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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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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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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飘

大雪飘

杜得无

六月十七号下午两点半,我在第三人民医院碰到了毛子轩。他正排队打印CT,额头上敷了一层汗。我站在电梯口远远瞧了他一眼,大檐帽、白汗衫、趿拉板、保温杯,还是那套配置,一点没变。大厅里空调很足,可他照样出汗,白汗衫像一张大号面膜,紧紧箍在身上。我心想他怎么又胖了,现在这架势,肯定三百斤往上了。我把病历揣在怀里,走过去跟他打招呼。他见到我有些不知所措,四下里瞧了瞧,才笑着和我寒暄,我没心思多聊,胡诌说来医院看朋友,话说完,轮到毛子轩打印CT,我就找个由头,拔腿走人。出了大厅,热浪直往面门扑,刚走了没几步,身上就是一层汗。我走到停车场,发动车,打开空调给车内降温,然后找了个树荫,点了根烟抽。一根没过瘾,又抽第二根。第二根抽到四分之三,毛子轩大汗淋漓地走过来。“太他妈热了,”他说,“这天没法出门。”我把烟头扔地上碾死,问他,“你什么病?”毛子轩说,“没啥毛病,例行体检,三哥你不用记挂我。”我点点头,刚要走,毛子轩一把拦住我。“三哥,”他眼睛里闪着贼光,“咱车里说话。”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钻进我车里,把副驾驶塞得不见一丝空隙。我坐主驾驶,用两张卫生纸擦汗,说,“聊聊天行,借钱就甭提了。”毛子轩听完直乐,笑说,“三哥你放心,哪能次次找你借钱啊?是这样,我新开了一家店,就在古城里面,过几天开张,寻思请你题个匾,再写几幅字挂上。”

我是书法科班出身,入过几次展,在省市的书协也挂个名。平时交游的,大多也是书画圈的朋友。毛子轩为这事找我,不算稀奇,但他说他在古城区开店,这就有点不靠谱。毛子轩前几年热衷创业,赔本的买卖没少干,赔光爹妈养老钱不算,里外还都是债。好容易消停两年,现在竟然又开始折腾。我心底一百个不乐意,天热心烦,更不想沾这是非。我没答应,左右瞎聊。毛子轩听了半晌,大概知道我的想法,龇着牙笑说,“三哥,你要是下午有空,跟我瞧瞧去。店装修得差不多,就差收个尾。正好你跟我去一趟,提提指导意见。”他说完一咬牙,面色渐沉,厚眼皮堆成褶子,把眼睛挤得没影。我问,“你咋了?”他用四根手指头掖了掖肚子上的肉,愣了半晌,长出一口气,五官散开,露出眼睛。“阵痛,老毛病了。”他捏了一把脸,转头问我,“三哥,走不走?”我犹豫了半天,“不”字儿始终没能说出口。

毛子轩开了一辆白色丰田凯美瑞,他在前面开,我在后面跟着。从闸口开进景区,随便找个地方一停。古城区进不了车,只能步行。毛子轩摘下那顶大檐帽,拿在手里扇风,边走边给我介绍景区餐饮业的行市。这片地价贵,随便一爿铺子月租也得万把块,我没觉得毛子轩能开多大一店。可到了地方,我还真吃了一惊。毛子轩的店挨着南城门,走二十米就是东昌湖。店门不大,里面不小,上下两层楼,约莫得有四百平。店还没装修完,四五个工人正在楼上施工,毛子轩的女朋友本来在楼上坐着,看见我们进来,连忙下楼来招呼。毛子轩的女朋友叫小米,之前见过几次,不熟。大热的天,小米却穿着长裤长袖。脸上化了妆,不见一丝汗。我和小米寒暄了几句,毛子轩问我,“三哥,看着怎么样?”我点点头,说,“好着呢,大买卖。”毛子轩对小米说,“瞧瞧,三哥眼界高,也说咱这儿好。”小米笑了笑,不说话。一楼的房间都是装修好了的,毛子轩挑了右手第一间,开足空调,摆上饮料,拉着我进屋坐,他笑眯眯地盯着我,“三哥,您多费心。”我喝了一口冰可乐,从头凉到脚,浑身舒坦。我说,“那我看着写,水平有限,你凑合着瞧。”小米递给我一张湿巾,“谢谢三哥。”她和毛子轩的笑容是一个款式的。

