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爱你
米青
诗文出生后的前六年,母子两人一直租住在东鹿巷一间十五平米的小房子里。家里只有一个房间一张单人床,和学生宿舍那种差不多。
他记得那个夏日午后,他不肯睡,安之抱着他从院子里出来,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这是一条古老的小巷,全是清代遗留下来的房子,环境很差,到处是乱搭乱盖的棚屋,住户也杂乱,除了世代的土著之外,还有像安之母子这样的低收入人群。邻居都在午休,街上很安静,闷热的空气像一大床厚被子捂在脸上。
安之把他搂在胸前,垂着头打瞌睡。她没穿乳罩,诗文试图扒开衣服寻找乳头,可是不知从何处下手,急得一头汗。
有一对父子吸引了他的注意。男人大步走在前面,小孩蹒跚着,开裆裤露出大白屁股,上面的肉一颤一颤,“爸爸爸爸”地一路追赶。
诗文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意思,但他学会了这个词,也叫着“爸爸爸爸爸爸”,直到把安之吵醒。安之抱他进屋,没好气地说“你哪有爸爸”,就用乳头堵住他的嘴。她的胸很小,乳头小,奶也少,吸几口便空了。诗文一边吮吸着空空的奶袋一边继续玩爸爸的游戏。这是他说的第一个词。
他一直非常确定,自己对十一个月大的那年夏天的记忆。
除此之外,他还记得那间小屋里的粉色格子窗帘、淡绿格子桌布、浅黄色碎花床单。吃完饭安之去做家务,做完家务就趴在桌子上写字。桌上总有厚厚的纸,把她的头三面埋起来。
诗文问她做什么。
安之说:“我在做世界上最开心的事。”
“什么事?”
“讲故事。”
“给谁讲故事?”
安之把他抱到腿上,右手写着,左手慢慢揉他额角的痣。诗文不说话了,睡意蒙眬起来。
那颗痣在诗文两岁之前还没有。过了两岁就有一个针尖大小的红点出现在右侧额角。安之马上发现了这个变化,让他看镜子。那么小的点,诗文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像不小心用笔点上去的,他用指头蘸着唾沫使劲揉,皮都搓红了也没搓掉。
痣随着诗文一起长大,长到六岁就有一粒黑芝麻那么大了。
那时他和安之更像了。双眼皮,长长的略微上翘的眼角,额角的红痣,头发又黑又密,打着卷儿,手指瘦长,身材也瘦长。
同一个院子的华健妈妈星期天也去上班。华健就被锁在屋里。
华健趴在窗台上大声问诗文:“你妈妈怎么不上班?”
“上班是什么?”诗文用眼角扫了扫华健,修长的眼梢和卷曲的睫毛像在摩挲他的脸。
华健被他扫得脸红,心想,他可真像个女孩。
“上班,赚钱,买玩具。”华健解释说:“明白吗?”
诗文回家对安之说:“妈妈,你也上班吧,隔壁华健妈都上班。”
安之说:“妈妈现在就在上班呀。”
“上班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诗文指着门外,尽量把胳膊伸长。上班不在家里,要去东鹿巷外面。那是遥不可及的地方。他几乎没出过巷子。
“妈妈要和诗文在一起,很远的地方太远了,妈妈会想你。”安之头也不抬地说。
诗文满意地走开了。安之离不开诗文,一分钟也不行。当然诗文可以在院子里,在她的视野之中,最远可以到门口的台阶上坐着。再远就不行了。
华健望着他。他在瞧一窝蚂蚁,嘴巴一动一动地嚼着什么零食,两只腮帮鼓鼓的,像两只小气球,头发很卷,外国人似的,一朵朵贴在额头和头顶。头也很圆,后脑勺很大。睫毛和睫毛的阴影密密地盖在脸上。
华健问:“你吃什么?”
“鹿糖。”
“哪来的鹿?”
“东鹿,住在巷子最东头的。它没来过你家吗?”
“没有。是草做的糖吗?”
“不是。给你尝尝吧。”
“窗上有窗纱,我吃不到。”
“噢那算了。”
华健赶紧说你等等先别走。他拿剪刀把纱窗豁开个碗大的洞,手从洞里伸出来。糖吐到手心,热气搔得他痒痒的。华健立刻丢进嘴里,打了个嗝。
诗文问:“知道是什么味儿了吧?”
华健说:“知道了。”其实他根本没尝到。刚才太着急了,糖丢进嗓子眼儿里,呲溜一下滑下去了。可他又不好意思说。
华健七岁,上学前班。他问诗文:“你什么时候上幼儿园?”
