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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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寂静无声
冯彩霞
1
姥爷是高级瓦工，抹的墙溜光水滑，又快又漂亮。据说还被市长颁发过奖状，戴过大红花。姥爷退休之前，有一段时间家里的气氛非常压抑，大舅、二舅、大姨、二姨和我母亲一个个都小心翼翼，走路怕踩着蚂蚁觅食，说话怕吵着母鸡下蛋，连喝汤都不敢吸溜，怕吓着小猫拉屎……他们兄妹五人空前的互敬互爱，互帮互助，你挑水，我就刷缸，你做饭，我就烧水。说话和风细雨，做事平稳安静。周末或者月末姥爷一回来，大舅接公文包，二舅接自行车，大姨扫过道，二姨挑门帘，我母亲就沏茶倒水。
姥娘在背后偷着催促姥爷，快定下来吧，再不定下来我都让他们别扭死了。姥爷说，我倒要看看这些兔崽子能装到啥时候？
姥娘催促的事，就是姥爷的班到底由谁来接？在这么重大的命运转折点面前，你说大舅他们敢造次吗？他们不敢。
大舅都25岁了，这在20世纪80年代的农村，就是超大龄的剩男了。如果不出意外，这辈子大概率就是光棍一条了。刚开始，姥爷和姥娘以为他是看不上姑娘，就四处托媒人给大舅说媳妇，但是姑娘再好，大舅就是不开口。后来四里八乡的媒人都知道窦王头村的窦汉忠难伺候了。按现在的说法，那就是大舅上了媒人圈的黑名单。难伺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传来传去，我大舅成了二意子，有毛病，不能结婚。气得我姥爷姥娘连拉带拽把大舅弄到医院检查了身体，把身体健康的检查结果去城里复印了二百份，差另外四个子女连夜去各村路口的电线杆子上张贴。这让大舅几乎半年没有出门。
二舅24岁，能说会道，又抽又喝，但也能吃苦下力。二舅很有心眼儿，他初中一毕业就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四处打零工，不到两年的工夫，就能自己领着一班人给村人盖房子了。姥爷偷着去看过二舅给人家盖的房子，姥爷看似面无表情，实际心里乐开了花。回家让姥娘给他烫了一壶酒，自己把自己美醉了。姥爷讨厌他好吹牛，但也喜欢他的聪明；厌恶他的抽喝，但也喜欢他的肯干。给二舅说媒的人也不少，可二舅放出话去，要找城里姑娘，乡下姑娘太土气了。这话一传出来，一众媒人瞬间无影无踪。以前对二舅主动示好的姑娘也朝地“啐”一口，把脸转了过去，只能看到屁股了。二舅就这样也耽搁了下来。
大姨22岁，老实巴交，长得不出挑，干活不出挑，说话也不出挑。总之，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因为上面有两个哥哥迟迟定不下来，大姨不好意思结在前头，也就婉拒了零星的几个媒人，就这么一直等着。
二姨20岁，身高体健，开朗泼辣，快人快语，干活也麻利。虽上有哥姐，但大舅迂腐，二舅浪荡，大姨老实，谁都拾不起家里的这一摊子。家里的担子很自然地就落到二姨的肩上。二姨不仅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甚至可以说是顶梁柱。姥娘说，二姨七岁做饭，十岁担水，十一岁打药，十二岁锄地，到了十三岁，就可以完全顶一个男劳力了。地里什么节气该干什么活，家里炕上缺不缺被，缸里缺不缺面，灶里缺不缺柴，二姨心里有数着呢。总之，无论地里的活还是家里的活，二姨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二姨因能干而名声在外，所以上门说媒的人一茬接着一茬。姥娘却迟迟不松口。姥娘不松口并不是舍不得二姨，她是有私心的，她知道这个家她自己料理不了，她得等着有人能接二姨这个班她才能放二姨走。刚开始，姥娘指望大舅能娶回一个如二姨这般能干的女子来，可大舅迟迟不找。后来又指望二舅，二舅的心根本不在家里。大姨呢，姥娘并不指望，她能把自己嫁出去就不错了。姥娘曾向前来给二姨提亲的媒人极力推荐大姨，理由倒也冠冕堂皇，你说她姐还没主儿呢，不能让妹妹先出门吧！媒人就尬笑着说，那我回去问问。然后一去不返。为此，大姨很是生姥娘的气，姥娘不这样给人家推荐，倒也显不出大姨的不招人待见，她这一推荐，倒是着着实实地显出来了。二姨倒是没心没肺，一门心思把日子过好。
我母亲那时刚18岁，正值豆蔻年华。怎么说呢？我母亲是姥爷姥娘的老生子，算是被姥娘宠大的孩子。我母亲什么都不用干，也什么都不会干。人一旦悠闲了，就会生出很多幻想。我母亲总是幻想，姥爷姥娘那么疼自己，肯定会让自己接班，以后自己就是城里人了！我母亲不光会幻想，爱幻想，还爱为幻想做准备。二舅为幻想做的准备是提前学会了技术，我母亲则是学会了城里人的穿着打扮。我母亲爱美，但她最小，姥娘再怎么宠她，也得根据自家条件来。有上面两个姐姐的旧衣服，给她穿新衣服的可能性不大（过年除外）。我母亲不服气，没有新衣服，她就学着改两个姐姐的旧衣服。将大姨剩的上衣改成马夹，将二姨剩的裤子改成裙子。总之，你只要看到我母亲在干活，那一准是在修修剪剪，拼拼接接，缝缝补补。我母亲还会绣花，这些都是无师自通。她看见人家枕皮上绣的鸳鸯好看，她就比着绣鸳鸯，看见人家绣的菊花好看，她就比着绣菊花。你还别说，我母亲总是绣得活灵活现的，谁见了谁夸。
2
姥爷的班只能一个人接，可是下面五个子女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别看姥爷表面上云淡风轻，实际也是愁得睡不着觉。有好几次姥爷和姥娘半夜里拌嘴，隐隐约约听到就是接班的事。这个班到底让谁接呢？对于姥爷来说，不亚于国际难题。
如果本着公平公正，抓阄就是了，谁抓到算谁的。姥爷迟迟不肯决定，就是因为有私心。姥爷意属二舅，觉得二舅脑子活络，能干成事。大舅闷罐子一样，施工队那么多人，一个人一个心眼，大舅还不被摆布死啊！姥娘则说，历来就是长子接班，连皇帝老子都不例外。如果不让老大接班，那就让老小接，老小什么活也不会干，也吃不了农村里的苦。
姥爷和姥娘的争执是偷着进行的，但五个孩子心里明镜一样。大姨和二姨知道没有自己的份，但还是心存侥幸。听了姥爷姥娘的争吵，她们心里不免怨愤，难道我们就不是这个家里的孩子？难道我们就不配你们当爹娘的提一下？哪怕我们被淘汰，但总有权力出现在候选人名单上吧！
后来的事情闹得比较大。大舅看着二舅不顺眼，二舅看着我母亲不顺眼，大姨和二姨看着大舅、二舅和我母亲都不顺眼。
兄妹五个在姥爷姥娘面前各显神通。能调动亲戚的调动了亲戚，能调动朋友的调动了朋友。比如，大舅请来了他们的姑妈来帮他主持公道。接着二舅就搬来了他们的大舅来帮他说情。我母亲不用搬救兵，她只消往姥娘面前一坐，一句话不说，只扑嗒扑嗒地掉眼泪就行了。
招数使尽，最后又回到了原点。五个孩子就像五个手指头，虽然长短不一样，但个个是亲生的呀，咬哪个也是疼！
姥娘挨个给做思想工作，她对大舅说，你是老大，自古以来，老大都是要让着弟弟妹妹的。大舅闷声说，还自古以来都是皇长子继承皇位呢。你……姥娘气噎。
姥娘又找来二舅，老二啊，你是个有本事的人，放哪里都能挣口饭吃，都能过上好日子，他们不行……二舅说，不用给我戴高帽，我就想戴我爸头上的安全帽。姥娘气得摔门而去。
姥娘看着泪眼巴洒的我母亲，唉！我的小心肝呀，要是兴把我的心挖出来给你我也挖，可这事真不是我说了算啊！我母亲就抱着我姥娘哭。姥娘也跟着泪眼婆娑。
就在姥爷举棋不定时，迎来了八月十五。姥爷拿着单位发的月饼、香梨和两瓶酒兴冲冲地回家来过十五了。
姥娘炒了菜，切了咸鸭蛋，摆了月饼，开了酒。一家人在院子里围坐桌旁，吃吃喝喝，甚是欢喜。大舅和二舅陪着姥爷喝酒，姥娘也小心地咂摸了一小口。刚开始，你好我好大家好，喝着喝着酒风突变，大舅先败下阵来，率先出溜到桌子底下，然后号啕大哭。大舅捶胸顿足地哭诉，我都25了，我再没有工作我就只能打光棍了……姥爷一听，这咋变味儿了，不是陪着我喝酒吗？怎么诉起苦来了？姥爷上前就踢了大舅一脚，滚！别在这丢人现眼。大舅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扑向大门口。姥娘上前阻拦，老大，你这是往哪去儿，屋门在那边呢，你赶快上炕躺会儿去。大舅说，不是让我滚吗？那我就……滚……大舅拨开姥娘的胳膊奔出门去。大姨和二姨站起来要追，被姥爷一声大喝吓住了。都别管他，让他走，没出息的样儿，给老子使起阵势来了！
一家人就这样看着大舅奔出门去。后面这顿饭草草收场。姥爷那么大的酒量，只喝了二两就醉倒了。姥娘让二舅把姥爷扶到炕上后，递给二舅一把手电筒，说，你带着你三个妹妹赶快去找你大哥。
二舅带着大姨、二姨和我母亲出了门。月亮很亮，根本用不着手电筒。二舅说，咱妈真是多余，大哥那么大个人了，还能出啥事，他就是心烦，让他在外面散散心比什么都强。大姨、二姨和我母亲都没吱声。二舅说，既然出来了，咱就分头找吧，你们几个胆小别分开了，我朝南找，你三个朝北找，手电筒给你们带着。
大姨、二姨和我母亲老老实实沿着中心街朝北一条胡同一条胡同地找过去，但都没有发现大舅的身影。后来大姨说，咱去坟地里看看吧，兴许大哥想咱爷爷了，去给爷爷说说话去了。大舅是他爷爷的长孙，自幼就受到爷爷的分外宠爱，他也算是在爷爷奶奶跟前长大的，所以，与自己父母的感情就有些淡薄。
姊妹三个就朝着坟地走去。都害怕，但谁也没说。这时，不远处的树林里突然传来猫头鹰凄厉的叫声。我母亲吓得拽紧二姨就要往回走。大姨也害怕了，大姨说，我听奶奶说夜猫子叫，人命闹。我母亲说，那咱快回去吧，忒瘆人了。大姨说，万一大哥在坟地呢？咱还是去看看吧。三个人挤成一团一点点儿地往前挪。猫头鹰又叫几声，她们虽然害怕，但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怕了。
她们到了坟地，到了爷爷的坟前，但那里并没有大舅的影子。她们松口气，准备往回走。这时一只老鼠从大姨的脚面爬了过去。大姨“嗷呜”一声蹦了起来。大姨这一蹦不要紧，二姨和我母亲吓得魂飞魄散，我母亲说，不好了，姐姐被鬼扑了，不好了，姐姐被鬼扑了。三个人跟头踉跄地跑回家。姥娘吓坏了，以为是大哥出了事，身子一歪，闭过气去。三姊妹轮流使劲掐姥娘的人中，好一会儿，姥娘才悠悠醒来。醒来的姥娘挣扎着要出门去找大哥，声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正当一行人准备出门时，二舅回来了。二舅说，这一大群人着急忙慌地干啥去？姥娘问，找着你大哥了吗？二舅说，找着了，去我二姑家了。姥娘说，这孩子，去你二姑家干啥了？二舅说，他心里不痛快，想找个人说说话呗！姥娘没再说啥。
明月高悬，一夜无话。一家人除了姥爷鼾声如雷，其他的人各怀心事都没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的姥爷就被姥娘差去寻大哥，姥爷不想听命于姥娘，就在互相拉扯时，村里的老奎大爷忽然大喊着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你家大小子……姥娘放下姥爷一把拽住老奎大爷的袖子，我家大小子咋啦？老奎大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家大小子……你家大小子……淹死了……
姥娘不信，你准是看错了，我家大小子去他二姑家了。这会儿老奎大爷也缓过来了，说，大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能认错？走，快跟我去看看吧！
姥爷一着急，怎么也穿不上鞋，最后光着脚就跑了出去。
这一切都好像是命中注定，不然哪一个环节出点儿纰漏也不至于大舅死于非命。比如，姥娘跟她的几个姑姐，独独跟二姑姐不对付。如果二舅说大舅去了别的姑家，估计姥娘会寻过去，但二舅偏偏说的是大舅去了二姑家。
河边已围了一圈人，看着奔来的姥爷姥娘，人们自动让出一条路。一看见那个水淋淋地躺在地上的人，姥娘一下子就晕了过去。姥爷老泪纵横，对着大舅的尸体“邦邦”地磕头。
这是谁也想不到的结果，大舅会游泳，而且游得不错；河水也不深，也就刚及他的胸口。那他是怎样淹死的呢？唯一的解释就是喝过酒，意识不清醒，手脚也不灵活，呛了水或腿抽了筋。要不然怎么解释呢，怎么能解释得通呢？
3
安葬了大舅，姥爷和姥娘再也没有跟二舅说过一句话。二舅跪在堂屋中央的家堂面前一边左右开弓地扇自己耳光，一边对着祖宗发誓，我是没找着大哥，我就随便编了个理由，我就想让大哥自个儿清静会儿，谁知道大哥这么大的人还能被淹死啊？我要是知道我宁愿替大哥去死……可是，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当晚，姥爷写了三个阉，让大姨、二姨和我母亲抓。是的，只写了三个阉，二舅被排除在外了。姥爷写好三个阉，将阉捂在两掌中间的空隙里前摇三下，后摇三下，上晃三下，下晃三下，然后猛然张开手掌，让三个阉以自然落体的状态落在桌子上。大姨、二姨和我母亲面面相觑。这时，她们却互相谦让起来。大姨说，我人笨，怕是干不了，让她俩抓吧。二姨说，我自己能顶梁过日子，不差这口饭，让她俩抓吧。我母亲说，我抓着了怕是也干不了，让两个姐姐抓吧。姥爷说，都别废话了，赶紧的。大姨看了看二姨和我母亲，伸手抓了一个离自己最近的。二姨看了看大姨和我母亲，也伸手抓了一个离自己最近的。剩下的那个就是我母亲的了。姊妹三人小心地展开纸阉，二姨的阉上赫然写着“接班”。
大姨倒没什么，她本就没敢指望。我母亲的脸当时就垮下来了，紧接着泪珠滚滚而下。可是这时候姥爷和姥娘谁也没有心思哄他们的宝贝小丫了，因为二舅不见了！
姥娘要去找，姥爷不让，找他干什么，畜牲不如的东西。姥娘大哭，咱可就剩这一个儿子了！姥爷“啪”的一声将碗摔个粉碎，这种儿子还不如没有。
二舅就这样消失了，跟走失了一条狗一样。
姥娘开始神思恍惚，而且日益严重。纳鞋底不是忘了拉针，就是被针扎破了手指；穿衣服穿到一半就坐在那里发愣；饭不是不熟就是糊了；灶里的火常常烧到灶外来，直到引燃了姥娘的衣裳，姥娘才发觉。有一次，蹿出来的火苗太急太旺了，姥娘的衣裳上几乎全是火了，姥娘一言不发，站起来一头扎到水缸里了。
姥娘去世了。
不到一年，一家死了两个人，还都不是好死。还有一个生死不明。这到底是怎么了？我老窦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姥爷跪在祖先的牌位前老泪纵横。大姨、二姨和我母亲哭得撕心裂肺。
姥爷像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无论问他什么，他总是一脸茫然。好像不知道自己是谁，因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
好在有主事的大总管在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葬礼。
但是，在谁摔老盆的问题上，又引发了一场风波。在农村，没有儿子的家庭按风俗是由侄子摔盆子并继承家产。这时，姥爷的侄子站了出来，主动请缨要为姥娘摔老盆。但是，姥爷的家产（包括房屋和田地）将由他继承。姥爷瞬间清醒了，我还有一个儿子啊，用不着你摔老盆！侄子高高地昂着头，甩掉孝衣扔到地上，并踩着孝衣站了起来，那你让那个儿子来摔吧！说完，从鼻子里哼了两声扭头走了。姥爷看着侄子的那副嘴脸，气急攻心，当场就吐了鲜血。
此时，二舅杳无音信。姥娘的娘家人四处寻找也没找着。姥爷的前后两个院子就是为大舅二舅准备的。这两处院子都是姥爷费尽心血亲自设计亲自带队施工，甚至重要部位都是亲自操刀砌起来的。无论从布局、结构、采光、排水都没得挑，在村里无人不夸，无人不赞。这两处院子在姥爷的心里不亚于两个儿子，它们不仅有居住的功能，还有传承的意义。姥爷怎么忍心将自己亲手盖起的两处院子交给侄子？
为此，葬礼推迟了两天。姥娘的娘家人无论大小老幼全部上阵，兵分四路日夜寻找二舅的下落。可惜，两天过去了，方圆八十里都找遍了，还是没有二舅的踪迹。这时，姥爷的腰已经一点点儿塌了下来。
大总管提议要不再推迟两天，反正天冷也不要紧。姥爷看了看瘫倒在棺材旁的大姨、二姨和我母亲，咬了咬牙，算了，别让陪灵的人煎熬了，就让他摔吧！二姨挣扎着跪到姥爷面前，爹，这是您的心里话？姥爷突然抚棺大哭。
葬礼这天，气氛不光压抑，还有几分诡异。姥爷的侄子难掩喜悦之情，同时也掩饰不了眼神里的蔑视和得意。
送葬的队伍就要出发了，侄子上前准备举起灵幡。这时，二姨上前一膀子将他扛开，自己举起了灵幡。众人一片惊诧，接着发出惊喜的窃窃之声。侄子愣了片刻，站起身脱掉孝衣挥舞着大喊，众神灵都来看啊，女人举灵幡了，这天要塌了，这地要陷了……
大总管不理会他，用比他更大的声音发号施令，二姨根据大总管的号令，稳稳地行奠，稳稳地敬辞行酒，稳稳地摔了老盆。姥爷的侄子几次想冲过去，被姥娘的娘家人手拉手围成的人墙挡在了外面。他又煽动本村人帮他，但本村人没有一个人愿意替他说话。倒是眼含热泪对二姨大加赞赏。这女子厉害！真是开了天了，辟了地了，这破风俗终于改了……葬礼在全村人的激动狂热中顺利完成。二姨当众宣布，家里所有的家产她一分不要，就给二哥留着，二哥迟早会回来的。
这事过后姥爷没有休息，而是马不停蹄地去了县城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让二姨提前接了班。
之后赋闲的姥爷性情大变，白天窝在家里睡觉，晚上一出去一整晚。大姨和我母亲跟了几次，发现姥爷就是漫无目的地走，草垛、坟圈子、树林子、庄稼地里、河沟……大姨和我母亲知道，姥爷这是在找二舅。
姥爷的行程越来越远，有时一出门就是十天半月。