歇得差不多了,毛子轩就领着我转。楼上楼下,适合挂字画的地方不少。我说,“先说好,我没这么大闲工夫。一张匾,横轴、竖轴、斗方各两个,顶多再给你写一副楹联。”毛子轩眼珠子乱转悠,“三哥,自家人,我不能亏了你,写多少我给多少润笔费。”我摇摇头,“就这些,差不多齐了。先说好,我不要钱,你自己找人装裱。”毛子轩忙不迭点头。看完里面,还得看看外面。我站在门口端详了半天,觉得还是得用魏碑写匾。装修古朴,魏碑显得厚重。我问毛子轩店叫什么名字,毛子轩满脸神气,咧嘴夸说:“野猪林。”我听了一皱眉,这名字实在稀奇。毛子轩笑着说,“三哥,你也是文化人,读过水浒传,知道野猪林吧?”我点点头,他继续说,“林冲误入白虎节堂,被高俅诬陷,发配沧州。高俅杀人之心不死,暗中命解差董超、薛霸在途中加害林冲。到了野猪林,薛霸举起水火棍,就要打死林冲,只见密林中飞出一条铁禅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这人便是花和尚鲁智深。”我说,“你说重点。”毛子轩说,“重点就是鲁智深救了林冲,但林冲不愿落草,还是去了沧州,后来看管草料场,再后来雪夜上梁山。三哥这些你肯定都知道,但这跟我这个店叫野猪林没有半毛钱关系,店里主打招牌是散养黑猪肉,所以叫野猪林。”我说,“那你扯这些干什么?”毛子轩一笑,“三哥,你想想,到时候我空出一面墙,画上林冲和鲁提辖,后面配字,京剧《野猪林》的唱词,‘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有典故,有出处,客人看了肯定喜欢。”我没理他。外面天气热,我心里大概知道要写什么,就打算回家。毛子轩一听我要走,满不乐意。“三哥,弟弟请你来,不是光给我帮忙的。咱哥俩多少年没好好聊过了,今天是个机会,晚上我请客,咱们喝点酒,怎么样?”我说,“兄弟你都这样说了,我不能拂你面子。晚上吃饭,我先回家换身衣服,到点我就来。”毛子轩拽着我胳膊,拦着不让我走,“三哥,别回家了,陪兄弟我走走。湖边凉快,有树有风,走一圈怎么样?”我想了想,走走也行。

东昌湖不大也不小,面积和杭州西湖差不多,走一圈得半下午。毛子轩太胖,走一会儿就得歇一会。歇的时候我俩没什么话,走的时候话多。从南城门顺时针绕湖,快走到二十一孔桥了,毛子轩找我要烟。

“三哥,来根烟。”我给他递烟,又点上。我问他,“不是戒了吗?”毛子轩一笑,“别提了,戒是戒不掉,只能偷着抽。”我也点了一根,我俩边抽边聊。毛子轩说,“今天和小米吵架了,她让我去给他爸的朋友们送黑猪肉,我不愿意去,都不熟,多尴尬。”我说,“确实挺尴尬的。”他说,“三哥,我现在是有苦难言。为了开这家店,我把命都押上了。”我说,“怎么说?”他叹气,“开店的钱是小米她爸给的,给之前说好了,店算小米的。名义上我是老板,实际上我就是个打工的。”我说,“那不挺好,日后你跟小米结婚,她的不就是你的。”毛子轩摇摇头,“三哥,小米人挺好,对我也挺好,但我就是不想结婚。”我问,“不想结婚,还是不想跟小米结婚?”他想了想,说,“不想跟小米结婚。”我纳闷,“为什么?小米挺懂事的,长得也不差,别怪哥说话难听,人家能看上你算你小子积德了。”毛子轩说,“小米确实好,但我跟她结婚,不等于把她害了吗?”“什么意思?”毛子轩把烟屁股扔地上碾死,郑重地说,“三哥,我有病,心脏病,准确来说叫肥厚型心肌病,大夫说和遗传有关,猝死率高,我想了想,我爸他三叔就是心脏病死的,以前可能还有,我没问。按现在这种情况,我说不定哪天就死了。我现在迫切想挣点钱,给我爸妈养老用。早些年我把二老的积蓄嚯嚯完了,现在后悔得不得了,我死了二老还得活呢,你说是不是。小米人好,跟我好多年了,我不能害她。要是有富婆看上我,我愿意结婚,我死了给我分一笔财产,省得我折腾。”我听完半晌没说话,烟烫了一下手指,我把烟屁股扔湖里了。