诗文不知道幼儿园是什么。
“你几岁了?”华健问。
“三岁。”诗文说。
“三岁早该去了。我两岁半就去了。”华健优越地说。
华健也和妈妈在一起生活,但他有爸爸。虽然是在外地工作的爸爸,但这仍是有男人的家。
诗文这次没有问他什么是幼儿园。
他觉得上幼儿园和上班应该是一样的,要去很远处。
于是他说:“我得陪妈妈,所以我不能去上幼儿园。”
这个气势十足的回答让华健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找到反驳的话:“你妈妈是大人,你是小孩儿,她才用不着你陪呢。”
但是诗文更有气势:“我是男人,我妈妈是女人。女人需要男人。”
华健撇撇嘴。他明明跟个女的似的,只有女孩才会这么白。
他要是个女的就好了,我一定会娶她的。华健心想。
到诗文四岁时,街道大妈两三天就来一趟,试图说服安之把诗文送去幼儿园。
“巷子里的幼儿园是国办的,一分钱不用花,管一顿早餐一顿午餐,你只要早上把孩子送去,晚上再接回来就行。”大妈说。
安之微笑不语。
“孩子该学认字算数了,这样将来上了小学基础也好些。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诗文认得不少字了。”
安之撒谎了。诗文一个字也不认得。数字、英语就更不懂。她从来不教他这些。
安之给他讲故事。诗文觉得她可能只会讲故事,数学英语她都不会。
大妈也猜到了。墙上连一张识字卡片、字母卡片、认知挂图都没有。完全没有一点早教的气氛。
“幼儿园就在巷子最东头,特别近,走个几十米就到了。你要是忙的话,和我说一声,我可以帮你接送。孩子上学你就可以去上班,赚点家用,给孩子买点好吃的好玩的。”
可是巷子最东头是鹿的家。诗文想。
安之说:“我们不缺家用的。”
“不缺?”
大妈冷笑。屋子中间和角落各放了个脸盆接着屋顶漏下来的雨水。昨天夜里有雷阵雨。房子快有一百年了,房东不舍得修,雨稍大点就会到处漏雨。漏的雨水滴落在铁盆里,滴滴答答,此起彼伏,饶有乐感。那个外国娃娃长相的孩子坐在中间的脸盆旁边,脸埋在胳膊里,出神地听着。孩子的衣服和屋里的布制品都呈现发白发黄的状态,桌布和窗帘是用各色碎布拼起来的。地上的纸盒里放着些石头、瓶子、塑料片之类,想必是玩具。窗户还是木框,一到冬天就往屋里灌北风。家具么,就是一张小床、一张布沙发和写字桌。妈妈是个美人儿,眉眼五官和小孩的一模一样,复印出来的一般,长卷发直垂腰际。只是打扮太土,像个老太太。白棉布衬衫、青布裤子,眉毛嘴巴都不画,女人哪有这样的。
大妈还不走:“孩子是女孩?”
“我是男的。”诗文从胳膊里抬起头来大声宣布。
“真俊。现在就该分床睡了,最少也得想办法添张床。”大妈凑到安之耳边:“育儿书上说,过了四岁还不分床,男孩会性早熟的。”
安之把椅子挪个方向,转到朝墙的那边,从桌上那摞稿纸的最上面拿下一叠,翻开写起来。
诗文站起来,两手抱起地上的罐头瓶,给大妈的杯子倒满酸梅汤。
大妈朝着安之的背影问:“看你年纪轻轻就有孩子了,你多大?”
“二十七。”诗文说。
“还小呢,正是好年华,再找个吧。让孩子有个爸爸。”
诗文想,性早熟是什么?