一个隆冬的凌晨，又一个噩耗传来。姥爷掉到冰窟窿里了，被人发现时，只有半截身子露出冰面，下半身已被冻上了。乡亲们砸了冰，又浇了热水，才把姥爷从冰窟窿里拉上来。姥爷被送到家时，已经气若游丝。临终前的姥爷紧攥着二姨的手，二丫，这个家就交给你了。以前的事，别怪爹娘，孩子多，疼不过来……二姨说，爹，您都把饭碗传给我了，哪里对不起我了。
之后姥爷就陷入昏迷之中，但嘴里一直在念叨一句话。大姨、二姨和我母亲在床前跪了三天，你拼一个词，我拼一个字的终于把那句话听明白了，那句话是“老二，你告诉我，你大哥是不是你推河里的？”
4
二姨一放下农村的锄头，就接过了城里的瓦刀。亲戚姊妹都替二姨捏了一把汗。
二姨混在一帮汉子里，汗比别人多流一半，觉比别人少睡一半，左一声师傅，右一声哥的很快就平了天下。
某一天，砌墙砌烦了的二姨仰头望天，天真蓝啊，一队大雁正好飞过，整齐的“人字形”让二姨惊叹。这时，二姨的嘴里好像掉进了几滴液体。二姨咂摸咂摸嘴，味不大对。二姨“啐”的一声吐了一口口水，自言自语地说，奇了怪了，这天上也没下雨啊？旁边的人听了哄然大笑。二姨惊奇，你们笑什么呢？二姨旁边的工人对着塔吊上的司机大声喊，老常，再撒尿提前说一声。
啊？这是塔吊上的老常撒的尿？二姨问，老常为什么在上面撒尿，他为什么不下来去厕所撒，太不文明了。我要告工长，让工长扣他的分，罚他的钱。人们就起哄，去吧，去告吧。二姨下不来台，果真去告工长了。工长说，换谁都会在塔吊上撒尿。难不成为了那十秒要爬上爬下浪费十分钟？二姨不服气，在塔吊上撒尿就是不文明，就是没素质，别找那些没用的理由。工长说，要不，换你试试？二姨说，试试就试试，我保证不会在塔吊上小便。
那天简直就是施工队的盛大节日。整个施工队的人都停了手里的活儿，聚在塔吊下看二姨爬塔吊。二姨面无惧色，大踏步走向塔吊，刚一伸手抓住塔吊的铁架子就惨叫一声大力甩着手。烫死了！二姨大叫着。工长扔过一副劳保手套。二姨戴上后继续爬，爬了没两步，二姨扭头问，工长，我要是摔死了，算不算工伤？工长说，不算，因为你违规操作。二姨问，我怎么违规操作了？工长说，你既然考虑到你会摔死，为什么就没拒绝呢？难道我们会让工人冒着生命危险干活吗？二姨这才意识到没系安全带，二姨埋怨，您不早说。可是我见老常也没系过安全带。工长说，你又不是老常。
二姨又下来在众人的帮助下系上安全带、挂上防坠钩开始了第二次攀爬。有了安全带，心里有了底，二姨就爬得有恃有恐。在塔吊中间有一个竖梯直通塔吊顶端，爬塔吊其实很简单，只要胆大不恐高就行。爬到三层楼的时候，二姨停了下来，低头往下看，这一看不要紧，一阵头晕目眩，她鼓着腮帮子使劲憋着，挥手示意下面的人躲远点儿，她要吐了。但是二姨的腮帮子鼓了三鼓，脖子伸了三伸也没吐，她生生地咽回去了。底下“嘘”声一片。
二姨接着爬，只是不再四处张望了，只看眼前的梯子。
终于爬上去了，二姨爬进驾驶室就瘫了。老常给她喂了水，说，别逞强了，快下去吧，就你这熊样儿，怎么开塔吊干活呢？二姨挣扎着爬起来坐到驾驶座上，老常，你来教我开塔吊。
就这样，二姨学会了开塔吊。后来的二姨爬塔吊也不系安全带，而且爬塔吊时总背上一个带盖的塑料桶。有人故意问，春芳，你背那个小桶干什么？二姨答，给你腌咸菜。
二姨父（其实二姨父一直没和二姨结婚，但在我心目中，他就是二姨父）就是那时候爱上二姨的。二姨父老实、胆小，常常缩在角落里偷偷盯着二姨看。
有一天，刚从塔吊下来的二姨一身大汗，她想先冲个凉再去吃饭。吃饭时二姨父不见二姨，怕菜被抢没了，着急忙慌地又打了一份，然后去找二姨。二姨正撩起衣衫擦胸，她忽然停住，猛一回头，看见二姨父大张着嘴正站在身后。二姨上前就掐住二姨父的脖子，二姨父挣扎着满脸通红还不忘分辩，我什么……都没看见……二姨说，我早就觉着有人老是盯着我，原来是你小子。说，你小子想干嘛？
他想娶你！
一众工友端着碗站在身后哈哈大笑。工长说，他看上你了，他想娶你。二姨松了手，二姨父脸涨得通红，转身就跑，却被二姨一手拽住，怂包，想娶我就直说嘛！
二姨满心欢喜地跟着二姨父去见未来的公婆。婆婆一见二姨就皱了眉，把二姨父拉到一边嘀咕了半天。二姨断断续续地听到婆婆的话：工地上的女人哪有个女人样儿？整天跟一群糙老爷们儿打交道，浑汤浑水的。你爸爸单位王阿姨给你介绍的那姑娘多好，在百货大楼上班，人长得恬静，工作又体面……这个家还是农村的，以后你就给她家拉套去吧……
二姨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走了。
以后二姨父再找她说话，二姨理都不理，二姨父给她打了饭菜，她宁可饿着也把饭菜倒掉。
5
二姨虽然在城里上了班，但并没有放下娘家不管。她看着两个空荡荡的院子，做主给大姨找了一个上门女婿。大姨身为姐姐，完全听从这个妹妹的安排。一处院子给二舅留着，一处院子就是大姨的了。我母亲，这个家里的老疙瘩，也是我姥爷和姥娘最放心不下的人。二姨看看我母亲黄黄瘦瘦的脸，又掐掐我母亲不足两拃的腰，有点儿犯难，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能干点儿什么呢？最后二姨直接将我母亲带在身边，在城里找了个学校复读。我母亲知道想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就是读书了，所以，读起书来就格外努力。第二年，我母亲就考上了省城的中专。
看着大姨和我母亲都有了着落，二姨长出了一口气。
可是，日子并不平顺。结婚还没一年的大姨哭哭咧咧地找上门来了，说日子没法过了。大姨父不光好吃懒做，还酗酒。喝醉了就耍酒疯，撵鸡骂狗，摔盆打碗，大姨只要一阻拦，还打大姨。大姨哭诉道，家里的锅买了四回了，碗换了八遍了，我都缝了十二针了。说着撩起衣襟让二姨看。大姨身上青、紫、红、黄、蓝什么颜色都有，还有两个蜈蚣一样的伤疤，一看就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样子。
二姨二话没说就跟着大姨回了老家。大姨父正坐在堂屋的圈椅上自斟自饮，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二姨自己找出酒杯，倒了满满三杯酒，一字排开放在大姨父面前。说，看着大姐的面子我叫你一声姐夫，今天我干了这三酒杯，算是敬你。以后大姐就算身上划破点儿皮，我也找你算账。你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滚蛋。二姨端起酒杯，一连干了三杯。然后拿起桌上的菜刀随手扔了出去。屋门外的大黄傻呆呆地站着，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倒了下去。菜刀深陷在大黄的脖子里，鲜血汩汩地流出来。二姨面不改色心不跳，对大姨父说，干了这一年多的瓦工，别的没学会，瓦刀指哪儿劈哪儿，菜刀也一样。
大姨父脸色惨白，扒着门框瘫软下去。
二姨一出来门就狂吐不止。她偷偷嘱咐大姨，把大黄好好安葬，多烧些肉骨头给它。
回来后二姨在屋里燃了香烛，烧了纸钱，又请人画了符。她跪在地上不吃不喝，嘴里念念有词，直到同屋的同事吓唬她要告她搞封建迷信才作罢。
6
大姨家的日子暂时风平浪静了，二姨的心就宽松下来，心一宽松，就生出些浪漫的想法。毕竟二姨正值韶华，虽然表面大大咧咧，心里不可能不向往爱情。下了班的二姨梳洗打扮一番就走向了街头。说不准在哪个墙的转角处就和缘分撞了个满怀呢？
那时候城里的街头、小公园正流行跳交谊舞。二姨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男男女女在公共场合公然勾肩搭背时，吓了一大跳，她本能地捂住脸。后来她裂开了指缝，看到了把屁股绷得紧紧的牛仔裤，看到了男青年的及肩长发，看到了女青年耳朵上比鸡蛋还大亮晃晃的耳环。她纳闷这听起来乱七八糟的音乐怎么就让这些人做出了相同的动作呢？比她上小学时班长的哨子都灵。二姨的指缝裂得越来越宽，后来就把手放下了。慢慢地，她也听出了“嘭嚓、嘭嚓、嘭嘭嚓”的鼓点声。二姨站在圈外远远地看着，心里默默地记着舞步，左进一步，右进一步，左进一步，右退一步……虽然她的脚没动，但在心里她已经舞了起来。
回到宿舍的二姨抱着枕头跳了半夜才意犹未尽地睡去。
第二天晚上，二姨从圈外站到圈里。一曲又一曲，站在内圈的姑娘都被人邀请过了，只有二姨，一直孤伶伶地站在那里，像长在田埂上的一株高粱，谁都不好意思收割。
舞场散了，二姨还倔犟地站在那里。等人散尽，二姨一个人旋进黑暗的舞场。凌乱的舞步，僵硬的动作，臃肿的身体，二姨越跳越丧气，越跳越绝望。那一晚，二姨一直跳出满身汗水满脸泪水才罢休。
等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回走时，二姨父从暗处跟了上来。二姨吃了一惊，你从哪里冒出来的？二姨父说，你就不是跳舞的料，干吗难为自己？二姨急了，我是什么料？扛锄把子的料？背药桶子的料？割麦扬场的料？你不就是瞧不起我是农村人吗？我又没赖着你。你找你的百货大楼售货员去吧！二姨父气得结结巴巴的，你……你这个人……不识好歹。二姨双手叉腰，我不知好歹你还跟着我，快滚！
二姨父不再说话，咬牙切齿地跟在二姨身后，一直看着她回到了宿舍。
二姨不服输的性格可不是一天两天，几句话就想让二姨打消跳舞的念头那是不可能的。
到了晚上，二姨又准时站到了舞场。这次二姨父没站在暗处，他站在离二姨不远不近的地方。三曲过后，还没有人邀请二姨跳舞。二姨父小心地蹭了过来，舞曲再响起时，二姨父向二姨伸出了手。二姨赌气牵起了二姨父的手，两人滑入舞场。
怎么说呢，二姨父也不会跳舞。但两个不会跳舞的人成了那天晚上的焦点。先是二姨踩了二姨父的脚，二姨父不由自主地“哎哟”了一声，众人都看向他们，二姨恶狠狠地说，别出声。二姨父小声说，你这一脚，跟大象踩蚂蚁样的，我能不叫吗？二姨又使劲掐了一下二姨父，二姨父又“哎哟”一声。二姨说，不是让你别出声嘛！二姨父说，你拿接砖拿瓦刀的手掐人还不让人叫？二姨喝道，我现在开塔吊。二姨父还没来得及还嘴两人的腿就别到一起，二姨父一下子摔倒在地。周围的人一片惊呼，呼啦一下子退出老远。舞场中间只剩下局促的二姨和羞愧的二姨父。
二姨终于死了跳舞的心。
二姨父再提起两人结婚的事时，二姨说，咱俩是毛驴备银鞍——不配。你也别费心思了，好好找个城里人过日子。你要是有心，就给我介绍个农村出来的吧。
7
大姨父后来学起了做买卖。做的这买卖让大姨难以启齿。大姨跟二姨和我母亲说时，脸红了半天，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原来大姨父开了一家配种站。说是配种站，刚开始其实只有一头种猪。大姨父就赶着这头种猪走乡串村地去配种。据说这头种猪的基因好，经过它配种生下的小猪，能吃能睡，不拱栏，不顶圈。渐渐地，这头种猪名声在外。大姨父趁机扩大了规模，又进了两头种猪，一头种牛。
大姨父的日子过得溜光水滑起来。
刚一开始，大姨就忧心忡忡，说整天看着畜牲干那事儿，人能跟菩萨样的稳得住神儿？
后来的事证明大姨的忧心不是杞人忧天。
大姨父是挣了不少钱，但大姨父不愿意把钱花在家里，更不愿意花在大姨身上。他觉得自己一个上门女婿，过的日子不是给自己过的。大姨一提意见，他就梗着脖子说，房子是你的，孩子跟你姓，到头我啥也落不着，还不能自个儿混个肚里圆？
大姨父买了雅马哈摩托车，需要去配种时就把拉着种猪的地排车拴在摩托车后，油门一加，人和猪就蹿出去了，又轻快又拉风。不需要配种时大姨父也不在家。他穿上油光闪亮的皮褂子，脸上抹好几层大宝，脚上的皮鞋擦得比罩子灯还亮，头发抹上头油，六级风都吹不乱。他骑上他的大雅马哈，故意拧着车把，让摩托发出几声轰鸣，烟筒里冒出一阵青烟，然后才一溜烟没影了。谁都知道大姨父去哪里了，谁也不知道大姨父到底去哪里了。
大姨父一走，邻居就问大姨，你家孩儿他爸又找去了？大姨说，找去了。邻居又问，找哪个去了？大姨说，这么多，谁知道今儿个找哪个。你别看这句话里少了句子成分，但问答双方都知道这少了的句子成分是什么。
大姨父走乡串村地去配种，牲畜干事时他也没闲着，牲畜干实事，他就和主家小媳妇眼神交流。在那种场面前，人又羞又躁，本来眼神应该互相回避的，如果不回避，眼神里再有两簇小火苗，那就堪比火山爆发了。种配完了，小媳妇们儿还没从那种被闪电击穿的激情中回过神来。然后，大姨父在回访时再加深一下，一切顺理成章。当然，大多数人家是没事的。懂事的男人都不让女人凑边，懂事的女人也自觉地回避，大不了在窗户缝里偷着看两眼。能凑边的女人大都是不安分守己的。大姨父心里明镜似的，见得多了，什么样的女人能勾搭，容易上手，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良家妇女他也不勾搭。
二姨终于从大姨躲躲闪闪含糊其辞里嗅到点儿气息，她想找邻居求证，还没等她开口，邻居早就按捺不住了，七嘴八舌地就把大姨父的事说了。
二姨一听火冒三丈，这也太欺负人了！但这时二姨再用扔菜刀的方法就不灵了。大姨父翅膀硬了。据说二姨和大姨父进行了一场艰难的谈判。
二姨：董子良，你还有点儿良心吗？你没爹没娘孤儿一个，是大姐不嫌弃你穷，给了你一个家，你现在作这孽就不怕天打雷轰？
大姨父：我作啥孽了？
二姨：你整天溜光水滑的都去干啥了？
大姨父：配种去了呀。
二姨：种猪和种牛都在家里，你一个人出门，你配的哪门子种？
大姨父：不光牲畜需要配种，人也需要呀！
二姨：呸！真不要脸。儿大女大了，你还要点儿脸不？你还给孩子留点儿脸不？就你这样的爹，孩子长大了还能找个媳妇不？
大姨父：孩子又不跟我姓。
二姨：不跟你姓也是你的孩子呀，身上还不是流着你的血。
大姨父：那有什么用，我董家在我身上就断了香火，家谱都续不下去了，祖坟都没人烧纸了。
二姨：家谱有什么用，当吃还是当喝？日子过得都是眼下，眼一闭腿一蹬啥都不知道了，一辈子不管两辈子的事。
大姨父：家谱不管用，你窦家咋招上门女婿？咋让孩子跟你窦家的姓？
二姨：你，你个没良心的玩意儿。那时候你屋没一间，地没一垄，你娶得上媳妇吗？你不当上门女婿就得打光棍。
大姨父：那时候是那时候……
二姨：你的意思是你现在翅膀硬了，想反悔了？
大姨父：随你怎么想吧。
二姨气得左右开弓扇了自己好几记耳光。大骂自己有眼无珠，瞎了狗眼招了这么个没良心的玩意儿来祸害窦家，上对不起窦家列祖列宗，下对不起两个外甥，更对不起老实巴交的大姐。
大姨吓得不轻，抱着二姨直哭，说，妹妹你就别管了，日子不就是一天天熬的吗？过一天说一天吧。
8
大姨的事还没解决，我母亲那里又出事了。
我母亲那时正面临毕业，牵涉到分配去向问题。本来按分配原则是哪里来的回哪里，我母亲应该回乡当一名乡镇教师。可是，毕业季都过了，也不见我母亲的身影。二姨着急忙慌地前往省城学校找我母亲。
七月的校园里空荡荡的。宿舍楼已封了门。树林里除了垃圾就是蝉鸣，没一个人影。湖里倒是游着一对鸳鸯，几只水鸭，但湖面平静，湖边也没有遗落的鞋子什么的。二姨把校园翻遍了，又围着宿舍楼张大鼻孔仔细嗅，闻有没有尸臭。又出神地盯着湖面，远远地看见个红方便袋飘着就吓一跳，以为是我母亲的尸体飘上来了。
最后看门的老大爷说，是不是跟着男朋友走了？
啊？男朋友？二姨大吃一惊，她都忘了这个最小的妹妹也长大了。可是，这个最小的妹妹不是黄黄瘦瘦的，见人就低头，说话就脸红的吗？她前不凸后不翘，脸上也无风无月，身子跟根干柴棍样的，她怎么会谈恋爱，谁会看上她？
二姨不信，她拿出我母亲的照片给看门大爷看，看门大爷说，这个小孩我没印象。二姨问，学校谈恋爱的多吗？看门大爷说，也不少，谈成的不多。一到毕业你就看戏吧，哭的，闹的，喝醉的，要跳楼的，我们领导每年这时候就提心吊胆。
二姨一下子没了主意。这死妮子到底是去哪里了？要是谈了恋爱，为什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每次放假回家也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除了拆拆补补，缝缝绣绣，没见写过一封信，也没见收过一封信，也没跑到邮局去打过电话，那这恋爱是怎么谈的？
一个二舅生死不知，现在又一个我母亲下落不明。二姨偷着跑到我姥爷姥娘坟上不知哭了多少回。
三个月后，二姨终于收到一封信。是我母亲写来的。我母亲在信里说道，姐，我过得很好，不用挂念。信里还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我母亲不光脸更黄了，连头发都黄了。虽然我母亲在努力地笑，但仔细看，不难看出我母亲在拼命掩饰的难过。我母亲背后是一排窑洞，窑洞后是山连着山，那些山光秃秃的，像是苍老的老人卧在那里，一点儿生气都没有。二姨一看邮戳，陕西延安。延安二姨没去过，但听说过，不光知道毛主席在那里领着队伍搞过革命，还知道那是黄土高原，也听过那里的歌，比如《黄土高坡》《信天游》。
二姨看了信断定我母亲过得并不好。如果是为了恋爱跟着恋人走的，现在也是该给家里摊牌的时候了，那怎么不寄张两人的合影回来？信里也没有只言片语提到那个她爱的人。这是正常的恋爱吗？如果不是字迹是我母亲的，二姨甚至怀疑我母亲是被人贩子拐走了。
二姨连夜给我母亲写回信，写信时一把鼻涕一把泪，从大舅的死于非命，到二舅的生死不明，从姥娘的惨死，到姥爷临死的不闭眼，又说到眼前大姨的婚姻不幸，信越写越长，信纸被泪水一遍遍打湿，信纸上的字十个有八个认不清。
信写了一夜，临天明，二姨将厚厚的一沓信纸抟巴抟巴都烧了。然后在一张新的信纸上只写了一句话“过得不好就回来”，又在信封里夹了五十块钱。到邮局去寄信时才发现根本没有详细地址。光凭一个邮戳上的地址是不能收到信的。
二姨这个恨啊，没想到我母亲人小主意大，在一辈子的人生大事上，居然都没跟她这个当姐姐的商量一下。
二姨决定不理会我母亲了。这个不要家的孩子，不要也罢。