七月初八,野猪林开张。我带了几个书协的朋友,去给毛子轩捧场。野猪林开在景区,庆典规模不宜太大。没放炮,也没扎气球。只在门口铺了红地毯,摆了两排花篮。我们赶到时,毛子轩正在杀猪。他穿着漆黑油亮的皮围裙,露出两条大粗胳膊,在南城门墙根底下,绑猪杀猪。毛子轩杀的都是黑猪,猪鬃粗短,猪脸带菱纹,猪臀矮猪肚肥,猪尾巴又粗又长。

毛子轩和几个伙计把绑好的猪抬到铁桌子上,拿水管冲洗一下,就开始杀猪。毛子轩用一把细长的杀猪刀,精准地扎进猪脖子,正中猪心。猪死得很痛快,没哼唧几声就死透了。毛子轩抽出杀猪刀,开始放血。猪头下面放了一个接猪血的盆子,盆子里浮着一层白花花的盐。猪血很快放净,我这时走过去,和他说话。“这猪杀得利落,”我说,“没想到你用得一手好刀。”毛子轩见是我,一边擦汗一边笑,“三哥,我杀猪是内行啊。别的不说,大舅二舅年年杀猪都喊我。我的刀又快又准,猪不受罪。”毛子轩太胖,给猪放完血就坐在椅子上喝水,喝完水就大口喘气。一旁的伙计给猪打气,打完气的猪跟卡通动物似的。伙计们给猪浇开水烫毛。毛子轩笑着说,“三哥你瞧,死猪不怕开水烫,就是这么回事。”

我说,“开张的大日子,你应该在店里待客,干吗出来杀猪。”毛子轩摇摇头,“小米和他弟在里面呢,用不着我。这些伙计别看岁数不小,手艺不如我。我就怕他们绑猪绑不结实,杀猪杀不利索,捅完猪脖子猪再跑了,脖子窜血屁股窜屎,我这店就成笑话了。三哥你别说,我还真做过这梦。梦里就是这样,猪杀到一半,跑了个球的。”我和几个朋友听了就笑,毛子轩抱拳说,“三哥,各位哥哥,快进去坐吧。早备好的雅间,谢谢您几位赏脸了。这是最后一头猪,杀完我就进去。”

我刚进店门,小米就迎上来。她穿了一身绿色旗袍,妆容很浓,深色的口红比猪血还扎眼。她很瘦,旗袍穿身上有点垮垮的,撑不起来。“三哥,楼上请吧。我带你们过去。”我瞥了一眼大厅的南墙,雪白的墙面上画着鲁智深和林冲,写意的画法,看着疏朗,挺有神气。墙空了一大半,没画树,也没画野猪,留白似的,看着空旷,我知道这是毛子轩专门留出来写京剧《野猪林》唱词的。开业前他给我打电话,让我来题壁写大雪飘,当时我忙着书法班招生,没搭理他,没想到他执念不浅,生生空着。小米领我们上楼,边走边介绍今天的菜。野猪林比较特殊,不能点菜,只能订桌,一桌席几个菜是固定的。小米说,今天我们这桌叫“赤云宴”,因为有四个猪血菜:血肠、猪血炖豆腐、红禧菇猪血糕、香菜猪血汤。我觉得这有点牵强了,猪血煮熟了也不太红,反倒黑,那这就该叫黑云宴。我们六个人,吃不太多,菜倒不少。基本上每一道菜都和猪沾边,十二个菜只有两个素的,其中一个还叫黑猪油拌豆皮。

