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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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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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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 院

作者:冯彩霞

引子

要说场院,那数我们三大队的场院最威武了。

我们三大队的场院是全村最大、最平整、位置最好的场院。为什么说位置好

呢?因为它紧挨着村支书家。所以,村里无论有什么集体活动都会在三大队的场院里进行。比如开全村大会,比如给各户分颜色黢黑但香掉牙的棉油。但这些都不是我们喜欢它的缘由,我们喜欢三大队的场院是因为它既是我们的游戏乐园,又是我们的艺术殿堂。凡是来了耍猴的、玩杂耍的、唱大鼓的、拉三弦的、放电影的,都会被安排到三大队的场院上。

三大队的场院东侧边缘有一溜平房,以前是村里的牲口棚。后来没有用处了,

就沦为逃荒的、讨饭的、卖艺的暂住地。

我们小孩子没事,就聚集在三大队的场院玩游戏。场院大,跑得开;场

院也平,不怕崴脚。我们跳房子、投沙包、踢毽子、抓石子……玩得不亦乐乎。麦季刚过时,场院边上一排麦秸垛整整齐齐,又饱满又精神,像守护场院的哨兵。还不到冬季,麦秸垛就被我们掏的一个洞一个洞的。到了冬季,它们几乎东倒西歪,摇摇欲坠了。

其实这些游戏这还不是最令我们最高兴的,最令我们高兴的是发现场院的平房里有了操着外地口音的外乡人。这些外乡人,一般都是破败潦倒的。他们的行李也很简单,一个破铺盖卷,一面鼓或一把三弦。

冬天的乡村是静寂的。锣鼓声一响,乡村就沸腾起来了。人们陷入说书人的故事,或涕泪交流,或唏嘘不已,或长吁短叹,或愤愤不平……

所以,一发现外乡人,我们就奔走相告。用不了半个时辰,全村就都知道来了卖艺人。天刚一傍黑,卖艺人还没吃完饭,场院上已摆满了小板凳。

大鼓书

有一天,来的是唱大鼓的。夫妻二人带着一个孩子。他们面黄肌瘦,头发又长又毛糙。他们刚一进村,就被眼尖的我们发现了。不等他们去拜见支书,我们就将他们先引到场院的空屋子。然后各自飞奔回家,告诉大人来了唱大鼓的,晚饭要早做早吃。

我们早早来到场院,一趟趟进屋去看他们,催着他们赶快开始。他们用我们听不懂的话回了一句,然后继续忙着手头的事情。他们手头的事情也很简单,就是填饱肚子。

三个砖头支起来的简易灶上放着一个搪瓷茶缸。茶缸下是麦秸燃着的火苗,火苗很旺,蹿出老高,有时将整个茶缸包围起来了。茶缸里的清水正冒着热气。

女人抱着孩子围在破被子里,孩子眼巴巴地看着茶缸。茶缸里的水开了,男人拿出干硬的馒头掰成小块放在茶缸里。孩子向茶缸挣着身子。

我们退了出来,交换了一下眼神,才发现眼神是惊人的一致。

等大人们陆陆续续来了以后,大鼓终于支出来了。几根木棍斜着绑成一个鼓架,鼓架上放着的一面破旧不堪的鼓,鼓身上红色的漆皮掉的一块块的,鼓面中心经常敲击的部分都发白了,看上去薄薄的,像是一敲就破的样子。看着这样的鼓,我们的心揪成一团。

男人坐在鼓后,一手拿着鼓槌,一手夹着两片薄板。

男人先敲了几下鼓,定了定音,又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然后站起身来,对着围坐一圈的人作辑,作完辑便开了口。

你要问俺姓氏名谁,说了你也记不清

洪水把俺家乡淹,百亩田来荒了一倾

无奈携妻来逃荒,来到咱村停一停

今晚说书来卖艺,麻烦乡亲听上一听

来日回转俺家乡,不忘乡亲的关照情

老支书说,大家伙都听见了吗?今天听书,明天给粮,多少自愿。

众人应道,听见了。有啥给啥。开始说书吧。

男人坐下,正了正身。

各位大娘婶子、叔叔伯伯,我问你:

爱听文来爱听武,爱听忠来爱听奸?爱听哭来爱听笑,爱听素来爱听酸?

爱听文来包公案,爱听武来说梁山。爱听忠来杨家将,爱听奸来正德年。

爱听哭来孟姜女,爱听笑来说貂蝉。爱听素来回杯记,爱听酸来戏迷传。

半文半武瓦岗寨,半忠半奸刘公案。半哭半笑天门阵,半素半酸白蛇传。

老汉爱听包公案,少年爱听说梁山。姑娘爱听孟姜女,老婆爱听戏迷传。

底下嗡嗡声一片,最后还是老支书一锤定声,就说《包公案》。

男人一手敲鼓、一手打板就说了起来。鼓薄但声不薄,鼓声“咚咚”,又厚又绵,像涟漪一样一圈圈荡开来,振动着空气,振动着人心,直让人激凌凌打个冷战。适应了鼓声后才听到板声。两片木板夹在男人的手指之间,看不到男人的手指动,但木板时而碰撞,时而分开,就有了有节奏的清脆之音。

