,赊了几只鸡苗;某年某月某日,欠了谁家几块钱。
哪有一张白纸可以随手使用?此时此刻,我坐在书桌前,电脑屏幕像一张洁白的纸张,仿宋方块字不断被我打捞出来,跳将上去;而右手边的打印机里,正堆叠着一堆洁白、整齐、像纯洁处子般的A4纸,它们躺在那里,等待每天写作结束,我一摁按钮,那些电脑上的字就会跟随着纸张从机器里钻出来。多么神奇!
可这些纸墨的便捷,都不足以让我写出力透纸背的文字。我在打印稿纸上涂涂改改,长篇、中篇、短篇……虚构与非虚构的故事,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废纸篓里,团成一团的残纸断字到处都是,啊,我忍不住大汗淋漓起来,这么多年来,我真的从心里“敬惜字纸”了吗?为什么我的文字水淋淋湿漉漉总是那样词不达意?为什么二百万字几万张的字纸,立不起一块醒目的碑子?
2
我忘记了第一次见到纸张是几岁年纪,什么心情,但我仍然记得我小时候刚刚认字时面对一张纸的虔诚和贪婪。
那时候乡村物质匮乏,村镇、街道都没有书店,更没有专门卖纸笔的文具店,我所有的作业本(算术本、田字格、作文本、演草本)都来自于学校老师的发放——记得算术本带着横线,绿色的线条仿佛无限延伸的铁轨;田字格的实线和虚线格子让人犹犹疑疑不敢下笔;作文本上的小格子最奇妙,简直像一块一块的小菜畦,可又让人忍不住犯愁——这可什么时候才能填得满呢?演草本我最喜欢了,因为那就是一张一张的白纸,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我舍不得拿它来演草列算式,心想那多糟蹋纸啊,我用它来写字,抄课文,真好啊。
但这些纸见多了未免乏味,直到有一年我见到了更多的各种颜色各种质地的纸张,才真让我欣喜若狂。那是我第一次跟着父亲进县城去卖西瓜,瓜卖完后他带我到新华书店去。推门一看,那些书啊,一排一排,一架一架,多得让我目瞪口呆;那些纸啊,一摞一摞,一叠一叠,多得让我心生畏惧——那得写几辈子才能把它们填满写完?
就是那一次,我见到并爱上了一种纸,后来这种纸几乎伴随了我整个中小学时代——白色水联纸。那是整张全开的大白纸,两毛钱一张。它铺展开在我的眼前,像一块刚收割干净的麦田,像一片幽静的池塘,像九月高远的天空。它太美了!没有横线,没有竖线,没有方格,一片白茫茫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可以让笔像骏马一样自由奔跑。它的一面很光滑,洁白柔滑像鸡蛋清一样,这是正面;一面稍微粗糙,细看似乎可以看到麦秸丝的纹路,这是反面。那一次,我们买回来十张大纸。可惜我的课桌没有那么大,我只好把它折叠起来,折一次,折两次,折三次……一位有经验的学兄告诉我这是“一开”整纸,每折一次就会变小开一次。“开”是什么,这真是一个生僻的知识,我记得在课本、作业本扉页见过这样的说法,找来一看,果然课本上有这样的标志,作业本上也有,都写着36开。哦,我明白了那就是一张全开白纸分成36份的样子,真是奇妙。
一张白纸,我就那样折来折去,正面用了反面用。有时候为了方便,我折好后用小刀把它割开,然后用线缝起来或者找老师借订书机订起来,那就是一个本子的样子了。但我更喜欢用整张,密密麻麻的把字写满后,把它打开,哇!一大张带着我的字迹的白纸就变成了一张“字纸”。那时候写字全都用钢笔或圆珠笔,还没有中性笔,钢笔墨水用蓝色的“英雄”牌。我的钢笔经常要么不出水,要么漏水,常常一节课下来,满手满纸都是蓝墨水。但是,我那时候是多么稀罕一张白水联纸啊,我舍不得给它留下空白,无论是默写、演算还是练字,我就那样写啊写,一直写到满满登登为止。我有一本《庞中华钢笔字帖》,每天拿来模仿,有时候还把白纸贴在字帖上“描红”,那种纸透光性好,很薄,可以描字。
