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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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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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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青州


上青州

徐光明

过年的鞭炮声一响,我们全家人都在期待爸爸说出那句话。

连续几年的正月初三晚上,他撅着屁股,将脸埋在座机电话的听筒上,热情洋溢地讲述着我们家一年来的变化。得到答复后,第二天,我们全家人都会忙乱起来,翻找体面的衣服,梳洗打扮,比出席外宾宴会还要隆重。

我从年前就开始惦记这件事,其重要性比过年盼过年更甚。大年初三的晚上,我就开始观察爸爸的举动,他是否要延续我们坚持了好几年的习惯?是否要行动?在一次次热切的期盼中,我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要上青州了。

1

上青州,我们要倒三次车。

爸爸先蹬着三轮车,骑二十多里到公交车站。他干瘦的屁股左摇右摆,头顶和脖子里蒸腾着热气,我们三个坐在露天的车斗里,脸蛋被冷风催得生疼,下了木板三轮车腿都麻了,可心里却是火热的,心像被什么催促着,鼓动着。

我们坐了汽车后,就要坐火车了。尽管妈妈是不去的,她说要留在家里看家,对此我并不赞同,我们那个破家,怕是小偷去了也要寒心,有什么值得可看的呢?后来长大了,我才完全领会这其中的意思,只不过是成年人手头紧张的一种说辞,关于车费和不能言说的尊严。

候车厅,人声鼎沸。

检票的时候,爸爸左右手牵着两个姐姐,迅速随着人潮挤过栅栏,我则是被人群挤着拥着往前走。我们是站着的,我趴在过道的车窗玻璃上,看铺展在大地上的一丛丛麦地变成了一座座蔬菜大棚,巨大的鸟巢端坐在光秃秃的白杨树上,像一座避世的城堡。在火车“咕呲咕呲”的欢呼声中,我们到达了心心念念的终点。

出站要检票,爸爸牵着两个姐姐顺利通过。我不知所措,因为我根本没买票。此时我的个子已经窜出了一米二,我当然不知道,也不知道爸爸的诡计,望着已经在站外的他们,只生了一个念头,我要跟上去。检票员将我拦了下来,向我要票,我拿不出,他就大喊这是谁家的孩子,喊了几次,无人认领。我脸红心跳,使劲在他宽大强劲的臂弯里挣扎,可爸爸站在远处咧嘴笑。被“我这一闹”,耽误的乘客们纷纷抱怨起检票员,有人说,只不过是个孩子,放开他吧!这句话很有杀伤力。在一片指责声中,检票员将我放了出去。我为我第一次被动且可耻的逃票行为感到自责,尽管这不是我造成的。

上青园街9号,小三轮拉着我们爷四个我们朝这个圣地奔去了。姑姑家是二层小洋楼,带院,沿街。

院子里的狗听着脚步声吼叫起来,姑姑出门训斥了狗。大铁门哗啦啦地拉开后,她看见的是四张枯瘦但洋溢着幸福的脸。姑姑热情张罗我们的衣食住行,一切都跟往年一样。

她拿出最丰盛的菜肴招待我们,割半个牛脊背的肉扛回家,用大火熬几个小时,再用大料腌制,片成片,犒劳我们四张嘴。姑父也开心。他是一个七十多岁的瘦小老头,牙齿掉光,吃饭时不喜欢与人同食。他一个人坐在八仙椅上,只用一个碗,细嚼慢咽,饭量也小。我见到了新的玩具,穿上了表哥的衣服、鞋子,摸到了游戏机,所有愿望都被满足。

当然,固定的流程还有去街上逛一圈。沿河周围有许多店铺,里面有琳琅满目的商品,泡泡糖、西瓜糖、鱿鱼干,姑姑从不吝啬地买各种各样的零食给我们,商店老板用大塑料袋装好,毕恭毕敬递到姑姑手上。她身材肥胖,再提着各式各样的食品,像一个女王。我们沿着河往下去,一路与碧绿的水作伴,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神色。

第二天,我们便要回去了,万般不舍。姑姑说我面黄肌瘦,头发软黄,好像有什么病症,总不放心。她不肯让我这么走,说什么都要带我去看病。中医馆里,五十多岁的女大夫给我摸了摸脉,扯开我的眼皮看了看,又让我吐出舌头,我严格照做。她又问了些平时的症状,也没说是什么病,只列了一个单子开了些中药,说回去按时按量煎了吃。

我们带了各式各样的食物回去,牛肉、羊肉、年糕,还有姑父自己酿的红高粱酒。

2

中药大概喝了半年多,有刺鼻的苦味,我并没有因此变得强壮,头发也没有变黑,个子却窜了四厘米。

妈妈说,你真是无福的命,喝药全补在个头上了。她与大多数的农村妇女有着相同的性格特点,又善良又刻薄,俗话说“心直口快”。虽说姑姑一家过得十分宽绰,妈妈却瞧不上他们一家。她常说,别看你姑待你们好,人家是看咱穷,可怜咱。咱算啥,在人眼里就像叫花子一样。自负又自傲的性格在她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既比不上人家,又看不起人家。