前奏奏完,男人开了腔。先是说,后是唱。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如泣如诉。唱到大义处,声音高亢有力,只觉枯树都铮铮有声。唱到怨屈处,长腔带着颤声,颤声又像黄河拐了九十九道弯,一弯比一弯凄凉。唱得人鼻子一酸,喉头一紧,热泪就流下来了。

鼓声绵厚,板声清脆,唱声婉转。吃奶的孩子忘了哭闹,跑闹的狗安静下来,月亮忘了走路,星星忘了眨眼。大地之间,只剩下鼓声、板声、唱声。

一曲终了,一声鼓敲了个剧终。人们久久回不过神来。唱鼓之人都收鼓半天了,人们还不愿散去。

晚上的梦里,见包公又将陈世美铡了一遍。

第二天一大早,各家各户都大开门户,扫了院子,把狗拴好,等着唱鼓人上门收粮。有人给一瓢麦,有人给一碗米,有人给几张饼,有人给几个馍,有阔绰的人家还会给几张钞票。

我们小孩子跟出来,再塞给唱鼓人一些从家里偷出来的吃食。有塞一个鸡蛋的,有塞几块冰糖的,有塞一把花生的,小胖很不好意思地塞了两块腌的咸萝卜。

总有人不愿意给,就装懒不起床不开门。我们小孩子不客气,先在那家人房后跺着脚唱骂一通,然后翻墙而过,从院子里的苇箔里掏几个棒子出来,再把墙上挂着的辣椒和蒜揪下一把。等主人骂骂咧咧地起来,我们早把这些东西装入唱鼓人的口袋一轰而散了。

(注:长大后才知道大鼓种类繁多。逐个听来,童年听过的大鼓应是豫东大鼓。经再三确认,笃信无疑。)

电影

放片子的来了,放片子的来了。

放映员还没进村,我们的喊声已响彻云霄(我们总是把放映员叫成放片子的)。

那时只有村里有人娶媳妇才能请来电影队。一家娶媳妇,全村喜洋洋。早上看过新娘、抢过喜糖后便开始盼着天黑。午饭一过,场院的麦秸垛上就站满了孩子。

冬天的田野旷远而静寂,站在高高的麦秸垛上一眼望去,都能看到三五里外觅食的野兔。当两个小黑点远远地出现在乡路上时,我们就成群结队的迎出村去。

放映员一般是两个人。两个人两辆自行车,一辆自行车驮着放映机,另一辆驮着电影片子。放映员在前面骑着车子,后面追着一群孩子。

那时的放映员比现在的明星还拉风,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们包围的中心。我们很多小孩子的理想就是长大了当一名放映员。

放映员在前呼后拥下来到场院,这时早有人抬来了一张大桌子。放映机就放在大桌子上。然后开始拉幕布。场院北边就是树,有两棵树中间正好可以放开幕布。幕布的四个角都用绳子牢牢地系在树上。幕布要拉紧拉平,不然影像也会跟着扭曲。

在放映员拉幕布、安装放映机时,我们就回家取板凳去了。

不一会儿,场院里就人声鼎沸,吵闹声一片。为争一个靠前的地方,这个哭,那个骂。放映员坐在桌前悠闲地吃着瓜子,仿佛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

场院里角角落落都挤满了人。平地上是挤成一团的马扎、板凳和木椅。来得晚的人们便各显神通自找地方。麦秸垛上挤满了人,树杈上挤满了人,屋顶上也挤满了人。

一通人翻马叫之后,幕布上终于出现了影像,嘈杂的人群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电影有字有声有影像,即使聋哑人也都愿意看电影,他们仅凭影像也能将剧情判断的八九不离十。

往往一个片子放到紧要处,突然停了。人们知道这是要换片子了。便又是一阵嘈杂。有孩子闹着要吃奶,有孩子嚷着要撒尿,有人从麦秸垛上掉了下来,有人被踩了脚。直到幕布上重新出现影像,人群又静了下来。

有时会刮风。如果风小,幕布会像微风吹过的湖面,一波一波的向着一个方向往外荡。幕布上的人也一样,身子像扭动的蛇。如果风大,幕布会一忽向前鼓起,像巨大的胖子挺着大大的肚子;一忽又向后凹进去,像罗锅弯下的腰。

我们急得抓耳挠腮,一边咒骂该死的风,一边祈祷老天爷赶快把风带走。

我记忆里最早看的电影是《墙头记》。

当电影里的老人饿得东倒西歪,大儿媳还将食物扔给狗时,我又气又恨,在母亲怀里双腿乱蹬。母亲使劲摁住我,呵斥我好好看。在老人被托上墙头时,我实在忍不住,哭了起来。我问母亲,那个老爷爷真这么饿吗?真没人管吗?母亲说,这都是演的,人家演员比咱吃得好,比咱过得好。我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强烈的同情。

后来,我们在场院上看了很多电影,比如《少林寺》《无敌鸳鸯腿》《神秘的大佛》《卷席筒》《侠女十三妹》《神鞭》《夜夜盼郎归》《少年犯》等等。这些电影至今仍有一两个镜头牢牢地驻扎在我的记忆里。