9
二姨透过大姨的话，问大姨能离婚吗？大姨当时惊得头发丝都炸起来了，大张的嘴老半天都没合上。离婚？那多丢人现眼？干吗离婚？二姨叹口气，你过得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舒心？大姨说，过日子就是过日子，过的是日子，不是舒心。你问问你认识的人，有几个是过得舒心的？二姨竟无言以对。二姨为了帮着大姨拉回大姨父的心，又劝大姨，能让其中一个外甥随大姨父的姓吗？大姨断然拒绝，他野种不止一个，不缺咱家的孩子。咱窦家就这俩顶门立户的了，不能再少了。
二姨又悲又喜。她没想到大姨居然有了一些骨气。越是这样，二姨越觉得对不起大姨，越觉得大姨父不是东西。
临走，二姨恨恨地对大姨父说，董子良，你等着，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一语成谶。不久以后，夜不归宿的大姨父第二天一早被放羊的老汉发现，此时的大姨父浑身血污地躺在路旁。老汉吓得一声惊叫瘫软在地，羊群四散而逃。
大姨父被拉回家了。大姨不顾大姨父的惨叫，给他换上了新衣服，擦干净了身子和脸。大姨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但等了两天两夜，大姨父只是呻吟声小了，人还活着。大姨没办法，又起身给他煮了挂面。
从此，大姨父就瘫在了炕上。大姨更忙了，家里、地里、配种站，还有两个孩子和屋里的瘫子。大姨把大姨父照顾得很好，一天三顿饭顿顿热汤热水，身下铺的，身上盖的永远都是干净的。但大姨一句话也不说，饭送到大姨父嘴巴底下，或抽出大姨父身下的褯子扭身就走，然后随手落锁。不管大姨父是哀求还是哭嚎，大姨就是不搭理大姨父。大姨父有时故意恶毒地咒骂大姨，想激起大姨的愤怒，哪怕大姨骂他两句也好啊，但大姨就是一言不发。伺候他就像伺候牲畜一样，或者说还不如伺候牲畜，伺候牲畜高兴了还拍拍牲畜的头，不高兴了还骂两句或者踹一脚。
起初大姨父还大声呼唤他的两个儿子，但门上有锁，儿子也进不来。大姨父渐渐地不再挣扎，逐渐适应了无声世界，甚至是享受无声世界。他的眼神从恐惧、祈求、悔恨、愤怒到绝望，再从绝望到黯淡，再从黯淡到平静。他像一具有血有肉的木乃伊，平静地躺在一个幽闭无声的世界里，穿过一个个黑夜，迎来一个个黎明，再从一个个白昼，陷入到一个个黑夜。
大姨接过配种站的担子后，再也不说害羞的话了。有时两只牲畜交配不顺利时，大姨还得上前辅助。大姨也学会了骑雅马哈，还特意在集上花了两块钱买了一副墨镜。现在风光的是大姨了。出门时，大姨把雅马哈的车把故意多空拧两圈，让雅马哈的轰鸣声在大姨父房间的窗下响得更长一会儿，青烟也冒得更多一些。
自从大姨父出了事，二姨经常回来看大姨。她姊妹两个很响亮地说话，很爽朗地笑。二姨要留钱给大姨时，大姨说，我现在当家了，手里有钱。
二姨每回走时都要瞥一眼那扇锁着的门，然后叹一口气。大姨说，叹什么气，日子过得这么舒心。
10
大姨那里无风无浪了，二姨就又想起我母亲。二姨决定去延安找我母亲。那时我母亲已在延安两年了。
二姨搭车到了延安后两眼一抹黑。她拽着个人就问，见着个人就打听。人家都摇头，说延安这么大，你这个找法什么时候能找到？
陕北的农村可不像山东的农村。陕北的窑洞山坡一个，山脚一个，这边一个，那边一个，不像山东的村子一家挨着一家，一户挨着一户的那么集中。
山里的路是真难走啊，爬高上低，转弯抹角，晴天黄土没脚，雨天泥泞一片。一抬眼太阳还在头顶上呢，再一转脸，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山沟里了。二姨在山沟沟里转了半个月无功而返。
回来后的二姨心里更郁闷了。这个没吃过苦的孩子去了那种地方，风是咸的，水是苦的，这是要把没吃过的苦吃回来吗？
二姨不死心，也更不放心。休整了一段时间，第二次又去了延安。这次二姨不自己找了，她哭哭咧咧地跑到公安局，说自己的小妹妹被人贩子拐到这里来了。公安局不给她找到人，她就不走了。
公安局的人一听，这还了得，我们堂堂革命圣地，还会发生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查，一定得查。一个人找觉得延安好大，如果公安局找，给下边派出所打个电话就解决了。
很快，公安局就找到了我母亲。当公安局的人把二姨带到我母亲面前时，我母亲正蹲在一个窑洞前摘辣椒。我母亲抬眼看到二姨，手里的箩筐掉到地上，辣椒撒了一地。
二姨说要找那个人谈谈，我母亲一脸迷茫，找谁谈谈？二姨说，你爱的那个人啊，把你骗到这里还不好好待你，你看你还有个人样吗？二姨说着就哭了。我母亲说，不是人家骗的，是我自己愿意来的。二姨说，他人呢？我母亲说，别打扰人家了，人家都结婚了。二姨一脸蒙，什么叫人家结婚了？跟谁结的婚，不是跟你吗？我母亲说，不是跟我。我二姨的巴掌扬了三扬，也没落到我母亲身上。
我母亲终于被二姨带回来了。二姨看着我母亲，又气又恨又高兴，说，原来这个死妮子是一厢情愿啊！你说人家都结婚了，还守在那里干吗，不早回来。唉！也好，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比带个拖油瓶强。
找回我母亲后，二姨就急慌慌地跑去上班了。她想念她的塔吊。更怕她的位子被别人抢走。但是，塔吊怎么能离了她就不转呢？塔吊一天不转，楼就没法盖。
二姨还没到工地，远远地就看见塔吊在蓝色的天空下挥舞着黄色的塔臂，像在半空指挥交通的巨人。二姨急了，跑到工地上爬上塔吊就把司机拽下来了。工长说，窦素芳，工地不是你家的一亩三分地，你想咋着就咋着。塔吊也不是离了你不转。你不是家里有事请假了吗？又来作什么妖？二姨说，我离了塔吊没法活。工长说，塔吊上有啥？是有油条还是有烧饼？二姨说，塔吊上的空气是香的，风是甜的，塔吊上的太阳都比地面上的大一圈。工长气得张口结舌。众人起哄，那让他两个比，谁的技术好谁开。
比赛分三个项目。第一项目爬塔吊，爬得快的为胜；第二个项目吊水，满满一桶水，在限定的时间内从同一个地方吊到另一个指定圆圈里，谁剩的水多，水桶放置位置更靠近圆圈中心为胜；第三个项目，砸啤酒瓶，一溜十个啤酒瓶，用吊钩将啤酒瓶砸碎，但吊钩不能触地，五分钟内，谁砸碎的啤酒瓶多谁胜。最后三个项目中有两个项目胜出者为胜。
第一个项目由另一个塔吊司机先开始，工长哨子一吹，计时开始，那个小伙子跟孙猴子爬花果山一般轻盈，三下五除二就爬到了塔顶的驾驶室。此时，二姨还在吭哧吭哧地热身。很显然，二姨的大身架子吃了亏。如果小伙子爬塔吊像孙猴子爬花果山，那二姨爬塔吊就像猪八戒逮蚂蚱。不出所料，二姨在第一个项目完美落败。当二姨呼哧带喘地爬到驾驶室时，足足比那个小伙子慢了二分钟。
小伙子露出得意的笑容，工长的表情也放松了下来。
进行第二个项目时，二姨的状态经过短暂的沮丧后已经调整过来了。二姨又快又稳地放下塔钩，吊住水桶后稳稳地起钩，然后往目的地位置平移，到了目的地位置再放钩。从吊起水桶到放下水桶，整个过程丝滑如绸。没有震荡，没有摇摆，水桶里的水只是轻轻荡漾了几下，没溢出多少。放的位置正是圆圈中心，十环的位置。
再看小伙子，起钩时就有些猛，起钩后水桶左右摆动，吓得小伙子停下操作等着水桶不动了才开始旋臂平移。落钩时水桶重重地墩到地上，水桶里的水泼洒出一小半。
在众人的一片喝彩声中，二姨赢了第二局。
小伙子的脸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春风拂面笑意盈盈，这会儿就是一副乌云压顶骤雨欲来的样子。
其实比到这里，胜负已很明显。论吊装技术，二姨胜过小伙子不是一点儿半点。但小伙子不服输，既然规定了三个项目，那就比赛完。
第三个项目更难。小伙子不是落钩猛了，吊钩触地，就是吊钩围着啤酒瓶子转悠，根本砸不到。最后在限定的时间内只砸碎三个瓶子。
二姨砸完十个瓶子还没到限定时间。
实力悬殊就摆在那里，工长不得不让二姨又爬上塔吊。
后来二姨才说出真正的原因，塔吊司机工资要高一些。为了高出的那一点儿工资，二姨在塔吊上那个封闭、狭小的塔吊驾驶室里一待就是十年。
那个输了的小伙子先是哭哭啼啼地去打试块，后来学着做资料，再后来考了证书，成了技术员、大工长，再后来自己成立了项目部，算是大半个老板了。
二姨说，吃了没文化的苦，没远见。赢了眼前的蝇头小利，却输了后半辈子的大好前程。
我母亲听了默然不语。二姨争着抢着去爬塔吊，还不是因为我母亲吗？以前是学费和生活费，现在呢，我母亲虽然回来了，但错过了分配工作的机会。也就是说，我母亲的中专白读了，现在要自己找工作了。
11
自己找工作哪有这么容易。在经过多次碰壁后，二姨对我母亲说，你不如自己开个幼儿园，你看这么多人没人看孩子。我母亲心里不愿意，但也不好意思老在二姨家吃闲饭，就默许了。
二姨帮着我母亲租了个小院子，又买了些旧的桌子板凳，还买了两个旧的滑梯。院门头牌子一挂，“小太阳幼儿园”就算开张了。二姨下了班就去幼儿园附近发传单，帮着我母亲招生。
孩子从三个到五个，从五个到八个，再到十个、二十个。幼儿园越来越像样了。我母亲常常累得直哭。这些孩子精力旺盛得很，不是哭就是叫，不是叫就是闹，这个鞋带开了，那个裤子掉了，这个要拉屎，那个要尿尿。我母亲忙得像三头六臂的哪吒。尤其晚上，有一个没妈的孩子是全托，孩子把我母亲当成她妈，晚上钻到我母亲怀里还要摸着我母亲的乳房才能睡觉。我母亲那时还是一个姑娘，幸亏那种难堪都被黑夜遮掩了。
我母亲的工作渐渐步入正轨，婚姻大事也就提上了日程。二姨把能挤出来的工资都花在我母亲身上了，给我母亲买带厚海绵的胸罩，把平胸衬起来；买增白霜，把黄脸抹白；又买连衣裙，健美裤。一通忙活，我母亲果真像换了一个人。
二姨眼皮子高，介绍的人不少，大部分都入不了二姨的眼。二姨定的条件是要有正式工作，最好是医生、教师、法官或者在什么局里上班的。一听这条件，我母亲都急眼，说，二姐你这是不想把我嫁出去吧，你想让我当老姑娘。二姨也急了，你也看见了，我给大姐找得不好，大姐一辈子也不幸福。在你这里可不能马虎了。我倒不是看重这些职业收入好，是觉得他们都是文化人，有身份，最起码的脸面还是要顾的，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来。我母亲说，这跟人有关，跟职业无关。
我母亲在相过九九八十一个后，还是自己偷着找了一个。我母亲找的那人个头不高，文凭不高，收入更不高。汗毛长，胡子长，头发更长。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黑框眼镜。
那是一个落魄的人。
一个春日的上午，我母亲跟她雇的小姑娘带着十几个孩子去河边春游。在孩子们挖蚯蚓、捡树枝时，我母亲坐在一个石凳上休息，趁机欣赏一下春天的大好景色。
阳光和煦，微风吹拂，河水轻漾，河畔的小草刚刚拱出头来，绿茸茸的。我母亲坐在河边，畅快地看着几只水鸭排着队形在春水里游来游去。
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长头发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时而沉思，时而在纸上写写画画。整幅画面倒也和谐。
我母亲休息了一会儿，便开始张罗孩子们吃午餐。在孩子们都开始吃午餐时，我母亲发现一个孩子一直蹲在河边那个长发年轻人那里。我母亲便走了过去。
我母亲问那个孩子，你怎么在这里？赶快去吃午餐吧。孩子说，老师，这个叔叔饿了，我们能不能请他一块儿吃午餐？我母亲说，当然可以。孩子上前拉那个年轻人，年轻人却满脸窘迫，羞愧难当地拒绝了。孩子说，叔叔走啊，你不是饿了吗？和我们一起吃吧！年轻人指了指纸上的文字说，我是说我的文字饿了。我母亲看了一眼纸上那一行行的字，明显是诗嘛！真是文人，说话就透着酸腐气。我母亲笑了。
我母亲说，孩子们喜欢你，你就当陪着孩子们做游戏吧。年轻人又推让了几句便欣然跟着我母亲回到孩子们的队伍。我母亲故意不看他，但一直在偷偷瞄他。他拘谨地坐着，说，你们先吃，我给你们写首诗。等孩子们都吃饱了，他把孩子们剩的东西不到三分钟统统卷到了肚子里。我母亲说，那些东西加起来足足有两整袋饼干，差不多一整只烤鸡，还有三大袋面包，两大瓶汽水。
吃完东西的年轻人精神焕发，帮着收拾完残局后就给孩子们大声念着他刚刚写的诗。
“都说春天是绿色的
可我要说，春天是红色的
你看，那么多梅花和海棠
那么多山茶和月季
还有，我血管里激奔的血液
还有，你的脸庞
以前，我是慌不择路的人
是春天将我引领到你的面前
我才发现，你手里拿着的
正是我人生的罗盘”
……
我母亲捂着嘴还是笑出了声。
年轻人的爱情就是这样毫无来由，也毫无征兆。一个微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阳光下的侧面，甚至一个喉结的运动，都有可能让人瞬间产生爱意。这瞬间的爱意却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那个年轻人一个窘迫的神情，一个呆萌的微笑就俘获了我母亲的芳心。
当二姨知道我母亲拒绝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一个又穷又矮的书呆子时，二姨真是钢牙咬碎。她将我母亲锁在家里整整一个星期。谁都想不到，最后妥协的是我二姨。我母亲将自己饿得奄奄一息也不肯松口时，二姨无声地落泪了，她越来越感到了自己的无力和挫败。
那个长发年轻人最终成为了我的父亲。在我的印象里，我的父亲似乎什么活都不干，整天就是窝在他的房间里写呀写呀。有时脸色苍白的父亲会把我抱到他的膝头上，拿着一本书说，总有一天我也会写出这样的书！
我母亲的幼儿园后来搬到了一个更大的院子，孩子也越来越多。
就在幼儿园蒸蒸日上时，突发的一件事让几年的心血瞬间化为乌有。
那是一个中午，我母亲和几名年轻的小老师安排在幼儿园吃饭的孩子们吃午饭，不在幼儿园吃午饭的都被家长接走了。但是，一个孩子的爷爷接着孩子后并没有马上走，因为孩子非要爬幼儿园内的假山。爷爷宠爱孩子，便同意了。孩子爬上爬下玩得不亦乐乎。一个不留神竟从假山上摔了下来，偏偏又是后脑着地，孩子当场死亡。爷爷亲眼看见孩子死在面前，顿时昏了过去。
我母亲吓惨了，求救一般去问我的父亲该怎么办，我父亲的脸色更加惨白，嘴唇哆嗦成一团，别说主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虽然孩子已交到爷爷手中，但孩子死在幼儿园，幼儿园肯定要负责任。我母亲傻傻地不知道怎么才好。二姨来了极力安抚孩子家长，并拐弯抹角找到双方共同的朋友协商解决。最后变卖了所有家底，二姨又将她的所有积蓄拿了出来，又借了一部分，还是不够孩子父母要求的赔偿款二十万元。
这时，二姨父送来了钱。二姨对着二姨父又哭又骂，你个憨货！
有了二姨父送来的钱，终于把孩子父母要求的赔偿款凑够了。这件事总算了结了。但是从此我母亲一蹶不振。后来二姨连骂带哄地把我母亲哄到夜市上，二姨给我母亲弄了一个摊位，摆了一些鞋，让我母亲卖鞋。二姨说衣服鞋帽安全，即使穿着大了小了换换就行，怎么着也穿死不人。要是卖吃食，万一再吃死人呢？
我母亲起先有一搭没一搭地干，后来鞋卖得不错，又进了童装，一年的工夫竟将借款还完了。
再后来我母亲就开了鞋店，再再后来又开了几家连锁鞋店。
我父亲依然窝在屋子里写呀写。我母亲越来越忙，渐渐地好像忘了我父亲的存在。当我们向母亲提起父亲时，我母亲往往一脸惊愕，好像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个人，然后从鼻子里冷“哼”一声，眼神里再无崇拜，竟有了一丝厌弃和鄙夷。
12
一晃十年过去了，二姨还是单身一人，二姨父也是。
二姨父倒是相过几次亲，都是二姨给他介绍的（他父母托人介绍的他都不去见）。但没有一个姑娘看中他。反馈回来的信息是太老实了，坐那里只抠手指甲，一句话也不说。只有二姨知道，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对抗。
十年的时间，二姨父的父亲退居二线，母亲退休。两人都白了头发，背也微驼了。他们之前的倨傲被退休生活一点点消磨掉，开始变得平易近人。在二姨父的婚事上，也有意妥协了。
二姨父的母亲还是拉不下脸，二姨父的父亲偷偷去找二姨，说同意他们的婚事，让他们尽快结婚，不然年龄大了不好要孩子。二姨却客气拒绝了。她说二姨父的家里有一个人不接纳她，她也不能进门，不能因为她让二姨父为难。二姨父父亲见二姨拒绝了他，叹了一口气就走了。
日子一如既往。二姨还是在高高的塔吊上看云、发呆、唱歌、开塔吊。二姨父还是站在下面手搭凉棚仰脸看着塔吊上的二姨。有人来打趣二姨父，塔吊守望者，那个天上的仙女，你够不着。二姨父闷哼一声，这么沉的仙女，早晚得落地。
二姨坐在塔吊驾驶室里看着傻傻的二姨父，心里暖乎乎湿漉漉的。她开始可怜这个傻子，心里翻涌起势不可挡的柔波。她想，为了他，她就是受点儿委屈又何妨？
那天晚上，她主动邀请二姨父去喝拉面。二姨父激动地围着塔吊一圈一圈地狂跑。有人喊，窦春芳快来看，卢占庆疯了。二姨刚刚梳洗完毕，健美裤还没换利索就跑了出来。二姨喊，卢占庆，你疯了？二姨父谁也不理，嘴里一直重复着一句话，天上的仙女落地了，天上的仙女落地了……二姨一头雾水，上前给了二姨父一巴掌，说，想哪个仙女了？二姨父停下来，有点儿痴痴地说，你这个仙女，你这个天上的仙女！
二姨挽上二姨父的胳膊昂首阔步地杀入小吃街。
一人一碗拉面，二姨觉得二姨父是男人饭量大，就挑了一些给二姨父；二姨父知道二姨块头大也能吃，就回挑了更多给二姨。两人推来让去，面都坨了还没吃完。老板过来给他们加汤，说，明天你们再来，我拌西红柿就不用放糖了。二姨父说，我可不给你带糖。老板说，我看你是没少带，你俩要是再吃不完这两碗面，我的客人就叫你们甜死了。二姨和二姨父赶忙往旁边看，发现人们都乐呵呵地看着他俩。二姨父拉上二姨仓皇逃离了拉面摊。