这一年的鞭炮又响了,我已经读了初中,接触的同学多了,思想上有了质的飞跃,老话说“长大了”。可我还在等爸爸打电话,大年初三的晚上,我和姐姐假装在看电视,实际上在等待他说出“上青州”那句话。

他确实去打电话了,我都听到他们说话了,可他闷葫芦一样走出来,什么也没说,坐在凳子上发呆。他的举动反常,但谁也没有问上不上青州这件事,因为爸爸拧着脸,妈妈也拧着脸。

直到天亮,我从床上爬起来,发现全家人都睡着了,没有了往年般翻箱倒柜找衣服打扮的热闹场面。我心想完了,今年我们上不了青州了。

这项坚持多年的走亲戚真的从此终止了。

及至我真正长大成人,才明白我们借着走亲戚之名,实际上如同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一般,去姑姑家打秋风去了。那时候我们家徒四壁,爸爸妈妈打零工供养我们姐弟三个的学费和吃穿,日子艰难,等到交学费的时候,亲戚们都避之不及。大姐的学费拖了一个星期,老师问她,她说过两天一定交上。

拖大姐的学费是爸爸深思熟虑过的。我们姐弟三个她学习最好,班上每次都考前两名,拖了学费老师不会让她退学,而二姐和我就说不准了。几天后,爸爸每天都垂头丧气,他顶着冒了半张脸的“胡子笋”,也不收拾,每天早出晚归,回来的时候身上全是灰尘。我知道他又去劳务市场打小工去了。搬一整天砖,和一整天泥,推一整天的小推车,每天赚70块钱。回来后他不说话。吃饭的时候,我看他就着已经臭了的咸鸭蛋,倒一杯没舍得喝完的高粱酒,咂摸一会,倒头就睡。

这样过了几天,我放学回家,爸爸妈妈都不在,两个姐姐站在院子里抹眼泪。我问咋回事,二姐说爸爸在工地上出事了。

我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汗毛直立的感觉,头皮上的所有头发像被同时扯下,钻心地疼。我们不知道爸妈在哪里,也不知道怎么去找他们,邻居叔叔在家里看着我们,不让我们乱跑,说爸妈很快就会回来。

果然,第三天爸妈就回来了。爸爸少了根手指。他在和工友搬铁板的时候,工友不小心滑了手,整张铁板盖在他的手上,他本能的往回一抽,整根手指骨和肉分了家。治疗方法有两种,一种在肚皮上挖一个洞,将手指的骨头固定在上面,将肚皮上新长出的肉包裹住手之后再切割出来,另一种是将整根手指的骨头从根部切除。

不得已,我们又要麻烦姑姑了。

妈妈给姑姑去了电话,姑姑建议用第一种办法治疗,她们青州当地有人做成功过。而爸爸非要选择第二种,他说这样能省去很多麻烦。麻烦,他怕麻烦,现在他怕麻烦姑姑。

我们还是必须要上趟青州了。妈妈领着我,坐客车去的。姑姑见了我还是亲亲热热,给我炖了很多的肉,做了很多的菜。可这次的相见,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各种情绪在我这个少年的心里翻腾,我甚至开始怨恨姑姑。

在之前,妈妈偶然提起姑姑,揭开了我们不上青州的秘密。

大年初三晚上,爸爸给姑姑打电话,透露要在大年初四上青州去探望她的时候,她问有什么事,爸爸回答没什么事,她说没什么事就别来了。从此,这通电话在我们两家人心里都划了一条河,彼此都轻易不肯蹚过去。我不理解一向热情的姑姑为何如此绝情,说出这般疏离亲情的话,我们一家人的脑海开始浮想联翩。原来,我们从来都是不受欢迎的。五年来,我们的热切期盼和向往都变成了一个笑话,大年初四短暂的相见,无非是我们家的一厢情愿。那些热情相迎,丰厚的招待都是面子上的“不得不”。姑姑并不欢迎我们。

我和妈妈在姑姑家坐了一会儿,姑父给我们沏了茶,一向话多的妈妈变成了哑巴。我们吃了顿简单的便饭,茶还有余温,就匆匆告别。

姑姑还是在路边叫了一辆三轮车,让送我们去汽车站。我回头看看姑姑,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姑姑,我没有跟她招手。

回来的路上,我口渴难耐,也不敢开口向妈妈要水喝。我只见她将头仰在座位上,心烦得要命,臂弯里紧紧抱着一个蜕皮的棕色小包,里面装着跟姑姑家借的钱。我看向道路两边,杨树上巨大的鸟巢不见了踪迹。田野在变,鸟儿在变,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化,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也会变化,我伤心了很久。

3

还钱,是此后维系我们两家的纽带。

妈妈是那种自尊心极强的人,她的前半生都在借钱,后半生都在还钱。她换过无数种职业,风里雨里卖冰棍、卖水果、卖凉皮、卖蔬菜,但总逃不过游街叫卖的贩子。

在乡村里搞“简单的小买卖”,也只够维持温饱,但她却因此获得了自由。下大雨、下大雪的时候她不用出工,能在家里躺一天,但她闲不住,直到我们姐弟三人全部长大成人,她也没有停下来。她又在一家化工厂里做保洁,扫马路和厕所。等到她六十岁的时候,她失业了。