他都是搂着安之睡的。躺下后他把胳膊伸到她脖子底下,让她的脸贴在他胸前。他的鼻子正冲着安之额前的头发。她的头发上混合着她身体的汗味香味、洗发水的味道、油烟的味道,拧成一股让他无比依恋的气息。诗文的嗅觉只要捕捉到这股味道就要贪婪地把它吸进身体。安之刘海的发梢蹭着诗文的鼻子,那种微微的刺痒让他觉得无比安全。不这样的话他是睡不着的。睡着之后的诗文会撒开腿脚,滚到床的一边去,这样就常常半夜掉到床底下。诗文在梦里觉得自己突然掉进一个大坑,摔得很疼,大叫起来。睡得朦朦胧胧的安之一边从床上伸出胳膊抱起他,一边小声说:“看我捞到一条大鱼,有人想要吗?”诗文也迷迷糊糊地说:“我想要我想要。”然后他们继续相拥着睡过去。
床确实太小了。尤其是当它上面躺了三个人——两个大人一个小孩的时候。
安之把睡熟的诗文——安之以为他睡熟了,其实他在眯着眼看他们——抱到沙发上去。安之光着身子从沙发爬到床上躺下,又折回来,把她坐着写字的椅子挪过去,靠背朝向沙发,又把两只枕头抱过来放在沙发前的地上。
她怕诗文会滚下来。“诗文睡觉特别不老实,是打着圈儿睡的。”安之小声解释。
“短时间内他不会掉下来。”叔叔说。
“但是沙发太小了,沙发不是床,床的话也许短时间内不会掉下来,在沙发上他只要一动就会滚到地上,他总是要滚来滚去。”妈妈说。
叔叔不耐烦了。把她拽到床上去。还没等他们再躺下,诗文果真掉了下来。
椅背没有挡住他,枕头也没有垫住他,他的头砰地撞到水泥地,又砰地撞到椅子腿,滚到床边妈妈耷拉下来的脚上。
妈妈一把推开叔叔,爬起来打捞诗文。
诗文痛哭起来。他以前即使掉下床摔到头也从未哭过,总是继续睡。但这次他拼命哭,把那个叔叔哭走了。
他一走诗文就闭了嘴噙着泪睡过去。他早就困极了,只是一直坚持着。刚才使劲滚下来撞到的后脑勺和前额已经鼓起两个带血丝的大包,当然很疼,但现在在安之怀里他很安心。即使早就不吃奶了,安之胸前那股热热的带点酸味的香气还是让他觉得无比安全。他闭着眼,拽了一缕安之的长发放到鼻子上就睡着了。
安之换了一个大点的床。
以后她没再把诗文挪到沙发上,而是让他在床上,她和叔叔在沙发上。
那个叔叔每隔几天就会来一次,都在夜里,诗文睡着之后。诗文会装睡着,但常常装着装着就睡过去了,再醒来就是深夜,床上只有他自己。
他听到他们的谈话。声音很轻,咬着耳朵。
“轻一点儿,沙发老是响。”
“这个沙发太破了,过几天我给你搬个新的来。”
“我不要你的东西。”
“为什么不要?”
“说不要就是不要,要了东西感情就杂了。”
“那不要沙发,就要点衣服什么的总行吧。”
他的声音很好听,皮肤很白。诗文只能分辨出这些。
“我今晚不走了。我们就睡沙发,我不怕挤。”
“不行,我得陪诗文。”
“那我带你去我家住。”
“那更不行,诗文怎么办?”
“明天一早保证把你送回来,他不会知道。”
“那诗文要是掉到床下……”
“带着他一起。”
“诗文不喜欢去外面。”
“诗文诗文就知道诗文。”
“你该走了。”
这时诗文放心多了,也习惯了这个叔叔时常来介入他和安之的睡眠,他不再故意滚到地上去。
家里多了些新鲜东西。花花绿绿的玩具、漂亮的裙子。不过诗文玩惯了蚂蚁和碎石子,对那些不感兴趣。安之也照常穿她原来的棉布衬衫和裤子。
大妈又来过两次,安之还是不说话,由诗文在院子里接待大妈,招待酸梅汤。
大妈问:“你是不是没有户口?”
诗文问:“户口是什么?”
“没有户口就不能上幼儿园,也不能上小学、中学、大学。”
诗文回家问安之:“我是不是没有户口?”
“没有。”
“那我是不是就不用上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了?”
妈妈把诗文抱到膝盖上:“不用,上了学妈妈会想念诗文的。”
诗文点头。如果大妈再来,他也不想给她倒酸梅汤了。
诗文睡午觉睡到傍晚,醒来发现自己也被锁在了屋里,和华健一样。安之从未把他锁在屋里。不论是早上醒来,还是夜里醒来,或是午休醒来,他一睁眼就能看见安之的脸。
有几回安之去院里洗衣服,诗文醒来看到的是一张画像。她用木炭在稿纸背面画了张脸,是她在冲诗文做鬼脸吐舌头。她的枕头立起来放在一旁,画就倚在枕头上。诗文摸摸画,躺了一会儿,坐起来穿好衣服。安之端着脸盆进来,看到他脸上左一块右一块的污迹,大笑道:“夕阳晒到猪诗文的屁股咯。”