祖父也很爱这种纸,不让我扔掉用完的废纸,他是拿来卷烟吸。我每次写完一张就带给他。这种纸薄,劲道且容易燃烧。祖父很有耐心,他把纸一次一次对折起来,一直对折得很窄很窄,然后用手顺着折痕撕开或者用镰刀割开。那带着字的纸就变成了一条一条的“卷烟纸”,祖父吸了很多这种旱烟,他说,带字的纸得敬惜,老辈人从不敢乱扔废纸,带字的纸最后都得烧掉,烧成灰才好。他说这样的纸拿来卷烟叶,正合适。
记得有一年,我得了一沓蓝色的厚包装纸。那是在县城棉纺厂上班的表姐带给我的,那是她们工厂的包装纸。那一沓蓝盈盈的厚纸,我着实喜欢,她知道我爱写字,好写文章,就把那些纸送给我,让我订成本子用,鼓励我好好写字。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仍记得清楚,当时我把那些纸折叠、裁开、缝合,做了一个厚厚的稿纸本,然后,在那个炎热的暑假,写下了我今生第一个中篇小说《梧桐夜雨》。我一笔一划地写上去,像一个要写世界名著的大作家一样小心翼翼又文思泉涌。那个故事像初夏的雨打梧桐一样潮湿、漫长,我大概写了一个暑假的时间,每天做完当天的《暑假生活》我就开始写,后来大约写了五万字,这应该算是我的处女作吧,只可惜后来数次搬家,今天已经找不到了。
包装纸是让人喜欢的。有一次城里的亲戚来家里,带来了一箱苹果,奇怪的是那苹果都用包装纸包着。我好奇而惊喜,虽然我爱吃苹果,但是我更喜欢那些软软的、厚厚的包装纸,类似牛皮纸的样子。我把它们都拆下来,展平,摞在一起,压在枕头底下,那些纸带着苹果的香气,从我的枕头底下发出阵阵幽香,让我忍不住每天睡觉前都要把它们一张一张放在鼻子下嗅它们,抚摸它们,真香啊!纸香夹杂着苹果的香气,馥郁而散淡,直到今天,我闭上眼睛似乎还可以嗅得到那种味道。还有烟盒纸,也是我喜欢的。带着淡淡的烟草味,铺开,展平,在上面写诗,一张纸可以写一首,我那时候觉得烟盒纸简直就是为了写诗生产的。
还有两种纸,特别好用,尤其是用粗的练字笔写,写出来的字迹特别好看,遒劲有力又清新洒脱,就是报纸和信封纸。那时候我父亲在村上任支书,村里订着《人民日报》《大众日报》《农村大众》和《支部生活》,那些报纸是乡村的奢侈物,密密麻麻的黑字(有时候有红色的字体)印在柔软、暗白色的纸张上,报纸还带着边牙儿,很好看。纸上的信息也多,一篇又一篇,一段又一段,我们本家的大爷识字,常来取一两张报纸,翻来覆去地读,一遍一遍地看,看了就给我们村上的老人讲国家大事,让大家敬佩不已。但邮递员并不是每天都来,常常一周来一次,每次都能送来一摞报纸和刊物。如果我正好在家,赶上邮递员到来,我就会迫不及待地坐下来翻看那些报纸。那些报纸是我少年时期阅读最多的“启蒙读物”,我尤其爱看副刊,《大众日报》的“丰收”副刊、《农村大众》的“沃土”副刊,《齐鲁晚报》的“青未了”副刊……那一篇篇散文,一首首诗歌,带着泥土的芳香,扑面而来,常常让我爱不释手。翻看报纸,有时候就会掉出几封信来——有做广告的,有寄杂志的,有发通知的……我最喜欢那些牛皮纸制成的大信封,它们散发着灰色的柔和光芒,坚韧而朴素,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好闻的味道,让我如获至宝。我把信封打开,把信皮撕开,铺展成一张半个桌面大小的牛皮纸,拿来练字。那时候,我痴迷于练字,牛皮纸写钢笔字,报纸看完后练毛笔字正好。看我常用报纸练字,父亲说,有一个大书法家就是用报纸写毛笔字练成的,他叫舒同,在山东当过省委书记,《大众日报》报头四个大字就是他题写的,还有我们家乡梁山山门口摩崖石刻上的“水泊梁山”四个大字也是他题写的。这让我顿感亲近,拿着毛笔在报纸上写字的劲头更大了。
