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莉
提到也果,就自觉代入她是一个诗人,而忘记了她其实是写散文的。
她当然是写散文的,而且写的还非常红火和成功,在很多高端刊物上发表过很多高端的作品,还出版了好几本集子,如果把这种发表和出版作为一种评价标准的话,也果是称得上散文写的很不错的散文作家的。而且,她一直在写着散文,不断地发表,不断地获奖,有着令人敬佩的勤奋。也好,她生活简单,没有太多的俗务缠身,她心思单纯,没有太多的事端羁绊,能够将全部才华和勤奋给予散文和诗,也实属一件幸事。
我因为喜欢也果的为人,所以连带地也喜欢她的文章。这里当然有一种非理性的偏好,但不能否认也暗含着一种对文如其人的判断。我与也果相识,最初也是因为她的散文,读到《一颗牙齿的纪念》,我的内心重重吃了一惊,哦,竟然有人这样写散文?每一个字都硬的像一根骨头,既让人硌得慌,又让人因为微细情感的精准传达而感到内心熨帖。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于是,就有了主动的探问和自然的相识,于是就熟悉了这个把散文写的像骨头的女作家,于是就熟悉了这个性格果然也像骨头的女朋友,坚硬、敞亮、锋利、坦诚,于是,就很自然地被她完全迷住了,于是就不停地想和她靠近、靠近、再靠近。直到今天,我们将彼此视为友人,直到今天,她不必有任何负担地就可以发来她的文章,命令我给她写评。我自忖没有受虐心理,但真的并不介意收到她的这种命令,因为她无论做什么,都像是有一根骨头在其中凛然矗立着。而话说回来,我自己不也常常把自己写的那些非诗非文的东西转发给她,让她帮我转发吗?真难为也果。扪心而问,也果与我相识,从世俗功利角度来说,终是她给予我多,而我给予她少,好在她根本不知道世俗功利是什么,这就是也果。
那么,还是说说她的散文吧。《香山二日》。
古往今来,写山的文章多了,从敬亭独坐到山居秋暝,从有仙则名到横看成岭,名篇杰作,说不尽道不完,但到底写的再好,那也是人家的山,不是自己的山。世间万物,只有自己靠近,走进,入心入骨入髓,才是自己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存在。我知故我在。这里的知,不是吊书袋的知,是看到感到触到摸到,是真的有和融入的知。而万事融入难,因为前边又常常隔着一个喜欢,如若不喜欢,就必定难融入,如果这融入再加上些被迫的意味,那就直接变成痛苦了。也果看香山,自然是喜欢的,而且她的这种喜欢又是特别的,竟然使她跳脱出了对文字的独有敏感,因为按照她的写作习惯,写香山似乎必定先要从香字写起,似乎必定先要疑惑香山为什么那么香?但此次她却完全没有被习惯牵引,难道她对香山的喜欢,竟然使她背离了自己的写作惯性?这着实让我有些吃惊。我已好久没读也果的散文了,这些年来,在散文创作的领地内,她勤奋耕耘,而今竟然让我读出了一种新的探寻,真是难得。因为开新境必要果敢,必要对先时自我进行全面省察,必要对自我惯性进行客观评判,有时还需要大胆否定,这对于一个已经形成个人风格的作家来说,实非易事。也果写香山,虽非长篇大作,但细微处,却透露出她在散文写作上对自我惯性的“背离”,这种“背离”不仅是一种探寻,更是一种新的成全,它让我们看到一个在写作上越来越自信、越来越驾轻就熟的也果。
当然,也果写作的长处仍在语言对感觉的精准捕捉和呈现,其遣词用字还是一如既往的犀利、敏锐与精细。诗人陆忆敏曾言细腻、精致与敏感并非女诗人的专利,很多男诗人也经常伤感得让人手足无措,他们在细微之处的严谨作风也令人叹服。但我仍固执地相信,只有女作家才拥有某种精准辩识和输出某些细微感觉的本领。犹如也果,她以女性特有的敏感,从一种拖长腔的鸟儿鸣叫中,就能看到林间正在飞来的一只长尾巴鸟,不要说这是一种俗套的通感手法运用,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女作家独有的天真想象和精微感验。她写上山的路就是在绕圈子,一圈又一圈,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坦诚、真实。而事实上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乘车上山,其直接体验就是一圈又一圈,不停地绕来又绕去,所观无非也都是“远处是山,近处也是”,只有从山上离开后的远望,人人才开始产生各不相同的体会。而也果远观之感也仍旧独特新鲜,一如坚硬之线条,果断、直接、不拖泥带水。“曲线以变通校正简单的思路”、“所有的生长都在中途”、“敢于把房子建在这里的人家是勇敢的”、“乡音是一种奇特的标志”……写诗的也果,也将诗歌这种干脆利落的短句风格延续到散文中,她尤其喜欢以快速终结的方式,将某种转瞬即逝的感觉捕捉、提炼、表达和呈现。她的思维敏捷可见一斑,遣词能力也可见一斑。而这些被她选中的字也摇身一变,成为一颗颗短促、结实、坚硬的石块,每一颗都精准击打在人们的心灵上,真正是心无城府、文如其人。也果永远把最好的向世间倾囊拿出。
也果在山上观景,还忙里偷闲观人的善良。我一向认为一个人心中有什么,她眼中必定就会看到什么,也果心中有善,自然就会看到善。那人群中一位与之同行的女子,并未因众人没有看到一只狗而就不向众人做善意的提醒,而心存善念的也果也并未因自己没有看到那只狗而忽略掉一个女子表露出来的善意。她在香山看山,更看山上的人。她不仅看到那心怀善意的女子,还看到那异常沉稳地驾着车的女司机、看到那异常淡定地赶着羊群的老羊倌、看到那异常清雅地以槐花待远客的香山主人、看到那异常温暖地突然紧握住彼此双手的亲人、看到那异常慷慨地赠人牡丹、手留余香的向导老魏……也许是人生经验日益丰盈,也果文字虽然如常坚硬,但也开始流露出一些温情的缝隙,她的冷峻与理性开始变得可亲近、可触摸。
当然,终于,也果还是写到了香山的香、崮乡的崮和泉庄的泉。“香山的由来该是因了香气。是槐花,还是玫瑰?单单念及香山二字,便有香气暗自萦绕,袅袅地往人身上偎”、“那些山与别处的不同,统统戴着帽子的,叫崮”、“板子崮、撅子崮、锥子崮、枕头崮、歪头崮,林林总总,他们有权利命名”、“守着这泉,再想想泉庄这名字,处处都能听闻泉水的歌”,也果的警觉与敏感,表现在写作上,是对每一个名字、每一种物象的深思、在意和刨根问底。她在人间这幅巨大的现实图景面前,能够看见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中的纤细线条,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的这种见微知著的本领和内心深处那份近乎执拗的赤子之心。她寻香而进,见香槐、闻香草、辨香椿,在香山和石棚村,她是满怀新奇的“天外来客”,一路激流如注,直至碰触故土二字,于是一切皆有了注脚和来处。那最重的两个字,原来在这里。
癸卯九月廿一午后,写于紫悦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