赤云宴吃到一半,毛子轩进来敬酒。他换了正装,西服穿身上有点紧,头发也刚洗过,油亮油亮的。“三哥,各位哥哥,我来迟了。刚在后厨忙了半天,第一个就先来咱们屋。没说的,我先敬哥哥们一杯。”毛子轩仰头干了一盅酒,还倒第二杯。他拉着我的手说,“三哥,大恩不言谢,你帮弟弟大忙了。你瞧那块匾,再瞧这些字,把我们野猪林的档次提升了不知多少。”我摆摆手,“你可别捧我,早知道今天来这么多人,我就少写几幅了,丢人现眼。”毛子轩说,“自家人的笔墨,和旁人能一样吗?再说了,三哥的字我认可,虽然我不懂,但这玩意就和杀猪一样,以气势取胜。三哥的字就有气势。”他一饮而尽,接着说,“三哥,你也看到了,一楼墙还空着,就等着你来写大雪飘,百把个字,你有空就来写上,怎么样?”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只好点头答应下来。毛子轩喜笑颜开,抱拳说,“我就不多陪了,哥哥们吃好喝好,以后常来光顾。”说完,他跩着身子出去了。旁边的朋友对我说,“你这表弟会说话,能吃苦,日后肯定能发大财。”我没说话,嗦了一口猪血汤,腥、鲜、香、辣,就是欠点火候。

从野猪林出来,我和几位朋友分别,绕到西城门,站在二十一孔桥上抽烟。阴阴的天气,桥上有点风。湖面上飘着一条舟,一家三口坐舟上拍照,也不划水,就让风吹着舟走。我在桥上站了半天,烟抽了四五根。我今年才二十七,如果不得病,应该还有几十年的光景可活。我活得不健康,烟抽得多,经常咳嗽,有时候咳严重了,连带着胸都抽痛。我怀疑我可能得了病,看过几次医生,但没遵医嘱,该查的一样没查。隐约间,我有自己将死于肺癌的预感。我姥爷兄弟四个,已经死了仨,都是肺癌。我二舅今年五十七,也是肺癌,一直在治疗,估计活不到后年。我抽烟这么凶,早晚也会得肺癌死掉。我才二十七,想干的事一件没干成,还不想死。话说回来,没有人想死,人都想活着,活到一百岁才好。

天阴得厉害,眼看要下雨。湖上乘舟的一家人已经划远了,去了湖心,而不是靠岸。我抽完第五根烟,就下了桥,往停车场走。离野猪林还很远,我就听见猪叫,没等我想明白,一头大黑猪就朝我冲过来,我闪身躲过去,猪头也不回地扎到湖里。猪会游泳,一边游一边沉,湖水殷红,红中还透黄。红的是猪血,黄的是猪屎。几个伙计喘着粗气追到湖边,扶着膝盖骂娘。毛子轩从后边踱步过来,不急不忙地问我要烟。“三哥,来根烟。”我给他递烟,点着。他说,“你看,和我梦里一样,猪杀了一半跑了,脖子窜血,屁股窜屎。本来这头猪是小米她爸点名要的,说要晚上招待朋友。这回可好,猪跑了,朋友待不成了。”我点点头没说话。猪还在扑腾,往湖心游。远处那条舟上的小孩站起身来,看猪游泳。毛子轩问我,“三哥,你说这猪能游多远。”我想了想,说,“到第七孔。”毛子轩摇摇头,他说,“至少能游到第九孔。”那头猪一直游到第十三孔,才在血水中沉没了。

七月十四,麻阴天,有点微风,是钓鱼的好天气。毛子轩打电话来,喊我去东昌湖钓鱼。我俩就在南城门附近钓,鱼口好,上鱼快,一个多小时我钓了快二十条,鲫鱼居多,还有几条鲤鱼和草鱼,鱼不大,最大的也就四五两,小的一指长。毛子轩心不在焉,好几次鱼咬钩了也不提竿。

“三哥,小米怀孕了。”毛子轩挂上饵,甩了一竿。“刚知道的,我现在心里没底。”

我听完愣了半天,有鱼咬钩,抽起来一看,没挂上。

“别让小米来店里了,杀气重,对孩子不好。”我说。

毛子轩说,“一般不在野猪林杀,在屠宰场杀。所以没杀气。”