但每到春节来临,农村写春联,我就不用报纸了。村里人从集市上买回来大张全开的红纸,对折,裁开,在红纸上写春联,这真是练字的好机会。我们村有两个民办教师,每到年底写春联都忙不迭。农村人识字的少,会写毛笔字的更少,到了春节贴春联,家家户户带了红纸去求字,那场面很是壮观。求字的人又是递烟,又是恭维,还给磨墨、倒茶,扯纸、递纸,写字的人心里美滋滋的。写完一家写一家,很快,堂屋地上、桌子上、凳子上,院子里,就会晾满红通通的春联。那些饱蘸墨汁的大黑字,一个个精神抖擞,像有了神通,颇是壮观。后来,我也加入了写字的行列,虽说写得不好,但一旦开始写起来,我们家族的春联就都交给我了。那时候,我心里得意洋洋,很是觉得荣耀。那些婶子大娘大爷,这个夸我字写得好,那个夸我学习好,简直有点众星捧月了。因为会写字,我简直成了村上孩子的榜样,他们心中的完人。
我因纸和字受到了尊敬,获得了无比的满足感和荣耀感。我也越发认真,每次写春联前,都要沐手点香,这也让那些乡亲们越发敬惜字纸,哪怕写坏了的一个小“福”纸片,也舍不得揉掉扔掉,而是捡起来揣在怀里,装在兜里,说是“有福了,有福了”!
敬惜字纸。因为纸和字仿佛是农村生活的更高一格,平时日常一般用不到,只在遇上逢年过节、红白喜事,他们就把请来的字挂到墙上、贴到门上,红红火火或者苍白庄严,仿佛有了辟邪、哀悼、祈福的神通。
大红双喜是乡亲们在喜事上的隆重表达。好事成双,一个喜字硬是造成了吉祥的“囍”。这字真有创意,也漂亮。谁看见了都会笑得灿烂,“恭喜!恭喜!喜事连连!”生孩子过月子,送喜面,也要贴上红纸;过寿祝寿,也要大红纸上写“寿”字,高高悬挂在中堂上。
不仅喜事,白事也同样用纸和字来表达哀痛和丧悼,只要看见谁家门口用柳棍挂上一串草纸,那必定是有了丧事了。这些纸张,是醒目的经幡,是人间宣告。灰黄色的草纸,在风中像一张布告,承载着悲痛与无奈。面对亡人,这些纸呀,有了沟通冥界的神通。山地或旷野的坟墓前,一刀一刀的草纸烧下去,化作灰黑的烟灰,扶摇而上,成为冥界的硬通货,那些受苦受累一辈子的穷苦人,通过纸张的燃烧,终于有了花不完用不尽的钱财,这是多么浓情的告慰,又是多么悲痛的缅怀与祝祷。
3
纸张,是草木植物化身而来。
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些大地上生长的植物——蒲草,稻草,麦秸,竹子,树木……时间的年轮让植物直立起来,让茎秆挺拔而富有弹性。智慧的人,把它们变成平面的纸张,用它们记载生命的喜怒哀乐,记载历史的足迹。一株植物从形而下到形而上,从蔡伦造纸到北宋的印刷术,从丹青绘画、翰墨飞舞到如今的机器打印,琳琅满目的图书、报刊,每一页纸都成了人类记事、表达的载体。
当然,也未必是只有纸张才可以写字。我中学时期一个心思浪漫的“诗人”同学,在他白色的T恤衫上,用蓝色的钢笔密密麻麻写了他创作的新诗《蓝色的海》,他把T恤穿在身上,在初夏的校园里独行,穿过惊讶的人群,消失在通往操场的小路的尽头,那是青春的表白、勇敢的歌者。那个白T恤衫,二十多年一直在我眼前晃动,像一张闪耀着力量和梦想的纯洁的白纸,像一面旗帜。
有一年,我们在校门口的商店里发现了一种“纯美”的纸——彩色信笺。九十年代流行的这种信纸,今天看来花里胡哨,但那时候却符合青春的喧嚣年纪。那些信笺太美了——彩色的,五颜六色的,清新的或热烈的,带着横线或竖线或格子的信笺纸。那个年代,流行于写信,交笔友。可像我这样的农村孩子,基本没有超出本县居住范围的亲戚和朋友,那这样的信笺写给谁呢?