第二天，二姨坐到塔吊驾驶室里，习惯性地往下瞧，下面并没有二姨父傻傻的身影。二姨心想，这个傻子莫不是昨晚乐得睡不着，今天睡过头了吧！
二姨对着塔吊臂上停着的一只小鸟吹了一声口哨，小鸟歪着脑袋，用乌黑的圆眼睛看着她。二姨心情愉快地开动了塔吊。
开了一会儿塔吊的二姨突然想起今天还一直没见到二姨父的身影，心里不免有点儿慌了。她借口上厕所下了塔吊。工长说，好你个窦春芳，你不是以能憋为傲吗？你那个小桶呢？底漏了？二姨说，卢占庆呢？卢占庆咋没来？工长说，你能不能憋尿跟卢占庆有关系吗？是卢占庆让你憋不住尿了？二姨有点儿急了，别闹了，快说卢占庆呢？工长说，没想到那个老实人还有勾魂的本事。卢占庆他妈病了，他请假了。二姨一下子紧张起来，什么病？在哪个医院？工长说，人民医院。工长还没说完，二姨扭身就走。工长大喊，窦春芳，你走了塔吊谁开？赶快回来，再不上塔吊，就扣你工资。
在人民医院里，二姨找到了二姨父。二姨父的母亲正在跟二姨父兄弟俩怄气，她想解大手，但不允许儿子给她脱裤子，她坚持要等女护士，可女护士正忙着给其他病人输液，根本没时间照顾她。她就硬憋着，脸都痛苦得扭曲成一团。急得二姨父兄弟俩直捶床。二姨悄悄站在门口看明白了，她走过来，说，我来吧。
二姨父的母亲看了二姨一眼，脸上松了下来。
二姨衣不解带地在医院伺候了二姨父母亲两个星期。二姨父母亲的脸色从和缓到笑意盈盈。
出院时，二姨父母亲说，等我恢复恢复就把你们的事办了。
二姨父母亲倒是干脆利落的人。回家休养了一个月便开始催促二姨父的婚事，并拿出户口本，让二姨父赶快去登记。
二姨父是怎样的欣喜无可描述。他拿上户口本就飞奔向工地。此时二姨正坐在高高的塔吊上，在蓝天白云下熟稔地操作着塔吊。
二姨远远地就看见二姨父奔跑的身影了。当然她看到的只是人影，并看不清面貌。但她笃定那就是二姨父。
二姨父向着她跑来了，但他不是踩着祥云来的。跟在他身后的，是滚滚的乌云。天好像一下子就陷入黑夜，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狂风就挟着尘沙铺天盖地的席卷了大地。
塔吊开始摇晃，二姨吓得嘶喊起来。这时信号工在下边示意二姨停止塔吊作业，升起吊钩赶快下来。可是二姨根本看不见。地面上被风旋起的尘沙和垃圾满天飞，折断的树枝露着新鲜的伤口倒伏在地上。
嘶喊过后的二姨，恐惧减轻了一些。她试图看向地面，但还是什么也看不清。她尝试着打开塔吊驾驶室的门，刚打开一条缝，强风就灌了进来。二姨赶紧又关了门。
此时二姨父已赶到。他圈起双手呼喊着二姨的名字，但他的声音刚一出口就被风声吞没了。他挣扎着想爬塔吊，还没有走近塔吊，就被在风中狂摆的吊钩击中了头部。
二姨太紧张了，紧张得忘了升起吊钩。吊钩在狂风中摆动起来犹如威力无比的流星锺。
其实狂风骤雨十几分钟就过去，当乌云散去，又是晴天丽日。如果不是满地狼藉的树枝和垃圾，如果不是躺在血泊中的二姨父，谁也看不出十几分钟前曾来过一场暴风骤雨。
塔吊停止了摇晃，天空又是澄澈如洗。二姨坐在塔吊驾驶室里喜极而泣，像是重获生命般地对上苍充满感恩。这短短的十几分钟，让她从恐惧到绝望，再到不甘，再到平静。就在闭上眼睛等死的时候，阳光再次照射到她身上。她怎能不惊喜？她怎么不感恩？
她急于与二姨父分享她的险遇和劫后重生的欣喜。她习惯性看向地面那个二姨父经常仰望她的地方。却发现一群人围在一起。她的心一下子抽紧了，她想起了向她奔来的二姨父。她的直觉告诉她，二姨父出事了！
二姨想下塔吊，可手脚抖成一团，怎么都不听使唤。
二姨父就这样去世了。他怀里还揣着用十年的光阴换来的户口本，揣着对爱情的憧憬，对未来的向往……
二姨从此下了塔吊，不仅下了塔吊，还离开了建筑公司。
大姨将二姨接了回来。
二姨将二姨父染血的衬衣埋在了姥爷姥娘墓旁。
13
二姨经常不是失神地斜倚着门框发呆，就是不知不觉地走到二姨父的墓前。大姨心急如焚。二姨不哭，大姨和我母亲倒是哭了不少。大姨哭着骂二姨，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这辈子起码有男人疼过爱过，比我们都强。听闻此话，我母亲哭得更加厉害了。
大姨带着二姨去田里摘花，剜野菜，烧玉米，偷花生……将小时候做过的事重又做了一遍。
看着二姨混沌的眼神，大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我们窦家完了。末了，带着哭腔说了一句，要是二哥还在就好了。
这句话像是炉膛里的引火一样，炉膛里早就积好的洋油和煤，在引火的点燃下，火焰带着火星从炉膛里直冲而出，足有三尺高。
二姨振作起来了。她想起了姥爷临终前交代她的话，她不能放任窦家颓败下去。她要重振窦家雄风。而且她一直坚信二舅还活着，她要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尽力为娘家积累财富，静等二舅携妻带子的荣归故里。
二姨开始跟着大姨种田。回归田地的二姨很快恢复了健康。当我母亲再去看望二姨时，在地头上看见二姨时，不由惊呼一声。这分明就是那个十年前在窦王头村叱咤风云的二姐啊！
十年的岁月好像是时光老人讲了一个童话，童话一讲完，人们就从童话的情绪中抽离了出来，然后各自转身，又回到原来的生活。
在二姨的建议下，大姨关闭了越来越不景气的配种站，购进了一台三马车。她们又种了两亩大棚黄瓜，收益颇丰。后来又包了村里其他人家的几亩地都种了大棚。日子又红火了起来。
劳动是治愈精神苦痛的最佳良药。终日的劳碌，让二姨淡忘了二姨父的去世之殇。
两处院子，除了人少了，一切都没有改变。
大姨曾动过翻新老屋的想法，但只一提便被二姨和我母亲否决了。因为这两处院子是姥爷的毕生心血，不仅设计合理，而且还很牢固坚实。老屋的基础是大青石，房身和房顶是一溜的青砖青瓦。在村里还没见过钢筋时，姥爷就用钢筋笼子做了圈梁。屋顶是粗梁粗檩，没有椽子，是全木板铺面，并且全部刷了桐油。门窗都是仿古雕花窗，迎门墙也是做了镂空花式砌墙。整个院子古朴又典雅，大气又庄重。这老屋虽然年岁较大，但至今仍很牢固，而且冬暖夏凉。整个院子古色古香，如果再保留几十年，说不准就成了古物。
我母亲也时常回来，三姊妹常常围坐一起唏嘘世事无常。
二姨说，要知道社会变成这样子，几个一奶同胞的兄弟姐妹何苦为了一个铁饭碗争来争去，闹得亲人离散。
是啊，二姨接了姥爷的班，吃了十年的皇粮半途而废。我母亲自己打拼考学，本来也能抱上铁饭碗，却为了所谓的爱情亲自将铁饭碗打碎。本应该子孙满堂、六畜兴旺的和睦之家，如今却支离破碎。
二姨时刻不忘姥爷的嘱托，一有空闲就四处打听二舅的下落。但是二舅，像是坠落到人迹罕至处的陨石，至今没有人发现他的踪迹。
大姨家的两个侄子高中毕业就去了南方打工，而且一去不返。两处院子愈加空旷冷寂。二姨看着两处空荡荡的院子，心里生出巨大的无力感和愧疚感。
14
我怎么也想不到，五十岁的母亲会提出去延安。对延安的往事，我听大姨和二姨说起过。纵使我的父亲再没尽到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但他还在那个位置上，就应该拥有那个位置的尊严，母亲怎么能提出如此过分的要求？我替父亲感到屈辱，严词拒绝了陪同母亲前往的请求。
更令我想不到的是，父亲居然亲自前来替母亲说情。
父亲坐在他那把破旧不堪的藤椅上，他全白的头发已稀疏得遮不住头皮。他面前的书桌上摆放的依旧是几十年前的那些书，稿纸依旧是方格稿纸。而在书桌的一旁，是我给他配置的新书桌以及新电脑，还有新的转椅。这些新物件自从放在这里就未曾动过，连包装的薄膜都未拆掉。我看着父亲旧书桌上刻满的名言警句、座右铭，一阵心酸涌了上来，直逼喉头和鼻尖。
这个过时的、老旧的父亲，一度被我们遗忘，或者说是遗弃。他沉浸在他的世界里，将窗外的喧嚣、纷杂统统拒之门外，包括他的妻子和女儿。据说他在跟母亲结婚后，有一阵也意气风发，有着少年的激扬和热情。我出生后不久，他就将自己包裹封闭了起来。但是什么原因让他自我封闭，谁都不知道。只有母亲坚定地认为是她生了我这个女儿，让严重重男轻女的父亲心有不满，也丧失了对生活的热情和追求。为此，母亲一直耿耿于怀。
父亲喝了一口茶，动了动唇，多年的自我封闭让他连说话的功能都退化了。父亲皱了皱眉，然后两手交织在一起互相搓着。
“爸爸，您想说什么，尽管说就行。”
“啊，这个……嗯，小丫……”
“爸爸，有什么很为难的事情吗？”
“没……不是，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说。”
“不着急，您慢慢说。”
“你妈……要去……你就陪她去吧！”
我大吃一惊，不知道这个躲在生活背后的老人是怎么得知这个如此炸裂的消息的。而且，他居然如此平静，平静得像与他毫不相干。哦哦，如果从个体权利和自由来说，是与他毫不相关。但真的就与他不相关吗？他不知道母亲去延安的目的吗？母亲前去延安寻找初恋，难道真不触及他的尊严吗？
我曾经对这个作为父亲的男人也一度厌弃，甚至瞧不起。但是在别人伤害他时，我依然会心疼。他在母亲面前一辈子没有直起腰来，我不想让他在晚年受到更沉重的打击。
“爸爸，您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不想让你妈妈有遗憾。”
“那您有遗憾吗？您有愤恨吗？您关注过您自己吗？”
“您妈的遗憾能弥补，为什么不尽可能地去弥补呢？我的遗憾无法弥补，那就不用为此劳心费力了。”
“您怎么知道您的遗憾无法弥补？您能告诉我您的遗憾是什么吗？”
“唉！孩子，不要问了，尽可能地去满足你们妈妈的心愿吧。”
去延安的路上，我一路无言，将自己设想为父亲的角色，去揣摩父亲的遗憾到底是什么？
到了延安，面对有了巨大变化的黄土高原，母亲一脸茫然。她只知道那个村子叫孙家沟，却不知道路该怎样走。我用高德地图搜到了路线，很顺利地到达了孙家沟村。村子里的窑洞荒芜了一半，但有人住的窑洞基本都翻新了。窑洞后的山不再是光秃秃的了，而是绿意葱郁。母亲用惊喜的目光打量着，看看天看看地，嘴里一直念叨着，变了，都变了。
我们并没有急着寻找那个人家，而是慢慢沿坡走上去，母亲遇到她有记忆的事物就会指着给我感慨一番。
在我将要精疲力尽时，母亲指着一处院落惊喜地大喊，就在那里，就在那里。我们走进院坝，我赶快走到院子里一棵石榴树下的石墩上坐下休息。母亲围着石榴树转了好几圈，眼里含满了眼泪。
窑洞里走出一个老人，她疑惑地看着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上前抱住她，婶婶，我回来了。老人激动地抓着母亲手来回摇着，是你，小窦子？真的是小窦子吗？是我，是我。母亲回头看着石榴树，没想到，这棵石榴树还在，它也老了吧！傻孩子，它还年轻着呢。老人激动地牵着我母亲和我进了窑洞。
晚上，我们吃了老人给我们准备的丰盛晚餐后，母亲和老人盘膝坐在炕上聊了很久。我熬不住，一会儿便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我觉得母亲该切入正题了，应该前去寻找那个爱而未得的人了。不料，母亲却提出了返程。
在返程的路上，我非常不解，我问母亲，您大老远跑来这一趟，就为了看看那棵石榴树，看看那个老婶婶？
母亲疑惑地看着我，那我还应该看谁？
我觉得母亲是在跟我装迷糊，我决定不留情面，我说，您难道不是来找您的初恋情人吗？想不到母亲很淡然，什么初恋情人，根本就没有恋过，早就放下了。我依然不理解母亲执意要来延安的目的，母亲说，那时，我快要活不下去了，是这个婶婶收留了我，还陪我栽了这棵石榴树。我走时，婶婶一再叮嘱我要好好活下去，有机会一定再回来看看，让她知道我活得很好。原来您是来报恩的？不是来寻爱的？母亲说，你们年轻理解不了，你说在生命面前，爱情算什么？屁都不算。我快活不下去时那个人都对我不管不顾，如果是你，你还会继续爱他吗？
当然不会。我心里一块巨石轰然落地，不由热泪盈眶。我那冤种父亲啊，在那次谈话后，我才知道我出生后不久他无意中翻到了母亲在延安的照片，他早就隐约听到过母亲在延安的事，现在看到母亲将在延安的照片保管那么好，心里怨愤，便用沉默来表达不满，想让母亲主动来解释。结果母亲认为父亲重男轻女，对父亲的沉默不仅不关心，心里也生出了怨愤。父亲得不到母亲的解释，也不愿低头，渐渐地就将自己封闭了起来，这一生都在痛苦中煎熬，他如果知道真相，会不会感到可悲甚于好笑？
我知道母亲偷偷给那个婶婶留下一个很大的红包。当时我都有点儿心疼，但是现在，那个红包又算得了什么？
从延安回来后，我去找父亲。我说，我已经陪母亲弥补了遗憾，现在，我要帮您弥补遗憾了。父亲说，我的遗憾谁都弥补不了。我说，说出来听听，您不要让我因为不能帮您而留有遗憾。
父亲叹了一口气，那时候，我年轻气盛，受不了你母亲心里有别人，就主动远离了她，也远离了你。对不起，孩子。我现在很后悔，我应该积极主动地去爱你的母亲，去感化她，如果早这么做，她可能早就放下那个人了，我们可能是非常幸福的一家人。
我将母亲的延安之行告诉了父亲，然后说，我不知道告诉您是对是错，这可能会让您轻松，也可能更加深您的懊悔。我就想让事实呈现，而不是一味活在自己的想象里，让误会抹杀了一生的幸福。
父亲垂下头，呜呜痛哭起来。
这是从我记事起，父亲在家里发出的最大声音。
15
之后我的父亲就经常跟着母亲一起回窦王头村看望大姨和二姨。
看着被爱情滋润得红光满面的我母亲，二姨开始劝大姨，你把董子良晾那里也三十年了，他该受的惩罚也受了，对他好点儿吧。他再不好，那也是和你的缘分，是你的命！
大姨说，这么多年了，其实我早就不恨他了，现在是他恨我。大姨问，你怎么知道他恨你？二姨说，这还用说吗？他这个样还使劲活着，不就是恨我，想熬死我吗？二姨说，不管谁恨谁，三十年了，恩怨也该结了。你再给他换衣服时给他说说话，哪怕骂他一句，打他一巴掌都不要紧。大姨沉吟一下，我试试吧，这些年不跟他说话，都开不了口了。
傍晚，大姨去给大姨父送饭，二姨又一次叮嘱大姨要跟大姨父说说话。大姨点点头便进了屋。
大姨父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望着屋顶。大姨进去后将饭菜放在大姨父床边的小桌上，然后将大姨父的身子侧过来，在背后垫了被子和枕头。往常大姨做完这些再敲敲碗就走了。大姨父会用唯一能活动的右手自己吃饭。这次大姨没有走，她站在大姨父的床边，看了一眼这个面色苍白浮肿的男人，眼神便不自在地飘移到别处。大姨父似乎感觉到了不一样，他的嘴角不明显地抽动了一下。大姨的眼神落在墙上，墙上贴的挂历画还是80年代末流行的明星，画上的美人蒙了尘，依然笑意盈盈。
大姨轻轻地叹了口气，唉，都老了！大姨坐在床边给大姨父按摩双腿。以前大姨都是用按摩仪放在大姨父的腿上定上时就不管了。
按了一会儿，大姨发现大姨父还没吃饭，不由自主地问，怎么还不吃？等会儿就凉了。
大姨父嗓子里呜噜了一声。这时院子里有人喊大姨，大姨就赶紧出去了。
第二天大姨再去给大姨父送饭时，发现大姨父和往常不一样。以前的大姨父呆滞，这会儿的大姨父虽然眼睛闭着，居然嘴角带着笑意。大姨仔细地上前看了看，发现大姨父的眼角还有泪痕。大姨吓了一跳，不由得叫了出来，董子良，董子良……
大姨再也没有喊醒大姨父，大姨父就这样死了。
大姨父死了。
当大姨放出这个消息时，全村人都惊呆了。这个董子良，他不该早就死了吗？难道他一直活着？
是的，大姨父一直活着，他一直死人一样地活着，他以这样的方式活了三十年。终于将大姨从二十八岁的少妇熬成近六十岁的老妪。
他死后，大姨并没有急着去火化。而是在家里停放了七天才火化、下葬。大姨父的尸体像是大人物一样被十里八乡的人前来瞻仰。这些人无不惊奇，原来这个刚刚死去的又白又胖的人真是董子良。这个早被大家当成死人的董子良，年轻时风光十里八乡，死了又惊动了十里八乡。
葬礼举办地非常隆重。大姨请了四班唢呐班轮番演奏。光抬棺的人就有十六个。流水席连着摆了七天。
二姨悄声问大姨，你搞这么大阵势就不怕人说？大姨说，这些年亏了他了，现在死了，就让他排场排场吧。
大姨一时名声大振，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大姨是个好人，整整伺候了一个瘫子三十年。
葬礼一完，我的两个表哥就要回南方。这些年，两个表哥不知道怎样面对自己的父母。又心疼父亲的处境，又恨父亲年轻时的浪荡无情。也心疼母亲这些年的辛劳隐忍，又责怪母亲对父亲的变相惩罚太狠。
他们纠缠在矛盾和痛苦中，一刻不得安宁。刚满十八岁就去南方打工了。这些年谁都不知道他们在外面过得好不好，但谁都知道，他们都三十多岁了，却不肯结婚成家。这让大姨忧心忡忡，彻夜难眠，自己牺牲了一辈子的幸福，想要延续下去的窦家的香火这是要断送在自己手里吗？那自己岂不成了窦家的罪人？
两个表哥临走前，大姨直直地向他们跪了下去。她说，我作为你们的生身母亲，不敢要求你们孝敬我，我只是不想我死后这两处院子变成荒宅，你姥爷这一支从此在窦王头村消失。你们能不能成个家，给窦家留个后，哪怕只是过年时来贴贴对联放放鞭炮？
两个表哥流着泪走了。
大姨父死了后，大姨整个人萎顿下去，像是秋后的玉米秆，一点点儿干枯下去，匍匐下去。
16
母亲还是经常回去。有一次，母亲回去时，刚一进屋就被二姨抱住又哭又笑。二姨说，我梦见二哥了，我梦见二哥了……
大姨、二姨和我母亲三姊妹坐在门槛上，二姨讲她的梦境，大姨和我母亲坐在她身边倾听。