耍猴

耍猴在所有杂耍中最受欢迎。

铜锣一响,我们就知道耍猴的来了。就像梆子一敲,我们就知道是卖豆腐的一样。

三通锣过后,场院里就围满了人。耍猴人带三两只猴,有的干脆只带一只。带三两只的,一般是一家人,有猴妈妈,有猴孩子。我们最爱看的是猴孩子,它们机灵活泼,又萌又可爱。还常常不听从指令,做出出乎意料的动作,让耍猴人着急,让我们兴奋。

让我记忆犹新的是一只爱喝酒的小猴。

小猴子先表演了拉车和钻火圈。表演完这些,耍猴人示意它走钢丝。小猴子却不听耍猴人指挥,自己跑到铜锣前敲了一下锣,就拿起礼帽跑到观众面前要钱。观众们哈哈大笑,都摇头不给,指着钢丝绳示意小猴表演走钢丝。小猴子气得龇牙咧嘴,将礼帽扔出老远,不偏不倚礼帽正好稳稳地戴到老板头上。观众们又是一阵大笑。

走上钢丝的小猴一边朝观众做鬼脸,一边在钢丝上朝前走。走了两步,一脚踏空,头朝下就栽了下去……我们都吓得心缩成一团,嘴里也发出惊呼之声。小猴子却在快要脱离钢丝绳时,用前双臂抱住钢丝绳,然后在空中像荡秋千一样悠来荡去。原来我们都被小猴子耍了,这讨厌又可爱的小猴子!

走完钢丝,耍猴人又甩着长鞭喝令小猴子骑独轮车。小猴子却只顾撩拨观众,一会儿拽拽这个,一会儿拉拉那个,根本不听耍猴人的指令。耍猴人气急败坏,将鞭子甩得“叭叭”直响。吓得人们直替小猴子着急,都指着独轮车让小猴子赶快上去。小猴子这才不情不愿地跳上独轮车。可是只骑了两下就摔倒在地,小猴子坐到耍猴人面前,脸上没有羞愧,倒是一脸的挑衅。众人一片“嘘”声。耍猴人急眼了,鞭子甩得更响了,鞭梢都快抽到小猴子身上了,人们一片惊呼,小猴子再一次扶起独轮车跳了上去。可是这一次,骑了还没两下就再一次摔倒在地。

耍猴人气急败坏,你这个泼猴,越来越馋了。耍猴人无奈的从道具箱里拿出一瓶酒倒了一酒盅,小猴子一下子跳了过去将酒盅从耍猴人手里夺了去,然后一仰脖一口喝干了。喝了酒的小猴子不等耍猴人命令,主动跳上独轮车飞快地骑了起来,一边骑一边对着观众飞吻,人们都笑起来,有的人还吹起了唿哨。

骑了三圈,小猴子突然停了下来,然后跑到耍猴人跟前坐了下来。耍猴人扬起鞭子,小猴子根本不听,干脆自己去扒拉道具箱。耍猴人骂骂咧咧地从道具箱里又拿出另一瓶酒,你这个酒鬼,也知道好酒好喝,我都养不起你了。耍猴人从这瓶酒里倒出一盅,小猴子夺过去一饮而尽。喝完酒小猴子立马跳上独轮车骑了起来,这次有了更新的招数,不光给观众飞吻,还时不时来个倒立。观众们欢呼声一片。

又喝了一盅酒后,小猴子走路都东倒西歪了。但它仍不忘拿起礼帽朝着观众作揖要钱。人们看着小猴子又爬又摔的样子,又好笑又心疼,纷纷朝礼帽里扔钱。

小猴子收完钱,耍猴人也收拾好了行李箱。耍猴人将钱从礼帽里拿出来整理好揣进怀里,然后打了一声唿哨,小猴子听到唿哨,“蹭”一下子就跳上了行李箱,腿脚很是麻利,丝毫没有醉酒的样子。耍猴人骑上自行车走了,小猴子蹲在行李箱上还摆着手跟人们再见。

人们又是一声惊叹。

结语

三大队的场院没有墙,也没有围栏,它四通八达,春天是一院鸟鸣,夏天是满目星辉,秋天是果甜豆香,冬天是冰封雪盖。

我们在这个露天地里耳濡目染过曲艺、杂技、戏曲和电影等,它让我们感觉到艺术触手可及,那种参与感,那种亲临感,让我们的惊喜或者感动放大了数倍。

不知道什么时候,三大队的场院不见了,其他大队的场院也不见了。再也没有一窝窝鸡蛋找不到主人,再也没有捉迷藏躲在麦垛洞里被遗忘的小伙伴,再也没有空置的牲口棚,再也没有逃荒的外乡人……

我们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了。

后来,我去大剧院看过戏曲,去电影院看过电影,也去体育馆看过演唱会。富丽堂皇的装潢、舒适的座椅、高档的音响、炫丽的灯光……这高科技的现代感,却让我神思游离,就连惊喜或者感动都是稀薄的。

三大队的场院,只能在梦里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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