她依然没有停下来,周围的村庄流转了土地,变成了农业园试验田,她就去果园里拔草、掰棒子、摘棉花。她痛恨了一辈子的土地,最终成了唯一接纳她的去处。

年前和年后,我们会想起往事。妈妈也不避讳谈起姑姑,她说你姑好绝情啊,她主要是怕麻烦。从她无意中说出的这几句话,倒是能听出,在岁月的刷洗中她对姑姑的态度有了转变。

爸爸一句话也不说,这些年,我们断断续续将借的钱还清了。他曾经挨个动员过我们姐弟三人,跟着他上青州。

可自从被拒绝的那件事发生后,我们三个对上青州看望姑姑这件事非常地抗拒。明知道别人不欢迎你来你却来,难道不是恬不知耻吗?这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因此,还钱的过程是爸爸一个人完成的,我再没上过青州。

爸爸偶尔去一趟,也是当天回来。我们确实好多年不联系了,时间久到我从一个脸色蜡黄的黄毛小子变得开始谢顶。

姑姑瘫痪的消息是大伯家的表姐告诉父亲的,因为高血压这个家族遗传病,姑姑在六十多岁的时候脑溢血造成了偏瘫。此时,姑父早已去世多年,表哥娶妻之后便搬出来居住,空荡荡的房子里只留下无法行动的她。

爸爸又上青州去了。这次不是像我们小时候去的那样甩着十个大指头,即便是,他也只有九个了。

现在我们紧巴的日子在变好,因此他能拿得出钱,大包小包买了许多营养品。爸爸回来就流泪,说姑姑一个人连吃饭都成问题。我看见爸爸那双老泪纵横的脸,心里五味杂陈。他们是亲兄妹啊,是曾经在炕头上打闹的姐姐和弟弟,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

我想上青州,等准备好了,等闲了,等我们姐弟三人凑齐了。我为我自己找了许多的借口,心里枝枝蔓蔓打了无数的结。我想到小时候姑姑给我做的酱牛肉、年糕,给我买的泡泡糖,带我去看中医的往事,也时常想起姑姑电话里拒绝我们去她家的决绝。这一切没有被时光的长河冲淡。最终,一拖再拖,没能成行,姑姑就去世了。

这是一个谜。二姐说,脑溢血偏瘫不至于这么快就……了吧,我们都能听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上青园街9号,这座姑父留给她的宅子也够保障她下半生的生活了。可偏偏,生活总免不了偏偏,这是我们对自己的宽慰,可我心里依旧有个喊声:我们家亏欠姑姑的!

谁也不知道她心里的难,谁也没曾体会在无数个黑暗的夜她嫁于异乡的孤独。相见总是热闹的,短短的时间里只顾欢喜了,剩下成千上百个生活的琐碎需要成千上百个勇气迎头面对,最后这次,坚强的姑姑没能面对。

偶然,我听妈妈说起过我们两家互相消失那些年的故事。在我们被拒绝的那年,姑姑正开始打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她是被告,原告是她的继女,小名叫圆儿。在那些来往的年月,我们有所耳闻,圆儿四十出头,长头发,离异,自己带一个男孩。姑姑很少主动提起她们,毕竟她和姑父也只是半路夫妻,勺子碰到锅沿的家庭事外人不好旁断。偶尔讲起来,也只是说在哪工作,近况如何,或许爸妈知道的要比我们多。

一家人之所以打起官司,为的是上青园街的这套房子。姑父离世后,作为亲生女儿,圆儿想要继承父亲的房产,但毕竟姑姑与姑父也是合法夫妻,年迈的姑姑也没有其它的经济来源。闹上法庭,尤其是亲近的人,是件极不光彩的事。

若干年后,当我长大,置身姑姑的处境,我就能体会她当时的难处,理解她拒绝亲弟弟一家在过年期间拜访这件事了。过去,大年初四的那些年的相聚上,我记得她的样态,她肥胖脸上泛着的油光,紧扎的短马尾直楞楞戳在脖子上,宽大的衣裳遮住腰身,走起路来发出沉重的呼吸声。那时,她是爱我的姑姑,是在我们贫寒时给予温暖的姑姑。年少时,亲戚们很少来我们家,因此我心中对嫌贫爱富的亲戚们有巨大憎恶。及至中年,我一切都明白了,一切也都原谅了。

爸爸又要上青州了,是去参加姑姑的葬礼。

葬礼非常简单。姑姑与她那坎坷的婚姻、复杂的生活、执拗的性格,已经消逝在这个世界上。岁月呀,藏了多少言不由衷的秘密,沉淀了多少悲欢,又偷走了多少我们爱的和爱我们的人。我们两家,三十多年的往来,快乐与不快乐,都得画上句号。多年过去,爸爸有时会谈起姑姑,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我又何尝不是。沉默间,我瞥见了他残缺的手指,似乎在提示我,不要再有遗憾了。我很想抱抱姑姑,可惜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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