——写给远方的陌生的朋友,交笔友。
许多青春杂志页脚或者报纸中缝,都有交笔友的信息,清楚写着交友人的邮编、地址、姓名、性别,甚至爱好。少年的心在远方,我们热衷于给远方的朋友写信。随着通讯的快捷,微信、陌陌等交友平台的发展,那种“云中谁寄锦书来”“欲寄彩笺兼尺素”的感觉恐怕以后再难有了,但那时候却成为我们一代人生活中几乎是最牵挂的希冀和美好的等待。把那些属于青春的热烈的句子写到彩笺上,郑重地装进信封,投进镇上的绿色邮筒里,就放飞了热切的希望和浓浓的心思。信件寄出去,剩下的,就是等待了。等啊,等啊,期盼邮递员从远方捎来哪怕只言片语的信函。就那样一封回信,足以让一个少年激动得夜不成寐。我收到过笔友寄来的信件,有的是普通信纸,有的是彩笺,有的洋洋洒洒下笔千言,有的羞涩腼腆只言片语,但无论哪一种回信,通过纸张和笔墨就可以交到一个“朋友”,无论如何都是让人快乐幸福的事。
“啊,朋友,友谊地久天长。”
信纸当然也有很多折法,不同的折法代表不同的关系,比如爱恋,比如敬重,比如亲情。十八岁那年,当我坐上火车去远方读书,一封封家书来往,那写在信纸上的牵挂和祝福,沉甸甸、化不开。古今中外,书信纸张承载的情感格外动人、格外有分量。《报任安书》《答司马谏议书》《陈情表》《写给燕妮的信》《傅雷家书》《与山巨源绝交书》……带着或喜悦或伤感或激愤的泪痕的书信,是人与人传情达意的最方便的纽带,好的书信字字千钧,真挚动人。
如此看来,作为一个读书人,一个写作者,几十年来,我几乎没有一日不与纸张为伴、不与汉字为伴,桌上、床头、厕上……总会放着几本书,几本杂志,以备随手翻来,让我能随时摩挲那些纸张,体味那些文字的温度。那些设计各异,越来越精美的书籍,常常让我赞叹不已。软装,精装,硬装,腰封,轻型纸,烫金纸……我在阁楼装修了一间超大书房,用以盛放这些经典的书籍,可这浩如烟海的书啊,哪里盛放得下?我的发表过的二百万的文字,化作一篇一篇的文章,隐藏在每一本杂志或书籍里,或扉页,或内文,勾勒出我二十多年的心路历程。
其实,说到底,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创作者,不管识字不识字,终其一生,只不过用不同的笔,在不同的纸张上,都在书写自己的故事。我们都是劳动者,都是生命存在世间的体验者和见证者。只不过有的人在有形的纸张上写字,有的在大地上书写,有的在时间里讲述,有的在看不见的“纸张”上烙下印痕。
但无论如何,面对一张“纸”,面对那个可以创作的空间,面对洁白的“空”,我们都要精心构思、慎重落笔。生命的纸张上难免涂涂抹抹,但最好不要擦擦改改,生命的故事,有的可以回头,有的却不可以重写。
面对物,我们终究要怀有一颗对它的初心,尤其是纸墨。
敬惜字纸。
这四个字,永远值得敬畏,不容轻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