“那就行。”我说。

“三哥,我想让小米做人流,孩子不要了。”毛子轩说。

“怎么样都随你。”我说。又有鱼咬钩,我提竿觉得手沉,感觉是大鱼,抽上来一看,是一条巴掌大的小鲫鱼。“妈的,鱼不大,劲不小。”

“三哥,我跟小米认识七年了。我昨天晚上没睡觉,好好捋了捋,从我俩认识到现在,我亏欠她太多了。”毛子轩干脆不看漂,看天。“我那时候二百斤,她不到九十。认识还不到一百天,我俩就好上了。小米算过,九十三天。没成想好得快,分得也快。我俩好了没两个月,她就把我甩了。找了一个新男朋友,姓徐,叫徐辉还是徐睿来着,忘了。后来我就回济南了,那时候我在济南我叔叔家饭店帮厨,二十岁,学历低,只能干这个。中间隔了一年,我回来,又碰见小米。她还是那么瘦,腿跟柴火棍似的。她说她跟那个男的早分了,现在是单身。我还喜欢她,追了两个星期,我俩就又好上了。这回好了半年多,为了小米,我干脆就不去济南了。小米在育新街开了一家店,贴手机膜。我就找我爸借钱,在育新街开了一家火锅店。没想到店开了没半年就黄了,赔了不少钱。小米安慰我,让我别上火,挣钱可以慢慢来。再后来,我犯糊涂,跟技校同学去嫖娼,被公安抓了,我真他妈该死,没敢给爸妈打电话,给小米打的。后来,小米就不跟我联系了。我去店里找她,她正反手各扇了我一个嘴巴子,明明白白告诉我,分了。”

风大了点,湖面起皱,我瞅准时机,提了一竿,鱼大压竿竿压手,一时竟没提起来,溜了半天,拽到岸边,拿抄网抄起来一看,是条鲤鱼。鳞片金黄,鳍尖鲜红,嘴边还有四根须。我掂了掂,至少得有五斤。五斤重的大鲤鱼,这在东昌湖中也不多见。

毛子轩帮我把鲤鱼放进桶里,我挂饵甩竿,斗志愈加旺盛。我看毛子轩不说话,就说,“你继续说,我听着呢。”毛子轩就接着说:

“我十恶不赦,本不该继续纠缠她。可我不甘心,每天醒来就难受,想的全是小米。我去她家附近等她,一等就是一整天。她晚上下班晚,我就骑电瓶车跟在后头,一直把她送回家。就这样有那么几个月,小米来找我,我俩在东昌湖边喝了一晚上酒,掏心掏肺地聊了聊,聊开就好了。后来她带我回她爸妈家,她妈没说啥,她爸直接甩脸子。吃饭的时候,她妈盘问我。什么学历,什么工作,家里的经济情况怎样。我如实说完,她妈也不同意了。饭没吃完我就走了,肚子饿,就在她家小区门口吃了一碗炸酱面。小米打电话让我别着急,她和爸妈商量商量。我寻思没什么可商量的,说到底,还是因为我胖,因为我没钱。胖我没办法,打死我也减不下来。没钱好说,挣就完了。于是我就盘算二次创业,好说歹说,找我爸借了十万块钱,在香江市场开店批发童装。一开始生意很火爆,第三个月就开始盈利,那年还没过完,我手头就有二十多万现金了。我寻思干得好继续干吧,又在铁塔市场开了第二家店。结果第二年就不行了,竞争激烈,我弄不过人家,很快干黄了。服装生意没干起来,我心灰意冷,一天睡十二个小时,醒了就抽烟,一天三包。那时候我跟小米在育新街附近租房子,一个月一千四,我一分钱没有,小米全包。我在出租屋躺了两三个月,小米也受不了。她跟我吵架,我也不让着她。她让我滚,我想了半天,收拾收拾东西走了。”

湖里有大鱼,我笃定。我换了28调的鱼竿,5.0的主线,4.0的子线,挂了新关东5号钩,二十斤的鱼也跑不了。这会鱼口不好,半天不上鱼,我重新打了窝子,等待大鱼上钩。毛子轩继续说。