春天的阳光照在她们身上，她们头上的银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们微笑的脸上充满希冀，像院子里盛开的月季花，鲜艳又动人。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是春风，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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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姥爷是高级瓦工，抹的墙溜光水滑，又快又漂亮。据说还被市长颁发过奖状，戴过大红花。姥爷退休之前，有一段时间家里的气氛非常压抑，大舅、二舅、大姨、二姨和我母亲一个个都小心翼翼，走路怕踩着蚂蚁觅食，说话怕吵着母鸡下蛋，连喝汤都不敢吸溜，怕吓着小猫拉屎……他们兄妹五人空前的互敬互爱，互帮互助，你挑水，我就刷缸，你做饭，我就烧水。说话和风细雨，做事平稳安静。周末或者月末姥爷一回来，大舅接公文包，二舅接自行车，大姨扫过道，二姨挑门帘，我母亲就沏茶倒水。
姥娘在背后偷着催促姥爷，快定下来吧，再不定下来我都让他们别扭死了。姥爷说，我倒要看看这些兔崽子能装到啥时候？
姥娘催促的事，就是姥爷的班到底由谁来接？在这么重大的命运转折点面前，你说大舅他们敢造次吗？他们不敢。
大舅都25岁了，这在20世纪80年代的农村，就是超大龄的剩男了。如果不出意外，这辈子大概率就是光棍一条了。刚开始，姥爷和姥娘以为他是看不上姑娘，就四处托媒人给大舅说媳妇，但是姑娘再好，大舅就是不开口。后来四里八乡的媒人都知道窦王头村的窦汉忠难伺候了。按现在的说法，那就是大舅上了媒人圈的黑名单。难伺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传来传去，我大舅成了二意子，有毛病，不能结婚。气得我姥爷姥娘连拉带拽把大舅弄到医院检查了身体，把身体健康的检查结果去城里复印了二百份，差另外四个子女连夜去各村路口的电线杆子上张贴。这让大舅几乎半年没有出门。
二舅24岁，能说会道，又抽又喝，但也能吃苦下力。二舅很有心眼儿，他初中一毕业就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四处打零工，不到两年的工夫，就能自己领着一班人给村人盖房子了。姥爷偷着去看过二舅给人家盖的房子，姥爷看似面无表情，实际心里乐开了花。回家让姥娘给他烫了一壶酒，自己把自己美醉了。姥爷讨厌他好吹牛，但也喜欢他的聪明；厌恶他的抽喝，但也喜欢他的肯干。给二舅说媒的人也不少，可二舅放出话去，要找城里姑娘，乡下姑娘太土气了。这话一传出来，一众媒人瞬间无影无踪。以前对二舅主动示好的姑娘也朝地“啐”一口，把脸转了过去，只能看到屁股了。二舅就这样也耽搁了下来。
大姨22岁，老实巴交，长得不出挑，干活不出挑，说话也不出挑。总之，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因为上面有两个哥哥迟迟定不下来，大姨不好意思结在前头，也就婉拒了零星的几个媒人，就这么一直等着。
二姨20岁，身高体健，开朗泼辣，快人快语，干活也麻利。虽上有哥姐，但大舅迂腐，二舅浪荡，大姨老实，谁都拾不起家里的这一摊子。家里的担子很自然地就落到二姨的肩上。二姨不仅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甚至可以说是顶梁柱。姥娘说，二姨七岁做饭，十岁担水，十一岁打药，十二岁锄地，到了十三岁，就可以完全顶一个男劳力了。地里什么节气该干什么活，家里炕上缺不缺被，缸里缺不缺面，灶里缺不缺柴，二姨心里有数着呢。总之，无论地里的活还是家里的活，二姨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二姨因能干而名声在外，所以上门说媒的人一茬接着一茬。姥娘却迟迟不松口。姥娘不松口并不是舍不得二姨，她是有私心的，她知道这个家她自己料理不了，她得等着有人能接二姨这个班她才能放二姨走。刚开始，姥娘指望大舅能娶回一个如二姨这般能干的女子来，可大舅迟迟不找。后来又指望二舅，二舅的心根本不在家里。大姨呢，姥娘并不指望，她能把自己嫁出去就不错了。姥娘曾向前来给二姨提亲的媒人极力推荐大姨，理由倒也冠冕堂皇，你说她姐还没主儿呢，不能让妹妹先出门吧！媒人就尬笑着说，那我回去问问。然后一去不返。为此，大姨很是生姥娘的气，姥娘不这样给人家推荐，倒也显不出大姨的不招人待见，她这一推荐，倒是着着实实地显出来了。二姨倒是没心没肺，一门心思把日子过好。
我母亲那时刚18岁，正值豆蔻年华。怎么说呢？我母亲是姥爷姥娘的老生子，算是被姥娘宠大的孩子。我母亲什么都不用干，也什么都不会干。人一旦悠闲了，就会生出很多幻想。我母亲总是幻想，姥爷姥娘那么疼自己，肯定会让自己接班，以后自己就是城里人了！我母亲不光会幻想，爱幻想，还爱为幻想做准备。二舅为幻想做的准备是提前学会了技术，我母亲则是学会了城里人的穿着打扮。我母亲爱美，但她最小，姥娘再怎么宠她，也得根据自家条件来。有上面两个姐姐的旧衣服，给她穿新衣服的可能性不大（过年除外）。我母亲不服气，没有新衣服，她就学着改两个姐姐的旧衣服。将大姨剩的上衣改成马夹，将二姨剩的裤子改成裙子。总之，你只要看到我母亲在干活，那一准是在修修剪剪，拼拼接接，缝缝补补。我母亲还会绣花，这些都是无师自通。她看见人家枕皮上绣的鸳鸯好看，她就比着绣鸳鸯，看见人家绣的菊花好看，她就比着绣菊花。你还别说，我母亲总是绣得活灵活现的，谁见了谁夸。
2
姥爷的班只能一个人接，可是下面五个子女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别看姥爷表面上云淡风轻，实际也是愁得睡不着觉。有好几次姥爷和姥娘半夜里拌嘴，隐隐约约听到就是接班的事。这个班到底让谁接呢？对于姥爷来说，不亚于国际难题。
如果本着公平公正，抓阄就是了，谁抓到算谁的。姥爷迟迟不肯决定，就是因为有私心。姥爷意属二舅，觉得二舅脑子活络，能干成事。大舅闷罐子一样，施工队那么多人，一个人一个心眼，大舅还不被摆布死啊！姥娘则说，历来就是长子接班，连皇帝老子都不例外。如果不让老大接班，那就让老小接，老小什么活也不会干，也吃不了农村里的苦。
姥爷和姥娘的争执是偷着进行的，但五个孩子心里明镜一样。大姨和二姨知道没有自己的份，但还是心存侥幸。听了姥爷姥娘的争吵，她们心里不免怨愤，难道我们就不是这个家里的孩子？难道我们就不配你们当爹娘的提一下？哪怕我们被淘汰，但总有权力出现在候选人名单上吧！
后来的事情闹得比较大。大舅看着二舅不顺眼，二舅看着我母亲不顺眼，大姨和二姨看着大舅、二舅和我母亲都不顺眼。
兄妹五个在姥爷姥娘面前各显神通。能调动亲戚的调动了亲戚，能调动朋友的调动了朋友。比如，大舅请来了他们的姑妈来帮他主持公道。接着二舅就搬来了他们的大舅来帮他说情。我母亲不用搬救兵，她只消往姥娘面前一坐，一句话不说，只扑嗒扑嗒地掉眼泪就行了。
招数使尽，最后又回到了原点。五个孩子就像五个手指头，虽然长短不一样，但个个是亲生的呀，咬哪个也是疼！
姥娘挨个给做思想工作，她对大舅说，你是老大，自古以来，老大都是要让着弟弟妹妹的。大舅闷声说，还自古以来都是皇长子继承皇位呢。你……姥娘气噎。
姥娘又找来二舅，老二啊，你是个有本事的人，放哪里都能挣口饭吃，都能过上好日子，他们不行……二舅说，不用给我戴高帽，我就想戴我爸头上的安全帽。姥娘气得摔门而去。
姥娘看着泪眼巴洒的我母亲，唉！我的小心肝呀，要是兴把我的心挖出来给你我也挖，可这事真不是我说了算啊！我母亲就抱着我姥娘哭。姥娘也跟着泪眼婆娑。
就在姥爷举棋不定时，迎来了八月十五。姥爷拿着单位发的月饼、香梨和两瓶酒兴冲冲地回家来过十五了。
姥娘炒了菜，切了咸鸭蛋，摆了月饼，开了酒。一家人在院子里围坐桌旁，吃吃喝喝，甚是欢喜。大舅和二舅陪着姥爷喝酒，姥娘也小心地咂摸了一小口。刚开始，你好我好大家好，喝着喝着酒风突变，大舅先败下阵来，率先出溜到桌子底下，然后号啕大哭。大舅捶胸顿足地哭诉，我都25了，我再没有工作我就只能打光棍了……姥爷一听，这咋变味儿了，不是陪着我喝酒吗？怎么诉起苦来了？姥爷上前就踢了大舅一脚，滚！别在这丢人现眼。大舅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扑向大门口。姥娘上前阻拦，老大，你这是往哪去儿，屋门在那边呢，你赶快上炕躺会儿去。大舅说，不是让我滚吗？那我就……滚……大舅拨开姥娘的胳膊奔出门去。大姨和二姨站起来要追，被姥爷一声大喝吓住了。都别管他，让他走，没出息的样儿，给老子使起阵势来了！
一家人就这样看着大舅奔出门去。后面这顿饭草草收场。姥爷那么大的酒量，只喝了二两就醉倒了。姥娘让二舅把姥爷扶到炕上后，递给二舅一把手电筒，说，你带着你三个妹妹赶快去找你大哥。
二舅带着大姨、二姨和我母亲出了门。月亮很亮，根本用不着手电筒。二舅说，咱妈真是多余，大哥那么大个人了，还能出啥事，他就是心烦，让他在外面散散心比什么都强。大姨、二姨和我母亲都没吱声。二舅说，既然出来了，咱就分头找吧，你们几个胆小别分开了，我朝南找，你三个朝北找，手电筒给你们带着。
大姨、二姨和我母亲老老实实沿着中心街朝北一条胡同一条胡同地找过去，但都没有发现大舅的身影。后来大姨说，咱去坟地里看看吧，兴许大哥想咱爷爷了，去给爷爷说说话去了。大舅是他爷爷的长孙，自幼就受到爷爷的分外宠爱，他也算是在爷爷奶奶跟前长大的，所以，与自己父母的感情就有些淡薄。
姊妹三个就朝着坟地走去。都害怕，但谁也没说。这时，不远处的树林里突然传来猫头鹰凄厉的叫声。我母亲吓得拽紧二姨就要往回走。大姨也害怕了，大姨说，我听奶奶说夜猫子叫，人命闹。我母亲说，那咱快回去吧，忒瘆人了。大姨说，万一大哥在坟地呢？咱还是去看看吧。三个人挤成一团一点点儿地往前挪。猫头鹰又叫几声，她们虽然害怕，但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怕了。
她们到了坟地，到了爷爷的坟前，但那里并没有大舅的影子。她们松口气，准备往回走。这时一只老鼠从大姨的脚面爬了过去。大姨“嗷呜”一声蹦了起来。大姨这一蹦不要紧，二姨和我母亲吓得魂飞魄散，我母亲说，不好了，姐姐被鬼扑了，不好了，姐姐被鬼扑了。三个人跟头踉跄地跑回家。姥娘吓坏了，以为是大哥出了事，身子一歪，闭过气去。三姊妹轮流使劲掐姥娘的人中，好一会儿，姥娘才悠悠醒来。醒来的姥娘挣扎着要出门去找大哥，声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正当一行人准备出门时，二舅回来了。二舅说，这一大群人着急忙慌地干啥去？姥娘问，找着你大哥了吗？二舅说，找着了，去我二姑家了。姥娘说，这孩子，去你二姑家干啥了？二舅说，他心里不痛快，想找个人说说话呗！姥娘没再说啥。
明月高悬，一夜无话。一家人除了姥爷鼾声如雷，其他的人各怀心事都没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的姥爷就被姥娘差去寻大哥，姥爷不想听命于姥娘，就在互相拉扯时，村里的老奎大爷忽然大喊着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你家大小子……姥娘放下姥爷一把拽住老奎大爷的袖子，我家大小子咋啦？老奎大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家大小子……你家大小子……淹死了……
姥娘不信，你准是看错了，我家大小子去他二姑家了。这会儿老奎大爷也缓过来了，说，大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能认错？走，快跟我去看看吧！
姥爷一着急，怎么也穿不上鞋，最后光着脚就跑了出去。
这一切都好像是命中注定，不然哪一个环节出点儿纰漏也不至于大舅死于非命。比如，姥娘跟她的几个姑姐，独独跟二姑姐不对付。如果二舅说大舅去了别的姑家，估计姥娘会寻过去，但二舅偏偏说的是大舅去了二姑家。
河边已围了一圈人，看着奔来的姥爷姥娘，人们自动让出一条路。一看见那个水淋淋地躺在地上的人，姥娘一下子就晕了过去。姥爷老泪纵横，对着大舅的尸体“邦邦”地磕头。
这是谁也想不到的结果，大舅会游泳，而且游得不错；河水也不深，也就刚及他的胸口。那他是怎样淹死的呢？唯一的解释就是喝过酒，意识不清醒，手脚也不灵活，呛了水或腿抽了筋。要不然怎么解释呢，怎么能解释得通呢？
3
安葬了大舅，姥爷和姥娘再也没有跟二舅说过一句话。二舅跪在堂屋中央的家堂面前一边左右开弓地扇自己耳光，一边对着祖宗发誓，我是没找着大哥，我就随便编了个理由，我就想让大哥自个儿清静会儿，谁知道大哥这么大的人还能被淹死啊？我要是知道我宁愿替大哥去死……可是，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当晚，姥爷写了三个阉，让大姨、二姨和我母亲抓。是的，只写了三个阉，二舅被排除在外了。姥爷写好三个阉，将阉捂在两掌中间的空隙里前摇三下，后摇三下，上晃三下，下晃三下，然后猛然张开手掌，让三个阉以自然落体的状态落在桌子上。大姨、二姨和我母亲面面相觑。这时，她们却互相谦让起来。大姨说，我人笨，怕是干不了，让她俩抓吧。二姨说，我自己能顶梁过日子，不差这口饭，让她俩抓吧。我母亲说，我抓着了怕是也干不了，让两个姐姐抓吧。姥爷说，都别废话了，赶紧的。大姨看了看二姨和我母亲，伸手抓了一个离自己最近的。二姨看了看大姨和我母亲，也伸手抓了一个离自己最近的。剩下的那个就是我母亲的了。姊妹三人小心地展开纸阉，二姨的阉上赫然写着“接班”。
大姨倒没什么，她本就没敢指望。我母亲的脸当时就垮下来了，紧接着泪珠滚滚而下。可是这时候姥爷和姥娘谁也没有心思哄他们的宝贝小丫了，因为二舅不见了！
姥娘要去找，姥爷不让，找他干什么，畜牲不如的东西。姥娘大哭，咱可就剩这一个儿子了！姥爷“啪”的一声将碗摔个粉碎，这种儿子还不如没有。
二舅就这样消失了，跟走失了一条狗一样。
姥娘开始神思恍惚，而且日益严重。纳鞋底不是忘了拉针，就是被针扎破了手指；穿衣服穿到一半就坐在那里发愣；饭不是不熟就是糊了；灶里的火常常烧到灶外来，直到引燃了姥娘的衣裳，姥娘才发觉。有一次，蹿出来的火苗太急太旺了，姥娘的衣裳上几乎全是火了，姥娘一言不发，站起来一头扎到水缸里了。
姥娘去世了。
不到一年，一家死了两个人，还都不是好死。还有一个生死不明。这到底是怎么了？我老窦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姥爷跪在祖先的牌位前老泪纵横。大姨、二姨和我母亲哭得撕心裂肺。
姥爷像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无论问他什么，他总是一脸茫然。好像不知道自己是谁，因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
好在有主事的大总管在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葬礼。
但是，在谁摔老盆的问题上，又引发了一场风波。在农村，没有儿子的家庭按风俗是由侄子摔盆子并继承家产。这时，姥爷的侄子站了出来，主动请缨要为姥娘摔老盆。但是，姥爷的家产（包括房屋和田地）将由他继承。姥爷瞬间清醒了，我还有一个儿子啊，用不着你摔老盆！侄子高高地昂着头，甩掉孝衣扔到地上，并踩着孝衣站了起来，那你让那个儿子来摔吧！说完，从鼻子里哼了两声扭头走了。姥爷看着侄子的那副嘴脸，气急攻心，当场就吐了鲜血。
此时，二舅杳无音信。姥娘的娘家人四处寻找也没找着。姥爷的前后两个院子就是为大舅二舅准备的。这两处院子都是姥爷费尽心血亲自设计亲自带队施工，甚至重要部位都是亲自操刀砌起来的。无论从布局、结构、采光、排水都没得挑，在村里无人不夸，无人不赞。这两处院子在姥爷的心里不亚于两个儿子，它们不仅有居住的功能，还有传承的意义。姥爷怎么忍心将自己亲手盖起的两处院子交给侄子？
为此，葬礼推迟了两天。姥娘的娘家人无论大小老幼全部上阵，兵分四路日夜寻找二舅的下落。可惜，两天过去了，方圆八十里都找遍了，还是没有二舅的踪迹。这时，姥爷的腰已经一点点儿塌了下来。
大总管提议要不再推迟两天，反正天冷也不要紧。姥爷看了看瘫倒在棺材旁的大姨、二姨和我母亲，咬了咬牙，算了，别让陪灵的人煎熬了，就让他摔吧！二姨挣扎着跪到姥爷面前，爹，这是您的心里话？姥爷突然抚棺大哭。
葬礼这天，气氛不光压抑，还有几分诡异。姥爷的侄子难掩喜悦之情，同时也掩饰不了眼神里的蔑视和得意。
送葬的队伍就要出发了，侄子上前准备举起灵幡。这时，二姨上前一膀子将他扛开，自己举起了灵幡。众人一片惊诧，接着发出惊喜的窃窃之声。侄子愣了片刻，站起身脱掉孝衣挥舞着大喊，众神灵都来看啊，女人举灵幡了，这天要塌了，这地要陷了……
大总管不理会他，用比他更大的声音发号施令，二姨根据大总管的号令，稳稳地行奠，稳稳地敬辞行酒，稳稳地摔了老盆。姥爷的侄子几次想冲过去，被姥娘的娘家人手拉手围成的人墙挡在了外面。他又煽动本村人帮他，但本村人没有一个人愿意替他说话。倒是眼含热泪对二姨大加赞赏。这女子厉害！真是开了天了，辟了地了，这破风俗终于改了……葬礼在全村人的激动狂热中顺利完成。二姨当众宣布，家里所有的家产她一分不要，就给二哥留着，二哥迟早会回来的。
这事过后姥爷没有休息，而是马不停蹄地去了县城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让二姨提前接了班。
之后赋闲的姥爷性情大变，白天窝在家里睡觉，晚上一出去一整晚。大姨和我母亲跟了几次，发现姥爷就是漫无目的地走，草垛、坟圈子、树林子、庄稼地里、河沟……大姨和我母亲知道，姥爷这是在找二舅。
姥爷的行程越来越远，有时一出门就是十天半月。