“隔了三四个月,我俩没联系,我有点后悔,就去育新街找她。可她把店盘出去不干了,听旁边卖水果的老板说,小米谈了新男朋友,一米八的大个儿,还开豪车。我心里不是滋味,回家想了三天,肠子都悔青了。我去小米爸妈家找她,小米在家。我把她喊出来,给她道歉,给她哭,还给她下跪。我怕小米甩了我,这么多年,没她我活不了。结果小米没反应,就说了一句,你胖了。她说我胖了,我心里更没底了。我以为这回我俩彻底完了,结果小米让我起来,让我回家。我问咱俩和好了吗?小米说,再说。我问,再说是什么意思?小米说,你把烟戒了再说。我说,听说你谈男朋友了,他还开豪车。小米听了就笑,她说那是她亲弟。听完我就安心了,想抱抱她,还想亲亲她,她都没让。她就让我回家,一刻也不能耽误。我听她的话,立马就回家了。回家之后我发现,她把我微信加回来了。那之后我俩就一直好好的,我对不起她,烟也没戒。”

毛子轩讲到这儿停了停,把鱼竿提起来,又甩出去。我说,“你还没挂饵呢。”他没理我,问我要烟。我给他点上,又给自己点上。钓鱼的时候我不喜欢抽烟,一心二用,烟白抽,鱼也钓不好。但我看不得别人抽,有瘾,别人抽我也得抽。

“这两年,小米她爸也想开了,”毛子轩吐出一口烟,“约我爸妈见了面,吃了饭,商量结婚的事。这家店就是她爸出的钱,算小米的嫁妆。他爸给我俩定了期限,一年之内把事办完。老家伙着急收份子钱,他可不知道我有心脏病。”

我问,“小米知道吗?”

毛子轩点点头,“她说她不在乎,也不怕我死。我死了她就另找,照样活得自在。我说有了孩子怎么办,她说那就给孩子找个后爸,挨打挨骂,债全算我头上。她问我怕不怕,我说你不怕我就不怕。现在小米真怀孕了,我他妈害怕了。”他的烟抽了半截,随手撇到湖里。“我不钓了,三哥你钓吧。”

他提起竿收了线,起身就要走。我说,“等等。”他站住脚,“怎么了?”我摇摇头,打手势让他别说话。鱼漂在动,我有预感,大鱼要上钩了。我和毛子轩都静寂下来,耳边只有风声。半晌鱼不咬钩,它在试探。我不着急,等它失去耐心。鱼漂忽地一沉,我瞬间提竿,将鱼死死刺住。这是条大鱼,我双手握竿,与它角力,竟有些不敌。鱼竿很快弯下去,发出嗡嗡的声音。我后退两步,把鱼竿立在地上,等待大鱼耗尽力气。遛鱼是门艺术,要懂得松弛与紧绷,发力与卸力。眼看大鱼再没有挣扎的迹象,我便提竿往岸上拉。距离岸边还有四五米时,却又遇到极大的阻力。我深知此时万不能松懈,心中燃起斗志,想要把鱼硬拉上来。我蹲在地上,左手握住竿尾,撑在小腹,右手扶竿,身子后倾。大鱼还未浮出水面,但已向岸边漂来。我让毛子轩抄鱼,他把抄网伸入水中,奋力一提,大鱼在岸上滚了三圈,一直滚到我的脚边。我耗尽力气,坐在地上,仔细看去,并不见大鱼的踪迹,只见到一颗黑黢黢的大猪头。猪舌头尺把长,在嘴外面耷拉着。鱼钩正钩中舌头,扯出几寸长的口子。毛子轩走过来瞧了瞧,摇摇头说,“可怜的猪,只剩下一颗头了。”

我觉浅,梦少,通常记不得梦的内容。但钓猪头那天晚上,我做了噩梦。这次我记得清清楚楚。七月热暑,我梦见寒风凄凄,大雪飘飘,四下里一瞧,黑压压一片林子。我心知这就是野猪林,薛霸要打杀林冲的地方。远处一堆火,快要熄灭了,火堆边有一条水火棍,想来就是未遂的凶器。我下意识走向火堆,但越走越觉远,越走越觉冷。这时间,密林里窸窸窣窣有了动静,我住脚去瞧,瞧了半天,才瞧出是一头野猪。这是真野猪,针似的鬃毛,匕首似的獠牙,块头大得赛牛。我想说点什么,可野猪拔腿就冲向我。它追我就跑,左冲右突,想找棵树爬。可脚停不下,一直跑到没力气。回头再看,野猪已经没了踪迹。我刚松口气,突然背后一凉,我没敢回头,只伸手去摸,先摸到湿鼻子,然后摸到软乎乎的舌头。舌头上有道口子,能伸进去三根手指。我拽了拽猪舌头,它就把獠牙扎进我的屁股里。我没觉得疼,很自然地醒了。

梦见野猪的第二天,我就去市医院挂号,全身体检。从头查到尾,连脚指甲都没放过。医生说我很健康,比一般人还要健康。我问医生我的肺有没有问题,医生很确定地摇摇头。我说我抽烟很凶,经常咳嗽,有时候咳起来,胃和肾和肝都疼。医生指着我的体检报告说,你没病,薄层CT也查过了,你的肺比我的都健康。我将信将疑地接过体检报告,什么都没说,离开了医院。

八月初八,过了晚上十一点,毛子轩打电话让我去野猪林题壁。这件事拖了快两个月,我没提,他也没提。野猪林白天生意忙,晚上人少,方便我写。过了十一点,野猪林已经打烊。我开车到景区外,走路过去。野猪林关了大灯,只招牌亮着。小米站在门口等我,穿的还是那身绿旗袍,她的小腹微微隆起,人却显得更瘦弱了。

“子轩呢?”我问。

“走了。”小米说。

“他给我打电话,让我过来。”我有点疑惑。

“我知道。”小米说,“有面墙还空着,让你来把字写上。”

我点点头,提着包就进去。店里没人,灯关了大半,只有一行亮着。我找了张桌子,把毛笔、笔架、墨碟和墨汁摆开。我打量了一下墙,有点高,得搬梯子。我问小米,“有梯子吗?”小米抱着手倚在柜台上,指了指黑暗中,“那儿呢。”我摸黑过去搬梯子,架好梯子,开始琢磨怎么写。盯着白墙看了半天,眼有点疼。我说,“光太暗了,得开灯。”小米走过去把所有灯都打开。“也没必要全开。”我嘟囔一句,她好像没听见。我在墨碟里倒了点清水,打湿笔毛,倒上墨汁调了调。小米不说话,就倚在那儿看我。毛笔舔饱了墨,我找了个白盘子接着。两只手都占上,不好上梯子。我说,“帮我拿一下毛笔。”小米就走过来,她的手瘦得出奇,煞白,两根手指还没笔杆粗,轻轻捏着。我爬上梯子,稍微一咂摸,接过毛笔开始写,从“大雪飘,扑人面”写到“叹英雄生死别离遭危难”,百来个字,写完我从梯子上下来,一边点烟,一边站到远处看。说实话,写得一般,主要是词儿的问题,太悲怆,没什么共鸣,没共鸣下笔就对付,提不起情感来。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好好的饭店,弄这么悲怆干吗?毛子轩戏听得多不假,但吃了没文化的亏,说到底,还是俗。烟抽了两口,我突然意识到小米还怀着孕,就把烟丢在脚底踩死。小米瞥到我的动作,说,“三哥,随便抽你的。”我点点头,但没再抽,挪动梯子,上去继续写。又写了百十个字,到底马虎了,章法布局没考虑清楚,墙都满了,还有一句没写完。我也没犹豫,干脆把“忍孤愤山神庙暂避风寒”的“风寒”二字写在林冲头上,又在鲁智深肚皮上落了个小款。这就算齐活。

我从梯子上下来,看了眼表,已经快十二点了,东昌湖里的风吹进大堂,凉飕飕的。我去厕所涮毛笔,收拾完出来,看见小米站在柜台里数钱。我拎了东西就要走,小米叫住我。她把一沓钱递给我,“三哥,这个你拿着,叫什么来着?润笔费是吧?”我看了她两眼,她好像是认真的。“说好别给我钱,外道了。”我往外走,小米跑过来揪住我。“拿着吧三哥,我和毛子轩掰了。”我听完愣了一会儿,拍了拍小米的手,说,“松开吧,我要走了。”她把手松开,我朝湖边走。风里有股鱼腥味,我预感明天要下雨,如果不下雨,那一定是个钓鱼的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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