一个隆冬的凌晨，又一个噩耗传来。姥爷掉到冰窟窿里了，被人发现时，只有半截身子露出冰面，下半身已被冻上了。乡亲们砸了冰，又浇了热水，才把姥爷从冰窟窿里拉上来。姥爷被送到家时，已经气若游丝。临终前的姥爷紧攥着二姨的手，二丫，这个家就交给你了。以前的事，别怪爹娘，孩子多，疼不过来……二姨说，爹，您都把饭碗传给我了，哪里对不起我了。
之后姥爷就陷入昏迷之中，但嘴里一直在念叨一句话。大姨、二姨和我母亲在床前跪了三天，你拼一个词，我拼一个字的终于把那句话听明白了，那句话是“老二，你告诉我，你大哥是不是你推河里的？”
4
二姨一放下农村的锄头，就接过了城里的瓦刀。亲戚姊妹都替二姨捏了一把汗。
二姨混在一帮汉子里，汗比别人多流一半，觉比别人少睡一半，左一声师傅，右一声哥的很快就平了天下。
某一天，砌墙砌烦了的二姨仰头望天，天真蓝啊，一队大雁正好飞过，整齐的“人字形”让二姨惊叹。这时，二姨的嘴里好像掉进了几滴液体。二姨咂摸咂摸嘴，味不大对。二姨“啐”的一声吐了一口口水，自言自语地说，奇了怪了，这天上也没下雨啊？旁边的人听了哄然大笑。二姨惊奇，你们笑什么呢？二姨旁边的工人对着塔吊上的司机大声喊，老常，再撒尿提前说一声。
啊？这是塔吊上的老常撒的尿？二姨问，老常为什么在上面撒尿，他为什么不下来去厕所撒，太不文明了。我要告工长，让工长扣他的分，罚他的钱。人们就起哄，去吧，去告吧。二姨下不来台，果真去告工长了。工长说，换谁都会在塔吊上撒尿。难不成为了那十秒要爬上爬下浪费十分钟？二姨不服气，在塔吊上撒尿就是不文明，就是没素质，别找那些没用的理由。工长说，要不，换你试试？二姨说，试试就试试，我保证不会在塔吊上小便。
那天简直就是施工队的盛大节日。整个施工队的人都停了手里的活儿，聚在塔吊下看二姨爬塔吊。二姨面无惧色，大踏步走向塔吊，刚一伸手抓住塔吊的铁架子就惨叫一声大力甩着手。烫死了！二姨大叫着。工长扔过一副劳保手套。二姨戴上后继续爬，爬了没两步，二姨扭头问，工长，我要是摔死了，算不算工伤？工长说，不算，因为你违规操作。二姨问，我怎么违规操作了？工长说，你既然考虑到你会摔死，为什么就没拒绝呢？难道我们会让工人冒着生命危险干活吗？二姨这才意识到没系安全带，二姨埋怨，您不早说。可是我见老常也没系过安全带。工长说，你又不是老常。
二姨又下来在众人的帮助下系上安全带、挂上防坠钩开始了第二次攀爬。有了安全带，心里有了底，二姨就爬得有恃有恐。在塔吊中间有一个竖梯直通塔吊顶端，爬塔吊其实很简单，只要胆大不恐高就行。爬到三层楼的时候，二姨停了下来，低头往下看，这一看不要紧，一阵头晕目眩，她鼓着腮帮子使劲憋着，挥手示意下面的人躲远点儿，她要吐了。但是二姨的腮帮子鼓了三鼓，脖子伸了三伸也没吐，她生生地咽回去了。底下“嘘”声一片。
二姨接着爬，只是不再四处张望了，只看眼前的梯子。
终于爬上去了，二姨爬进驾驶室就瘫了。老常给她喂了水，说，别逞强了，快下去吧，就你这熊样儿，怎么开塔吊干活呢？二姨挣扎着爬起来坐到驾驶座上，老常，你来教我开塔吊。
就这样，二姨学会了开塔吊。后来的二姨爬塔吊也不系安全带，而且爬塔吊时总背上一个带盖的塑料桶。有人故意问，春芳，你背那个小桶干什么？二姨答，给你腌咸菜。
二姨父（其实二姨父一直没和二姨结婚，但在我心目中，他就是二姨父）就是那时候爱上二姨的。二姨父老实、胆小，常常缩在角落里偷偷盯着二姨看。
有一天，刚从塔吊下来的二姨一身大汗，她想先冲个凉再去吃饭。吃饭时二姨父不见二姨，怕菜被抢没了，着急忙慌地又打了一份，然后去找二姨。二姨正撩起衣衫擦胸，她忽然停住，猛一回头，看见二姨父大张着嘴正站在身后。二姨上前就掐住二姨父的脖子，二姨父挣扎着满脸通红还不忘分辩，我什么……都没看见……二姨说，我早就觉着有人老是盯着我，原来是你小子。说，你小子想干嘛？
他想娶你！
一众工友端着碗站在身后哈哈大笑。工长说，他看上你了，他想娶你。二姨松了手，二姨父脸涨得通红，转身就跑，却被二姨一手拽住，怂包，想娶我就直说嘛！
二姨满心欢喜地跟着二姨父去见未来的公婆。婆婆一见二姨就皱了眉，把二姨父拉到一边嘀咕了半天。二姨断断续续地听到婆婆的话：工地上的女人哪有个女人样儿？整天跟一群糙老爷们儿打交道，浑汤浑水的。你爸爸单位王阿姨给你介绍的那姑娘多好，在百货大楼上班，人长得恬静，工作又体面……这个家还是农村的，以后你就给她家拉套去吧……
二姨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走了。
以后二姨父再找她说话，二姨理都不理，二姨父给她打了饭菜，她宁可饿着也把饭菜倒掉。
5
二姨虽然在城里上了班，但并没有放下娘家不管。她看着两个空荡荡的院子，做主给大姨找了一个上门女婿。大姨身为姐姐，完全听从这个妹妹的安排。一处院子给二舅留着，一处院子就是大姨的了。我母亲，这个家里的老疙瘩，也是我姥爷和姥娘最放心不下的人。二姨看看我母亲黄黄瘦瘦的脸，又掐掐我母亲不足两拃的腰，有点儿犯难，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能干点儿什么呢？最后二姨直接将我母亲带在身边，在城里找了个学校复读。我母亲知道想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就是读书了，所以，读起书来就格外努力。第二年，我母亲就考上了省城的中专。
看着大姨和我母亲都有了着落，二姨长出了一口气。
可是，日子并不平顺。结婚还没一年的大姨哭哭咧咧地找上门来了，说日子没法过了。大姨父不光好吃懒做，还酗酒。喝醉了就耍酒疯，撵鸡骂狗，摔盆打碗，大姨只要一阻拦，还打大姨。大姨哭诉道，家里的锅买了四回了，碗换了八遍了，我都缝了十二针了。说着撩起衣襟让二姨看。大姨身上青、紫、红、黄、蓝什么颜色都有，还有两个蜈蚣一样的伤疤，一看就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样子。
二姨二话没说就跟着大姨回了老家。大姨父正坐在堂屋的圈椅上自斟自饮，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二姨自己找出酒杯，倒了满满三杯酒，一字排开放在大姨父面前。说，看着大姐的面子我叫你一声姐夫，今天我干了这三酒杯，算是敬你。以后大姐就算身上划破点儿皮，我也找你算账。你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滚蛋。二姨端起酒杯，一连干了三杯。然后拿起桌上的菜刀随手扔了出去。屋门外的大黄傻呆呆地站着，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倒了下去。菜刀深陷在大黄的脖子里，鲜血汩汩地流出来。二姨面不改色心不跳，对大姨父说，干了这一年多的瓦工，别的没学会，瓦刀指哪儿劈哪儿，菜刀也一样。
大姨父脸色惨白，扒着门框瘫软下去。
二姨一出来门就狂吐不止。她偷偷嘱咐大姨，把大黄好好安葬，多烧些肉骨头给它。
回来后二姨在屋里燃了香烛，烧了纸钱，又请人画了符。她跪在地上不吃不喝，嘴里念念有词，直到同屋的同事吓唬她要告她搞封建迷信才作罢。
6
大姨家的日子暂时风平浪静了，二姨的心就宽松下来，心一宽松，就生出些浪漫的想法。毕竟二姨正值韶华，虽然表面大大咧咧，心里不可能不向往爱情。下了班的二姨梳洗打扮一番就走向了街头。说不准在哪个墙的转角处就和缘分撞了个满怀呢？
那时候城里的街头、小公园正流行跳交谊舞。二姨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男男女女在公共场合公然勾肩搭背时，吓了一大跳，她本能地捂住脸。后来她裂开了指缝，看到了把屁股绷得紧紧的牛仔裤，看到了男青年的及肩长发，看到了女青年耳朵上比鸡蛋还大亮晃晃的耳环。她纳闷这听起来乱七八糟的音乐怎么就让这些人做出了相同的动作呢？比她上小学时班长的哨子都灵。二姨的指缝裂得越来越宽，后来就把手放下了。慢慢地，她也听出了“嘭嚓、嘭嚓、嘭嘭嚓”的鼓点声。二姨站在圈外远远地看着，心里默默地记着舞步，左进一步，右进一步，左进一步，右退一步……虽然她的脚没动，但在心里她已经舞了起来。
回到宿舍的二姨抱着枕头跳了半夜才意犹未尽地睡去。
第二天晚上，二姨从圈外站到圈里。一曲又一曲，站在内圈的姑娘都被人邀请过了，只有二姨，一直孤伶伶地站在那里，像长在田埂上的一株高粱，谁都不好意思收割。
舞场散了，二姨还倔犟地站在那里。等人散尽，二姨一个人旋进黑暗的舞场。凌乱的舞步，僵硬的动作，臃肿的身体，二姨越跳越丧气，越跳越绝望。那一晚，二姨一直跳出满身汗水满脸泪水才罢休。
等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回走时，二姨父从暗处跟了上来。二姨吃了一惊，你从哪里冒出来的？二姨父说，你就不是跳舞的料，干吗难为自己？二姨急了，我是什么料？扛锄把子的料？背药桶子的料？割麦扬场的料？你不就是瞧不起我是农村人吗？我又没赖着你。你找你的百货大楼售货员去吧！二姨父气得结结巴巴的，你……你这个人……不识好歹。二姨双手叉腰，我不知好歹你还跟着我，快滚！
二姨父不再说话，咬牙切齿地跟在二姨身后，一直看着她回到了宿舍。
二姨不服输的性格可不是一天两天，几句话就想让二姨打消跳舞的念头那是不可能的。
到了晚上，二姨又准时站到了舞场。这次二姨父没站在暗处，他站在离二姨不远不近的地方。三曲过后，还没有人邀请二姨跳舞。二姨父小心地蹭了过来，舞曲再响起时，二姨父向二姨伸出了手。二姨赌气牵起了二姨父的手，两人滑入舞场。
怎么说呢，二姨父也不会跳舞。但两个不会跳舞的人成了那天晚上的焦点。先是二姨踩了二姨父的脚，二姨父不由自主地“哎哟”了一声，众人都看向他们，二姨恶狠狠地说，别出声。二姨父小声说，你这一脚，跟大象踩蚂蚁样的，我能不叫吗？二姨又使劲掐了一下二姨父，二姨父又“哎哟”一声。二姨说，不是让你别出声嘛！二姨父说，你拿接砖拿瓦刀的手掐人还不让人叫？二姨喝道，我现在开塔吊。二姨父还没来得及还嘴两人的腿就别到一起，二姨父一下子摔倒在地。周围的人一片惊呼，呼啦一下子退出老远。舞场中间只剩下局促的二姨和羞愧的二姨父。
二姨终于死了跳舞的心。
二姨父再提起两人结婚的事时，二姨说，咱俩是毛驴备银鞍——不配。你也别费心思了，好好找个城里人过日子。你要是有心，就给我介绍个农村出来的吧。
7
大姨父后来学起了做买卖。做的这买卖让大姨难以启齿。大姨跟二姨和我母亲说时，脸红了半天，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原来大姨父开了一家配种站。说是配种站，刚开始其实只有一头种猪。大姨父就赶着这头种猪走乡串村地去配种。据说这头种猪的基因好，经过它配种生下的小猪，能吃能睡，不拱栏，不顶圈。渐渐地，这头种猪名声在外。大姨父趁机扩大了规模，又进了两头种猪，一头种牛。
大姨父的日子过得溜光水滑起来。
刚一开始，大姨就忧心忡忡，说整天看着畜牲干那事儿，人能跟菩萨样的稳得住神儿？
后来的事证明大姨的忧心不是杞人忧天。
大姨父是挣了不少钱，但大姨父不愿意把钱花在家里，更不愿意花在大姨身上。他觉得自己一个上门女婿，过的日子不是给自己过的。大姨一提意见，他就梗着脖子说，房子是你的，孩子跟你姓，到头我啥也落不着，还不能自个儿混个肚里圆？
大姨父买了雅马哈摩托车，需要去配种时就把拉着种猪的地排车拴在摩托车后，油门一加，人和猪就蹿出去了，又轻快又拉风。不需要配种时大姨父也不在家。他穿上油光闪亮的皮褂子，脸上抹好几层大宝，脚上的皮鞋擦得比罩子灯还亮，头发抹上头油，六级风都吹不乱。他骑上他的大雅马哈，故意拧着车把，让摩托发出几声轰鸣，烟筒里冒出一阵青烟，然后才一溜烟没影了。谁都知道大姨父去哪里了，谁也不知道大姨父到底去哪里了。
大姨父一走，邻居就问大姨，你家孩儿他爸又找去了？大姨说，找去了。邻居又问，找哪个去了？大姨说，这么多，谁知道今儿个找哪个。你别看这句话里少了句子成分，但问答双方都知道这少了的句子成分是什么。
大姨父走乡串村地去配种，牲畜干事时他也没闲着，牲畜干实事，他就和主家小媳妇眼神交流。在那种场面前，人又羞又躁，本来眼神应该互相回避的，如果不回避，眼神里再有两簇小火苗，那就堪比火山爆发了。种配完了，小媳妇们儿还没从那种被闪电击穿的激情中回过神来。然后，大姨父在回访时再加深一下，一切顺理成章。当然，大多数人家是没事的。懂事的男人都不让女人凑边，懂事的女人也自觉地回避，大不了在窗户缝里偷着看两眼。能凑边的女人大都是不安分守己的。大姨父心里明镜似的，见得多了，什么样的女人能勾搭，容易上手，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良家妇女他也不勾搭。
二姨终于从大姨躲躲闪闪含糊其辞里嗅到点儿气息，她想找邻居求证，还没等她开口，邻居早就按捺不住了，七嘴八舌地就把大姨父的事说了。
二姨一听火冒三丈，这也太欺负人了！但这时二姨再用扔菜刀的方法就不灵了。大姨父翅膀硬了。据说二姨和大姨父进行了一场艰难的谈判。
二姨：董子良，你还有点儿良心吗？你没爹没娘孤儿一个，是大姐不嫌弃你穷，给了你一个家，你现在作这孽就不怕天打雷轰？
大姨父：我作啥孽了？
二姨：你整天溜光水滑的都去干啥了？
大姨父：配种去了呀。
二姨：种猪和种牛都在家里，你一个人出门，你配的哪门子种？
大姨父：不光牲畜需要配种，人也需要呀！
二姨：呸！真不要脸。儿大女大了，你还要点儿脸不？你还给孩子留点儿脸不？就你这样的爹，孩子长大了还能找个媳妇不？
大姨父：孩子又不跟我姓。
二姨：不跟你姓也是你的孩子呀，身上还不是流着你的血。
大姨父：那有什么用，我董家在我身上就断了香火，家谱都续不下去了，祖坟都没人烧纸了。
二姨：家谱有什么用，当吃还是当喝？日子过得都是眼下，眼一闭腿一蹬啥都不知道了，一辈子不管两辈子的事。
大姨父：家谱不管用，你窦家咋招上门女婿？咋让孩子跟你窦家的姓？
二姨：你，你个没良心的玩意儿。那时候你屋没一间，地没一垄，你娶得上媳妇吗？你不当上门女婿就得打光棍。
大姨父：那时候是那时候……
二姨：你的意思是你现在翅膀硬了，想反悔了？
大姨父：随你怎么想吧。
二姨气得左右开弓扇了自己好几记耳光。大骂自己有眼无珠，瞎了狗眼招了这么个没良心的玩意儿来祸害窦家，上对不起窦家列祖列宗，下对不起两个外甥，更对不起老实巴交的大姐。
大姨吓得不轻，抱着二姨直哭，说，妹妹你就别管了，日子不就是一天天熬的吗？过一天说一天吧。
8
大姨的事还没解决，我母亲那里又出事了。
我母亲那时正面临毕业，牵涉到分配去向问题。本来按分配原则是哪里来的回哪里，我母亲应该回乡当一名乡镇教师。可是，毕业季都过了，也不见我母亲的身影。二姨着急忙慌地前往省城学校找我母亲。
七月的校园里空荡荡的。宿舍楼已封了门。树林里除了垃圾就是蝉鸣，没一个人影。湖里倒是游着一对鸳鸯，几只水鸭，但湖面平静，湖边也没有遗落的鞋子什么的。二姨把校园翻遍了，又围着宿舍楼张大鼻孔仔细嗅，闻有没有尸臭。又出神地盯着湖面，远远地看见个红方便袋飘着就吓一跳，以为是我母亲的尸体飘上来了。
最后看门的老大爷说，是不是跟着男朋友走了？
啊？男朋友？二姨大吃一惊，她都忘了这个最小的妹妹也长大了。可是，这个最小的妹妹不是黄黄瘦瘦的，见人就低头，说话就脸红的吗？她前不凸后不翘，脸上也无风无月，身子跟根干柴棍样的，她怎么会谈恋爱，谁会看上她？
二姨不信，她拿出我母亲的照片给看门大爷看，看门大爷说，这个小孩我没印象。二姨问，学校谈恋爱的多吗？看门大爷说，也不少，谈成的不多。一到毕业你就看戏吧，哭的，闹的，喝醉的，要跳楼的，我们领导每年这时候就提心吊胆。
二姨一下子没了主意。这死妮子到底是去哪里了？要是谈了恋爱，为什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每次放假回家也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除了拆拆补补，缝缝绣绣，没见写过一封信，也没见收过一封信，也没跑到邮局去打过电话，那这恋爱是怎么谈的？
一个二舅生死不知，现在又一个我母亲下落不明。二姨偷着跑到我姥爷姥娘坟上不知哭了多少回。
三个月后，二姨终于收到一封信。是我母亲写来的。我母亲在信里说道，姐，我过得很好，不用挂念。信里还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我母亲不光脸更黄了，连头发都黄了。虽然我母亲在努力地笑，但仔细看，不难看出我母亲在拼命掩饰的难过。我母亲背后是一排窑洞，窑洞后是山连着山，那些山光秃秃的，像是苍老的老人卧在那里，一点儿生气都没有。二姨一看邮戳，陕西延安。延安二姨没去过，但听说过，不光知道毛主席在那里领着队伍搞过革命，还知道那是黄土高原，也听过那里的歌，比如《黄土高坡》《信天游》。
二姨看了信断定我母亲过得并不好。如果是为了恋爱跟着恋人走的，现在也是该给家里摊牌的时候了，那怎么不寄张两人的合影回来？信里也没有只言片语提到那个她爱的人。这是正常的恋爱吗？如果不是字迹是我母亲的，二姨甚至怀疑我母亲是被人贩子拐走了。
二姨连夜给我母亲写回信，写信时一把鼻涕一把泪，从大舅的死于非命，到二舅的生死不明，从姥娘的惨死，到姥爷临死的不闭眼，又说到眼前大姨的婚姻不幸，信越写越长，信纸被泪水一遍遍打湿，信纸上的字十个有八个认不清。
信写了一夜，临天明，二姨将厚厚的一沓信纸抟巴抟巴都烧了。然后在一张新的信纸上只写了一句话“过得不好就回来”，又在信封里夹了五十块钱。到邮局去寄信时才发现根本没有详细地址。光凭一个邮戳上的地址是不能收到信的。
二姨这个恨啊，没想到我母亲人小主意大，在一辈子的人生大事上，居然都没跟她这个当姐姐的商量一下。
二姨决定不理会我母亲了。这个不要家的孩子，不要也罢。
9
二姨透过大姨的话，问大姨能离婚吗？大姨当时惊得头发丝都炸起来了，大张的嘴老半天都没合上。离婚？那多丢人现眼？干吗离婚？二姨叹口气，你过得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舒心？大姨说，过日子就是过日子，过的是日子，不是舒心。你问问你认识的人，有几个是过得舒心的？二姨竟无言以对。二姨为了帮着大姨拉回大姨父的心，又劝大姨，能让其中一个外甥随大姨父的姓吗？大姨断然拒绝，他野种不止一个，不缺咱家的孩子。咱窦家就这俩顶门立户的了，不能再少了。
二姨又悲又喜。她没想到大姨居然有了一些骨气。越是这样，二姨越觉得对不起大姨，越觉得大姨父不是东西。
临走，二姨恨恨地对大姨父说，董子良，你等着，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一语成谶。不久以后，夜不归宿的大姨父第二天一早被放羊的老汉发现，此时的大姨父浑身血污地躺在路旁。老汉吓得一声惊叫瘫软在地，羊群四散而逃。
大姨父被拉回家了。大姨不顾大姨父的惨叫，给他换上了新衣服，擦干净了身子和脸。大姨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但等了两天两夜，大姨父只是呻吟声小了，人还活着。大姨没办法，又起身给他煮了挂面。
从此，大姨父就瘫在了炕上。大姨更忙了，家里、地里、配种站，还有两个孩子和屋里的瘫子。大姨把大姨父照顾得很好，一天三顿饭顿顿热汤热水，身下铺的，身上盖的永远都是干净的。但大姨一句话也不说，饭送到大姨父嘴巴底下，或抽出大姨父身下的褯子扭身就走，然后随手落锁。不管大姨父是哀求还是哭嚎，大姨就是不搭理大姨父。大姨父有时故意恶毒地咒骂大姨，想激起大姨的愤怒，哪怕大姨骂他两句也好啊，但大姨就是一言不发。伺候他就像伺候牲畜一样，或者说还不如伺候牲畜，伺候牲畜高兴了还拍拍牲畜的头，不高兴了还骂两句或者踹一脚。
起初大姨父还大声呼唤他的两个儿子，但门上有锁，儿子也进不来。大姨父渐渐地不再挣扎，逐渐适应了无声世界，甚至是享受无声世界。他的眼神从恐惧、祈求、悔恨、愤怒到绝望，再从绝望到黯淡，再从黯淡到平静。他像一具有血有肉的木乃伊，平静地躺在一个幽闭无声的世界里，穿过一个个黑夜，迎来一个个黎明，再从一个个白昼，陷入到一个个黑夜。
大姨接过配种站的担子后，再也不说害羞的话了。有时两只牲畜交配不顺利时，大姨还得上前辅助。大姨也学会了骑雅马哈，还特意在集上花了两块钱买了一副墨镜。现在风光的是大姨了。出门时，大姨把雅马哈的车把故意多空拧两圈，让雅马哈的轰鸣声在大姨父房间的窗下响得更长一会儿，青烟也冒得更多一些。
自从大姨父出了事，二姨经常回来看大姨。她姊妹两个很响亮地说话，很爽朗地笑。二姨要留钱给大姨时，大姨说，我现在当家了，手里有钱。
二姨每回走时都要瞥一眼那扇锁着的门，然后叹一口气。大姨说，叹什么气，日子过得这么舒心。
10
大姨那里无风无浪了，二姨就又想起我母亲。二姨决定去延安找我母亲。那时我母亲已在延安两年了。
二姨搭车到了延安后两眼一抹黑。她拽着个人就问，见着个人就打听。人家都摇头，说延安这么大，你这个找法什么时候能找到？
陕北的农村可不像山东的农村。陕北的窑洞山坡一个，山脚一个，这边一个，那边一个，不像山东的村子一家挨着一家，一户挨着一户的那么集中。
山里的路是真难走啊，爬高上低，转弯抹角，晴天黄土没脚，雨天泥泞一片。一抬眼太阳还在头顶上呢，再一转脸，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山沟里了。二姨在山沟沟里转了半个月无功而返。
回来后的二姨心里更郁闷了。这个没吃过苦的孩子去了那种地方，风是咸的，水是苦的，这是要把没吃过的苦吃回来吗？
二姨不死心，也更不放心。休整了一段时间，第二次又去了延安。这次二姨不自己找了，她哭哭咧咧地跑到公安局，说自己的小妹妹被人贩子拐到这里来了。公安局不给她找到人，她就不走了。
公安局的人一听，这还了得，我们堂堂革命圣地，还会发生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查，一定得查。一个人找觉得延安好大，如果公安局找，给下边派出所打个电话就解决了。
很快，公安局就找到了我母亲。当公安局的人把二姨带到我母亲面前时，我母亲正蹲在一个窑洞前摘辣椒。我母亲抬眼看到二姨，手里的箩筐掉到地上，辣椒撒了一地。
二姨说要找那个人谈谈，我母亲一脸迷茫，找谁谈谈？二姨说，你爱的那个人啊，把你骗到这里还不好好待你，你看你还有个人样吗？二姨说着就哭了。我母亲说，不是人家骗的，是我自己愿意来的。二姨说，他人呢？我母亲说，别打扰人家了，人家都结婚了。二姨一脸蒙，什么叫人家结婚了？跟谁结的婚，不是跟你吗？我母亲说，不是跟我。我二姨的巴掌扬了三扬，也没落到我母亲身上。
我母亲终于被二姨带回来了。二姨看着我母亲，又气又恨又高兴，说，原来这个死妮子是一厢情愿啊！你说人家都结婚了，还守在那里干吗，不早回来。唉！也好，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比带个拖油瓶强。
找回我母亲后，二姨就急慌慌地跑去上班了。她想念她的塔吊。更怕她的位子被别人抢走。但是，塔吊怎么能离了她就不转呢？塔吊一天不转，楼就没法盖。
二姨还没到工地，远远地就看见塔吊在蓝色的天空下挥舞着黄色的塔臂，像在半空指挥交通的巨人。二姨急了，跑到工地上爬上塔吊就把司机拽下来了。工长说，窦素芳，工地不是你家的一亩三分地，你想咋着就咋着。塔吊也不是离了你不转。你不是家里有事请假了吗？又来作什么妖？二姨说，我离了塔吊没法活。工长说，塔吊上有啥？是有油条还是有烧饼？二姨说，塔吊上的空气是香的，风是甜的，塔吊上的太阳都比地面上的大一圈。工长气得张口结舌。众人起哄，那让他两个比，谁的技术好谁开。
比赛分三个项目。第一项目爬塔吊，爬得快的为胜；第二个项目吊水，满满一桶水，在限定的时间内从同一个地方吊到另一个指定圆圈里，谁剩的水多，水桶放置位置更靠近圆圈中心为胜；第三个项目，砸啤酒瓶，一溜十个啤酒瓶，用吊钩将啤酒瓶砸碎，但吊钩不能触地，五分钟内，谁砸碎的啤酒瓶多谁胜。最后三个项目中有两个项目胜出者为胜。
第一个项目由另一个塔吊司机先开始，工长哨子一吹，计时开始，那个小伙子跟孙猴子爬花果山一般轻盈，三下五除二就爬到了塔顶的驾驶室。此时，二姨还在吭哧吭哧地热身。很显然，二姨的大身架子吃了亏。如果小伙子爬塔吊像孙猴子爬花果山，那二姨爬塔吊就像猪八戒逮蚂蚱。不出所料，二姨在第一个项目完美落败。当二姨呼哧带喘地爬到驾驶室时，足足比那个小伙子慢了二分钟。
小伙子露出得意的笑容，工长的表情也放松了下来。
进行第二个项目时，二姨的状态经过短暂的沮丧后已经调整过来了。二姨又快又稳地放下塔钩，吊住水桶后稳稳地起钩，然后往目的地位置平移，到了目的地位置再放钩。从吊起水桶到放下水桶，整个过程丝滑如绸。没有震荡，没有摇摆，水桶里的水只是轻轻荡漾了几下，没溢出多少。放的位置正是圆圈中心，十环的位置。
再看小伙子，起钩时就有些猛，起钩后水桶左右摆动，吓得小伙子停下操作等着水桶不动了才开始旋臂平移。落钩时水桶重重地墩到地上，水桶里的水泼洒出一小半。
在众人的一片喝彩声中，二姨赢了第二局。
小伙子的脸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春风拂面笑意盈盈，这会儿就是一副乌云压顶骤雨欲来的样子。
其实比到这里，胜负已很明显。论吊装技术，二姨胜过小伙子不是一点儿半点。但小伙子不服输，既然规定了三个项目，那就比赛完。
第三个项目更难。小伙子不是落钩猛了，吊钩触地，就是吊钩围着啤酒瓶子转悠，根本砸不到。最后在限定的时间内只砸碎三个瓶子。
二姨砸完十个瓶子还没到限定时间。
实力悬殊就摆在那里，工长不得不让二姨又爬上塔吊。
后来二姨才说出真正的原因，塔吊司机工资要高一些。为了高出的那一点儿工资，二姨在塔吊上那个封闭、狭小的塔吊驾驶室里一待就是十年。
那个输了的小伙子先是哭哭啼啼地去打试块，后来学着做资料，再后来考了证书，成了技术员、大工长，再后来自己成立了项目部，算是大半个老板了。
二姨说，吃了没文化的苦，没远见。赢了眼前的蝇头小利，却输了后半辈子的大好前程。
我母亲听了默然不语。二姨争着抢着去爬塔吊，还不是因为我母亲吗？以前是学费和生活费，现在呢，我母亲虽然回来了，但错过了分配工作的机会。也就是说，我母亲的中专白读了，现在要自己找工作了。
11
自己找工作哪有这么容易。在经过多次碰壁后，二姨对我母亲说，你不如自己开个幼儿园，你看这么多人没人看孩子。我母亲心里不愿意，但也不好意思老在二姨家吃闲饭，就默许了。
二姨帮着我母亲租了个小院子，又买了些旧的桌子板凳，还买了两个旧的滑梯。院门头牌子一挂，“小太阳幼儿园”就算开张了。二姨下了班就去幼儿园附近发传单，帮着我母亲招生。
孩子从三个到五个，从五个到八个，再到十个、二十个。幼儿园越来越像样了。我母亲常常累得直哭。这些孩子精力旺盛得很，不是哭就是叫，不是叫就是闹，这个鞋带开了，那个裤子掉了，这个要拉屎，那个要尿尿。我母亲忙得像三头六臂的哪吒。尤其晚上，有一个没妈的孩子是全托，孩子把我母亲当成她妈，晚上钻到我母亲怀里还要摸着我母亲的乳房才能睡觉。我母亲那时还是一个姑娘，幸亏那种难堪都被黑夜遮掩了。
我母亲的工作渐渐步入正轨，婚姻大事也就提上了日程。二姨把能挤出来的工资都花在我母亲身上了，给我母亲买带厚海绵的胸罩，把平胸衬起来；买增白霜，把黄脸抹白；又买连衣裙，健美裤。一通忙活，我母亲果真像换了一个人。
二姨眼皮子高，介绍的人不少，大部分都入不了二姨的眼。二姨定的条件是要有正式工作，最好是医生、教师、法官或者在什么局里上班的。一听这条件，我母亲都急眼，说，二姐你这是不想把我嫁出去吧，你想让我当老姑娘。二姨也急了，你也看见了，我给大姐找得不好，大姐一辈子也不幸福。在你这里可不能马虎了。我倒不是看重这些职业收入好，是觉得他们都是文化人，有身份，最起码的脸面还是要顾的，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来。我母亲说，这跟人有关，跟职业无关。
我母亲在相过九九八十一个后，还是自己偷着找了一个。我母亲找的那人个头不高，文凭不高，收入更不高。汗毛长，胡子长，头发更长。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黑框眼镜。
那是一个落魄的人。
一个春日的上午，我母亲跟她雇的小姑娘带着十几个孩子去河边春游。在孩子们挖蚯蚓、捡树枝时，我母亲坐在一个石凳上休息，趁机欣赏一下春天的大好景色。
阳光和煦，微风吹拂，河水轻漾，河畔的小草刚刚拱出头来，绿茸茸的。我母亲坐在河边，畅快地看着几只水鸭排着队形在春水里游来游去。
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长头发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时而沉思，时而在纸上写写画画。整幅画面倒也和谐。
我母亲休息了一会儿，便开始张罗孩子们吃午餐。在孩子们都开始吃午餐时，我母亲发现一个孩子一直蹲在河边那个长发年轻人那里。我母亲便走了过去。
我母亲问那个孩子，你怎么在这里？赶快去吃午餐吧。孩子说，老师，这个叔叔饿了，我们能不能请他一块儿吃午餐？我母亲说，当然可以。孩子上前拉那个年轻人，年轻人却满脸窘迫，羞愧难当地拒绝了。孩子说，叔叔走啊，你不是饿了吗？和我们一起吃吧！年轻人指了指纸上的文字说，我是说我的文字饿了。我母亲看了一眼纸上那一行行的字，明显是诗嘛！真是文人，说话就透着酸腐气。我母亲笑了。
我母亲说，孩子们喜欢你，你就当陪着孩子们做游戏吧。年轻人又推让了几句便欣然跟着我母亲回到孩子们的队伍。我母亲故意不看他，但一直在偷偷瞄他。他拘谨地坐着，说，你们先吃，我给你们写首诗。等孩子们都吃饱了，他把孩子们剩的东西不到三分钟统统卷到了肚子里。我母亲说，那些东西加起来足足有两整袋饼干，差不多一整只烤鸡，还有三大袋面包，两大瓶汽水。
吃完东西的年轻人精神焕发，帮着收拾完残局后就给孩子们大声念着他刚刚写的诗。
“都说春天是绿色的
可我要说，春天是红色的
你看，那么多梅花和海棠
那么多山茶和月季
还有，我血管里激奔的血液
还有，你的脸庞
以前，我是慌不择路的人
是春天将我引领到你的面前
我才发现，你手里拿着的
正是我人生的罗盘”
……
我母亲捂着嘴还是笑出了声。
年轻人的爱情就是这样毫无来由，也毫无征兆。一个微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阳光下的侧面，甚至一个喉结的运动，都有可能让人瞬间产生爱意。这瞬间的爱意却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那个年轻人一个窘迫的神情，一个呆萌的微笑就俘获了我母亲的芳心。
当二姨知道我母亲拒绝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一个又穷又矮的书呆子时，二姨真是钢牙咬碎。她将我母亲锁在家里整整一个星期。谁都想不到，最后妥协的是我二姨。我母亲将自己饿得奄奄一息也不肯松口时，二姨无声地落泪了，她越来越感到了自己的无力和挫败。
那个长发年轻人最终成为了我的父亲。在我的印象里，我的父亲似乎什么活都不干，整天就是窝在他的房间里写呀写呀。有时脸色苍白的父亲会把我抱到他的膝头上，拿着一本书说，总有一天我也会写出这样的书！
我母亲的幼儿园后来搬到了一个更大的院子，孩子也越来越多。
就在幼儿园蒸蒸日上时，突发的一件事让几年的心血瞬间化为乌有。
那是一个中午，我母亲和几名年轻的小老师安排在幼儿园吃饭的孩子们吃午饭，不在幼儿园吃午饭的都被家长接走了。但是，一个孩子的爷爷接着孩子后并没有马上走，因为孩子非要爬幼儿园内的假山。爷爷宠爱孩子，便同意了。孩子爬上爬下玩得不亦乐乎。一个不留神竟从假山上摔了下来，偏偏又是后脑着地，孩子当场死亡。爷爷亲眼看见孩子死在面前，顿时昏了过去。
我母亲吓惨了，求救一般去问我的父亲该怎么办，我父亲的脸色更加惨白，嘴唇哆嗦成一团，别说主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虽然孩子已交到爷爷手中，但孩子死在幼儿园，幼儿园肯定要负责任。我母亲傻傻地不知道怎么才好。二姨来了极力安抚孩子家长，并拐弯抹角找到双方共同的朋友协商解决。最后变卖了所有家底，二姨又将她的所有积蓄拿了出来，又借了一部分，还是不够孩子父母要求的赔偿款二十万元。
这时，二姨父送来了钱。二姨对着二姨父又哭又骂，你个憨货！
有了二姨父送来的钱，终于把孩子父母要求的赔偿款凑够了。这件事总算了结了。但是从此我母亲一蹶不振。后来二姨连骂带哄地把我母亲哄到夜市上，二姨给我母亲弄了一个摊位，摆了一些鞋，让我母亲卖鞋。二姨说衣服鞋帽安全，即使穿着大了小了换换就行，怎么着也穿死不人。要是卖吃食，万一再吃死人呢？
我母亲起先有一搭没一搭地干，后来鞋卖得不错，又进了童装，一年的工夫竟将借款还完了。
再后来我母亲就开了鞋店，再再后来又开了几家连锁鞋店。
我父亲依然窝在屋子里写呀写。我母亲越来越忙，渐渐地好像忘了我父亲的存在。当我们向母亲提起父亲时，我母亲往往一脸惊愕，好像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个人，然后从鼻子里冷“哼”一声，眼神里再无崇拜，竟有了一丝厌弃和鄙夷。
12
一晃十年过去了，二姨还是单身一人，二姨父也是。
二姨父倒是相过几次亲，都是二姨给他介绍的（他父母托人介绍的他都不去见）。但没有一个姑娘看中他。反馈回来的信息是太老实了，坐那里只抠手指甲，一句话也不说。只有二姨知道，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对抗。
十年的时间，二姨父的父亲退居二线，母亲退休。两人都白了头发，背也微驼了。他们之前的倨傲被退休生活一点点消磨掉，开始变得平易近人。在二姨父的婚事上，也有意妥协了。
二姨父的母亲还是拉不下脸，二姨父的父亲偷偷去找二姨，说同意他们的婚事，让他们尽快结婚，不然年龄大了不好要孩子。二姨却客气拒绝了。她说二姨父的家里有一个人不接纳她，她也不能进门，不能因为她让二姨父为难。二姨父父亲见二姨拒绝了他，叹了一口气就走了。
日子一如既往。二姨还是在高高的塔吊上看云、发呆、唱歌、开塔吊。二姨父还是站在下面手搭凉棚仰脸看着塔吊上的二姨。有人来打趣二姨父，塔吊守望者，那个天上的仙女，你够不着。二姨父闷哼一声，这么沉的仙女，早晚得落地。
二姨坐在塔吊驾驶室里看着傻傻的二姨父，心里暖乎乎湿漉漉的。她开始可怜这个傻子，心里翻涌起势不可挡的柔波。她想，为了他，她就是受点儿委屈又何妨？
那天晚上，她主动邀请二姨父去喝拉面。二姨父激动地围着塔吊一圈一圈地狂跑。有人喊，窦春芳快来看，卢占庆疯了。二姨刚刚梳洗完毕，健美裤还没换利索就跑了出来。二姨喊，卢占庆，你疯了？二姨父谁也不理，嘴里一直重复着一句话，天上的仙女落地了，天上的仙女落地了……二姨一头雾水，上前给了二姨父一巴掌，说，想哪个仙女了？二姨父停下来，有点儿痴痴地说，你这个仙女，你这个天上的仙女！
二姨挽上二姨父的胳膊昂首阔步地杀入小吃街。
一人一碗拉面，二姨觉得二姨父是男人饭量大，就挑了一些给二姨父；二姨父知道二姨块头大也能吃，就回挑了更多给二姨。两人推来让去，面都坨了还没吃完。老板过来给他们加汤，说，明天你们再来，我拌西红柿就不用放糖了。二姨父说，我可不给你带糖。老板说，我看你是没少带，你俩要是再吃不完这两碗面，我的客人就叫你们甜死了。二姨和二姨父赶忙往旁边看，发现人们都乐呵呵地看着他俩。二姨父拉上二姨仓皇逃离了拉面摊。
第二天，二姨坐到塔吊驾驶室里，习惯性地往下瞧，下面并没有二姨父傻傻的身影。二姨心想，这个傻子莫不是昨晚乐得睡不着，今天睡过头了吧！
二姨对着塔吊臂上停着的一只小鸟吹了一声口哨，小鸟歪着脑袋，用乌黑的圆眼睛看着她。二姨心情愉快地开动了塔吊。
开了一会儿塔吊的二姨突然想起今天还一直没见到二姨父的身影，心里不免有点儿慌了。她借口上厕所下了塔吊。工长说，好你个窦春芳，你不是以能憋为傲吗？你那个小桶呢？底漏了？二姨说，卢占庆呢？卢占庆咋没来？工长说，你能不能憋尿跟卢占庆有关系吗？是卢占庆让你憋不住尿了？二姨有点儿急了，别闹了，快说卢占庆呢？工长说，没想到那个老实人还有勾魂的本事。卢占庆他妈病了，他请假了。二姨一下子紧张起来，什么病？在哪个医院？工长说，人民医院。工长还没说完，二姨扭身就走。工长大喊，窦春芳，你走了塔吊谁开？赶快回来，再不上塔吊，就扣你工资。
在人民医院里，二姨找到了二姨父。二姨父的母亲正在跟二姨父兄弟俩怄气，她想解大手，但不允许儿子给她脱裤子，她坚持要等女护士，可女护士正忙着给其他病人输液，根本没时间照顾她。她就硬憋着，脸都痛苦得扭曲成一团。急得二姨父兄弟俩直捶床。二姨悄悄站在门口看明白了，她走过来，说，我来吧。
二姨父的母亲看了二姨一眼，脸上松了下来。
二姨衣不解带地在医院伺候了二姨父母亲两个星期。二姨父母亲的脸色从和缓到笑意盈盈。
出院时，二姨父母亲说，等我恢复恢复就把你们的事办了。
二姨父母亲倒是干脆利落的人。回家休养了一个月便开始催促二姨父的婚事，并拿出户口本，让二姨父赶快去登记。
二姨父是怎样的欣喜无可描述。他拿上户口本就飞奔向工地。此时二姨正坐在高高的塔吊上，在蓝天白云下熟稔地操作着塔吊。
二姨远远地就看见二姨父奔跑的身影了。当然她看到的只是人影，并看不清面貌。但她笃定那就是二姨父。
二姨父向着她跑来了，但他不是踩着祥云来的。跟在他身后的，是滚滚的乌云。天好像一下子就陷入黑夜，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狂风就挟着尘沙铺天盖地的席卷了大地。
塔吊开始摇晃，二姨吓得嘶喊起来。这时信号工在下边示意二姨停止塔吊作业，升起吊钩赶快下来。可是二姨根本看不见。地面上被风旋起的尘沙和垃圾满天飞，折断的树枝露着新鲜的伤口倒伏在地上。
嘶喊过后的二姨，恐惧减轻了一些。她试图看向地面，但还是什么也看不清。她尝试着打开塔吊驾驶室的门，刚打开一条缝，强风就灌了进来。二姨赶紧又关了门。
此时二姨父已赶到。他圈起双手呼喊着二姨的名字，但他的声音刚一出口就被风声吞没了。他挣扎着想爬塔吊，还没有走近塔吊，就被在风中狂摆的吊钩击中了头部。
二姨太紧张了，紧张得忘了升起吊钩。吊钩在狂风中摆动起来犹如威力无比的流星锺。
其实狂风骤雨十几分钟就过去，当乌云散去，又是晴天丽日。如果不是满地狼藉的树枝和垃圾，如果不是躺在血泊中的二姨父，谁也看不出十几分钟前曾来过一场暴风骤雨。
塔吊停止了摇晃，天空又是澄澈如洗。二姨坐在塔吊驾驶室里喜极而泣，像是重获生命般地对上苍充满感恩。这短短的十几分钟，让她从恐惧到绝望，再到不甘，再到平静。就在闭上眼睛等死的时候，阳光再次照射到她身上。她怎能不惊喜？她怎么不感恩？
她急于与二姨父分享她的险遇和劫后重生的欣喜。她习惯性看向地面那个二姨父经常仰望她的地方。却发现一群人围在一起。她的心一下子抽紧了，她想起了向她奔来的二姨父。她的直觉告诉她，二姨父出事了！
二姨想下塔吊，可手脚抖成一团，怎么都不听使唤。
二姨父就这样去世了。他怀里还揣着用十年的光阴换来的户口本，揣着对爱情的憧憬，对未来的向往……
二姨从此下了塔吊，不仅下了塔吊，还离开了建筑公司。
大姨将二姨接了回来。
二姨将二姨父染血的衬衣埋在了姥爷姥娘墓旁。
13
二姨经常不是失神地斜倚着门框发呆，就是不知不觉地走到二姨父的墓前。大姨心急如焚。二姨不哭，大姨和我母亲倒是哭了不少。大姨哭着骂二姨，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这辈子起码有男人疼过爱过，比我们都强。听闻此话，我母亲哭得更加厉害了。
大姨带着二姨去田里摘花，剜野菜，烧玉米，偷花生……将小时候做过的事重又做了一遍。
看着二姨混沌的眼神，大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我们窦家完了。末了，带着哭腔说了一句，要是二哥还在就好了。
这句话像是炉膛里的引火一样，炉膛里早就积好的洋油和煤，在引火的点燃下，火焰带着火星从炉膛里直冲而出，足有三尺高。
二姨振作起来了。她想起了姥爷临终前交代她的话，她不能放任窦家颓败下去。她要重振窦家雄风。而且她一直坚信二舅还活着，她要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尽力为娘家积累财富，静等二舅携妻带子的荣归故里。
二姨开始跟着大姨种田。回归田地的二姨很快恢复了健康。当我母亲再去看望二姨时，在地头上看见二姨时，不由惊呼一声。这分明就是那个十年前在窦王头村叱咤风云的二姐啊！
十年的岁月好像是时光老人讲了一个童话，童话一讲完，人们就从童话的情绪中抽离了出来，然后各自转身，又回到原来的生活。
在二姨的建议下，大姨关闭了越来越不景气的配种站，购进了一台三马车。她们又种了两亩大棚黄瓜，收益颇丰。后来又包了村里其他人家的几亩地都种了大棚。日子又红火了起来。
劳动是治愈精神苦痛的最佳良药。终日的劳碌，让二姨淡忘了二姨父的去世之殇。
两处院子，除了人少了，一切都没有改变。
大姨曾动过翻新老屋的想法，但只一提便被二姨和我母亲否决了。因为这两处院子是姥爷的毕生心血，不仅设计合理，而且还很牢固坚实。老屋的基础是大青石，房身和房顶是一溜的青砖青瓦。在村里还没见过钢筋时，姥爷就用钢筋笼子做了圈梁。屋顶是粗梁粗檩，没有椽子，是全木板铺面，并且全部刷了桐油。门窗都是仿古雕花窗，迎门墙也是做了镂空花式砌墙。整个院子古朴又典雅，大气又庄重。这老屋虽然年岁较大，但至今仍很牢固，而且冬暖夏凉。整个院子古色古香，如果再保留几十年，说不准就成了古物。
我母亲也时常回来，三姊妹常常围坐一起唏嘘世事无常。
二姨说，要知道社会变成这样子，几个一奶同胞的兄弟姐妹何苦为了一个铁饭碗争来争去，闹得亲人离散。
是啊，二姨接了姥爷的班，吃了十年的皇粮半途而废。我母亲自己打拼考学，本来也能抱上铁饭碗，却为了所谓的爱情亲自将铁饭碗打碎。本应该子孙满堂、六畜兴旺的和睦之家，如今却支离破碎。
二姨时刻不忘姥爷的嘱托，一有空闲就四处打听二舅的下落。但是二舅，像是坠落到人迹罕至处的陨石，至今没有人发现他的踪迹。
大姨家的两个侄子高中毕业就去了南方打工，而且一去不返。两处院子愈加空旷冷寂。二姨看着两处空荡荡的院子，心里生出巨大的无力感和愧疚感。
14
我怎么也想不到，五十岁的母亲会提出去延安。对延安的往事，我听大姨和二姨说起过。纵使我的父亲再没尽到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但他还在那个位置上，就应该拥有那个位置的尊严，母亲怎么能提出如此过分的要求？我替父亲感到屈辱，严词拒绝了陪同母亲前往的请求。
更令我想不到的是，父亲居然亲自前来替母亲说情。
父亲坐在他那把破旧不堪的藤椅上，他全白的头发已稀疏得遮不住头皮。他面前的书桌上摆放的依旧是几十年前的那些书，稿纸依旧是方格稿纸。而在书桌的一旁，是我给他配置的新书桌以及新电脑，还有新的转椅。这些新物件自从放在这里就未曾动过，连包装的薄膜都未拆掉。我看着父亲旧书桌上刻满的名言警句、座右铭，一阵心酸涌了上来，直逼喉头和鼻尖。
这个过时的、老旧的父亲，一度被我们遗忘，或者说是遗弃。他沉浸在他的世界里，将窗外的喧嚣、纷杂统统拒之门外，包括他的妻子和女儿。据说他在跟母亲结婚后，有一阵也意气风发，有着少年的激扬和热情。我出生后不久，他就将自己包裹封闭了起来。但是什么原因让他自我封闭，谁都不知道。只有母亲坚定地认为是她生了我这个女儿，让严重重男轻女的父亲心有不满，也丧失了对生活的热情和追求。为此，母亲一直耿耿于怀。
父亲喝了一口茶，动了动唇，多年的自我封闭让他连说话的功能都退化了。父亲皱了皱眉，然后两手交织在一起互相搓着。
“爸爸，您想说什么，尽管说就行。”
“啊，这个……嗯，小丫……”
“爸爸，有什么很为难的事情吗？”
“没……不是，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说。”
“不着急，您慢慢说。”
“你妈……要去……你就陪她去吧！”
我大吃一惊，不知道这个躲在生活背后的老人是怎么得知这个如此炸裂的消息的。而且，他居然如此平静，平静得像与他毫不相干。哦哦，如果从个体权利和自由来说，是与他毫不相关。但真的就与他不相关吗？他不知道母亲去延安的目的吗？母亲前去延安寻找初恋，难道真不触及他的尊严吗？
我曾经对这个作为父亲的男人也一度厌弃，甚至瞧不起。但是在别人伤害他时，我依然会心疼。他在母亲面前一辈子没有直起腰来，我不想让他在晚年受到更沉重的打击。
“爸爸，您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不想让你妈妈有遗憾。”
“那您有遗憾吗？您有愤恨吗？您关注过您自己吗？”
“您妈的遗憾能弥补，为什么不尽可能地去弥补呢？我的遗憾无法弥补，那就不用为此劳心费力了。”
“您怎么知道您的遗憾无法弥补？您能告诉我您的遗憾是什么吗？”
“唉！孩子，不要问了，尽可能地去满足你们妈妈的心愿吧。”
去延安的路上，我一路无言，将自己设想为父亲的角色，去揣摩父亲的遗憾到底是什么？
到了延安，面对有了巨大变化的黄土高原，母亲一脸茫然。她只知道那个村子叫孙家沟，却不知道路该怎样走。我用高德地图搜到了路线，很顺利地到达了孙家沟村。村子里的窑洞荒芜了一半，但有人住的窑洞基本都翻新了。窑洞后的山不再是光秃秃的了，而是绿意葱郁。母亲用惊喜的目光打量着，看看天看看地，嘴里一直念叨着，变了，都变了。
我们并没有急着寻找那个人家，而是慢慢沿坡走上去，母亲遇到她有记忆的事物就会指着给我感慨一番。
在我将要精疲力尽时，母亲指着一处院落惊喜地大喊，就在那里，就在那里。我们走进院坝，我赶快走到院子里一棵石榴树下的石墩上坐下休息。母亲围着石榴树转了好几圈，眼里含满了眼泪。
窑洞里走出一个老人，她疑惑地看着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上前抱住她，婶婶，我回来了。老人激动地抓着母亲手来回摇着，是你，小窦子？真的是小窦子吗？是我，是我。母亲回头看着石榴树，没想到，这棵石榴树还在，它也老了吧！傻孩子，它还年轻着呢。老人激动地牵着我母亲和我进了窑洞。
晚上，我们吃了老人给我们准备的丰盛晚餐后，母亲和老人盘膝坐在炕上聊了很久。我熬不住，一会儿便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我觉得母亲该切入正题了，应该前去寻找那个爱而未得的人了。不料，母亲却提出了返程。
在返程的路上，我非常不解，我问母亲，您大老远跑来这一趟，就为了看看那棵石榴树，看看那个老婶婶？
母亲疑惑地看着我，那我还应该看谁？
我觉得母亲是在跟我装迷糊，我决定不留情面，我说，您难道不是来找您的初恋情人吗？想不到母亲很淡然，什么初恋情人，根本就没有恋过，早就放下了。我依然不理解母亲执意要来延安的目的，母亲说，那时，我快要活不下去了，是这个婶婶收留了我，还陪我栽了这棵石榴树。我走时，婶婶一再叮嘱我要好好活下去，有机会一定再回来看看，让她知道我活得很好。原来您是来报恩的？不是来寻爱的？母亲说，你们年轻理解不了，你说在生命面前，爱情算什么？屁都不算。我快活不下去时那个人都对我不管不顾，如果是你，你还会继续爱他吗？
当然不会。我心里一块巨石轰然落地，不由热泪盈眶。我那冤种父亲啊，在那次谈话后，我才知道我出生后不久他无意中翻到了母亲在延安的照片，他早就隐约听到过母亲在延安的事，现在看到母亲将在延安的照片保管那么好，心里怨愤，便用沉默来表达不满，想让母亲主动来解释。结果母亲认为父亲重男轻女，对父亲的沉默不仅不关心，心里也生出了怨愤。父亲得不到母亲的解释，也不愿低头，渐渐地就将自己封闭了起来，这一生都在痛苦中煎熬，他如果知道真相，会不会感到可悲甚于好笑？
我知道母亲偷偷给那个婶婶留下一个很大的红包。当时我都有点儿心疼，但是现在，那个红包又算得了什么？
从延安回来后，我去找父亲。我说，我已经陪母亲弥补了遗憾，现在，我要帮您弥补遗憾了。父亲说，我的遗憾谁都弥补不了。我说，说出来听听，您不要让我因为不能帮您而留有遗憾。
父亲叹了一口气，那时候，我年轻气盛，受不了你母亲心里有别人，就主动远离了她，也远离了你。对不起，孩子。我现在很后悔，我应该积极主动地去爱你的母亲，去感化她，如果早这么做，她可能早就放下那个人了，我们可能是非常幸福的一家人。
我将母亲的延安之行告诉了父亲，然后说，我不知道告诉您是对是错，这可能会让您轻松，也可能更加深您的懊悔。我就想让事实呈现，而不是一味活在自己的想象里，让误会抹杀了一生的幸福。
父亲垂下头，呜呜痛哭起来。
这是从我记事起，父亲在家里发出的最大声音。
15
之后我的父亲就经常跟着母亲一起回窦王头村看望大姨和二姨。
看着被爱情滋润得红光满面的我母亲，二姨开始劝大姨，你把董子良晾那里也三十年了，他该受的惩罚也受了，对他好点儿吧。他再不好，那也是和你的缘分，是你的命！
大姨说，这么多年了，其实我早就不恨他了，现在是他恨我。大姨问，你怎么知道他恨你？二姨说，这还用说吗？他这个样还使劲活着，不就是恨我，想熬死我吗？二姨说，不管谁恨谁，三十年了，恩怨也该结了。你再给他换衣服时给他说说话，哪怕骂他一句，打他一巴掌都不要紧。大姨沉吟一下，我试试吧，这些年不跟他说话，都开不了口了。
傍晚，大姨去给大姨父送饭，二姨又一次叮嘱大姨要跟大姨父说说话。大姨点点头便进了屋。
大姨父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望着屋顶。大姨进去后将饭菜放在大姨父床边的小桌上，然后将大姨父的身子侧过来，在背后垫了被子和枕头。往常大姨做完这些再敲敲碗就走了。大姨父会用唯一能活动的右手自己吃饭。这次大姨没有走，她站在大姨父的床边，看了一眼这个面色苍白浮肿的男人，眼神便不自在地飘移到别处。大姨父似乎感觉到了不一样，他的嘴角不明显地抽动了一下。大姨的眼神落在墙上，墙上贴的挂历画还是80年代末流行的明星，画上的美人蒙了尘，依然笑意盈盈。
大姨轻轻地叹了口气，唉，都老了！大姨坐在床边给大姨父按摩双腿。以前大姨都是用按摩仪放在大姨父的腿上定上时就不管了。
按了一会儿，大姨发现大姨父还没吃饭，不由自主地问，怎么还不吃？等会儿就凉了。
大姨父嗓子里呜噜了一声。这时院子里有人喊大姨，大姨就赶紧出去了。
第二天大姨再去给大姨父送饭时，发现大姨父和往常不一样。以前的大姨父呆滞，这会儿的大姨父虽然眼睛闭着，居然嘴角带着笑意。大姨仔细地上前看了看，发现大姨父的眼角还有泪痕。大姨吓了一跳，不由得叫了出来，董子良，董子良……
大姨再也没有喊醒大姨父，大姨父就这样死了。
大姨父死了。
当大姨放出这个消息时，全村人都惊呆了。这个董子良，他不该早就死了吗？难道他一直活着？
是的，大姨父一直活着，他一直死人一样地活着，他以这样的方式活了三十年。终于将大姨从二十八岁的少妇熬成近六十岁的老妪。
他死后，大姨并没有急着去火化。而是在家里停放了七天才火化、下葬。大姨父的尸体像是大人物一样被十里八乡的人前来瞻仰。这些人无不惊奇，原来这个刚刚死去的又白又胖的人真是董子良。这个早被大家当成死人的董子良，年轻时风光十里八乡，死了又惊动了十里八乡。
葬礼举办地非常隆重。大姨请了四班唢呐班轮番演奏。光抬棺的人就有十六个。流水席连着摆了七天。
二姨悄声问大姨，你搞这么大阵势就不怕人说？大姨说，这些年亏了他了，现在死了，就让他排场排场吧。
大姨一时名声大振，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大姨是个好人，整整伺候了一个瘫子三十年。
葬礼一完，我的两个表哥就要回南方。这些年，两个表哥不知道怎样面对自己的父母。又心疼父亲的处境，又恨父亲年轻时的浪荡无情。也心疼母亲这些年的辛劳隐忍，又责怪母亲对父亲的变相惩罚太狠。
他们纠缠在矛盾和痛苦中，一刻不得安宁。刚满十八岁就去南方打工了。这些年谁都不知道他们在外面过得好不好，但谁都知道，他们都三十多岁了，却不肯结婚成家。这让大姨忧心忡忡，彻夜难眠，自己牺牲了一辈子的幸福，想要延续下去的窦家的香火这是要断送在自己手里吗？那自己岂不成了窦家的罪人？
两个表哥临走前，大姨直直地向他们跪了下去。她说，我作为你们的生身母亲，不敢要求你们孝敬我，我只是不想我死后这两处院子变成荒宅，你姥爷这一支从此在窦王头村消失。你们能不能成个家，给窦家留个后，哪怕只是过年时来贴贴对联放放鞭炮？
两个表哥流着泪走了。
大姨父死了后，大姨整个人萎顿下去，像是秋后的玉米秆，一点点儿干枯下去，匍匐下去。
16
母亲还是经常回去。有一次，母亲回去时，刚一进屋就被二姨抱住又哭又笑。二姨说，我梦见二哥了，我梦见二哥了……
大姨、二姨和我母亲三姊妹坐在门槛上，二姨讲她的梦境，大姨和我母亲坐在她身边倾听。
春天的阳光照在她们身上，她们头上的银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们微笑的脸上充满希冀，像院子里盛开的月季花，鲜艳又动人。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是春风，还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