还有两次妈妈去了姥姥家。她画了另外一幅画。画上是小巷里睡在一张小床上的小孩,和远处另一条巷子里坐在椅子上抽烟的老太太。诗文立刻明白了,他穿好衣服洗好脸,自己在院里玩。
但这次安之什么都没画。也许她粗心,画好了忘记摆到床上。也许摆好了再走的,但她走后画被风扇刮跑了。
诗文光着屁股到处找,找了床前的地上、窗台上。
诗文把枕头里的棉絮掏出来,把床单掀起来,又钻到床底下找,都没有。
屋里找遍了,诗文想去外面找,但是门打不开,锁上了。
他这里瞧瞧那里瞧瞧,发现搭在沙发上的裙子少了一条。
这些裙子送来后就被搭在沙发上。有白色、淡粉色、水绿色。诗文最喜欢那条水绿色的,很软很滑,扣子是小贝壳,领子和裙摆镶了密密的花边。他很想让安之穿上看看,但又觉得那是陌生的裙子,陌生的颜色,安之穿上也会变得陌生,所以又不想让她穿。
现在那条水绿色裙子不见了。白色和粉色的叠起来,整齐地放在沙发一角,上面盖了条旧床单。
他坐在床上想了想,拿起一盒蜡笔在地上画。
那盒蜡笔和裙子、玩具一起,是最近才出现在家里的。
他画了穿着绿裙子的妈妈。他其实完全想象不到那样的安之,所以画得很吃力。画了一个又一个,他觉得不好看,最后干脆画了许多绿颜色女人。盒里有四种深浅不一的绿色,他把这四支都用完了,画了一地绿人。他又继续在墙上和家具上画了些粉色和白色的女人。诗文觉得还是绿色最好看,于是就把这些粉色和白色用衣袖擦掉了。很难擦,那些画过的地方变成一大片涂鸦。
诗文把椅子拖到窗下,每画一个他就爬上椅子看安之来了没,然后再去抓住门把使劲摇晃。也许她回来了,正躲在门后,等他打开门就吓他一跳。诗文不能上当。他准备好了,万一安之突然跳出来吓他,他就要快速躲到门后去,让她找不到。
天黑下来,外面传来饭香。诗文使劲嗅,是红烧肉带着甜味的油腻和馒头热腾腾的麦香。华健家做好饭了。大夏天的,华健妈妈老是炖红烧肉,怪不得华健长得又胖又壮。诗文和安之吃得清淡,极少吃肉。
香味更浓了,华健妈把饭菜盛到碗里了。又添了一股味儿,是小米粥。
诗文想,妈妈回来也让她炖红烧肉。再蒸大米饭,把肉盖到饭上,浇上肉汤。
华健来了,诗文听到他的大拖鞋的声音。
诗文问:“怎么不去吃饭?”
华健说:“我妈让隔壁阿姨叫去了,等会才能吃。”
华健爬到窗上:“你被你妈锁屋里了?”
诗文点头。
他正坐在地上画画,华健看不到,又大声问了一遍。诗文爬到窗上点头。他想哭,嘴巴一撇一撇。
华健很难过。
他说:“锁屋里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陪着你。你妈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
“你家没窗纱,你从屋里把插销拔开,我把你抱出来。”
诗文试着去拔插销,一下就打开了。
华健说:“你先下去,我把窗户打开你再爬上来,不然你会被窗子撞到的。”
诗文听话地爬下椅子。
华健一使劲儿,把两扇窗都大大地推开,让诗文从两根铁窗棂间钻出来。
诗文有些犹豫。
华健说:“快钻呀,等会儿你妈妈回来你就不能钻了。放心吧,以前我妈把我锁家里我每天都这样钻出去,一点危险都没有,不过她后来就把窗子封死了。”
诗文咬咬嘴唇,两手紧紧抓住窗棂,先把一条腿迈上去,再把另一条腿迈上去,人就站在窗台上了。他把头伸到两根窗棂中间,不行,出不去。
他家的窗棂比华健家的窄得多。
华健着急地说:“使劲儿啊,加油加油!”
诗文说:“夹得头疼,不想使劲儿了。”
华健说:“你是不是男人啊?”
诗文又咬着牙使劲。
华健妈妈来了。
她先往华健屁股上揍了两巴掌,又伸手把诗文抱下窗台,让他回到屋里,就拖着华健回家吃饭了。
华健妈妈一路骂他,有一句诗文听清了:“不许和他玩!”
诗文很沮丧,也很饿,屋里很黑。
他看着写字桌底黑洞洞的角落。那里住着吃字的白毛怪,每天晚上熄灯之后它就会爬出来,吃掉安之白天写在稿纸上的字,除非用一只狮子镇纸把稿纸盖住。这只妖怪的长相其实并不可怕。它浑身长满白毛,像只小狗。但如果吃了很多字,就会变成黑色。要是在平时诗文不会怕它。
夜里有一个坏女妖住在窗下的角落里。她会在诗文睡着后把他从床上拽下来,让他摔到地上。如果妈妈没有及时打捞,它就会把诗文吃掉,从脚开始吃,一点一点咯咯吱吱吃完。有天早上妈妈对诗文说,昨天夜里她把诗文捞上床的时候,坏女妖已经把他左脚吃掉了。女妖的劲很大,她们一人拽着诗文的头,一人咬着脚,像拔河比赛一样,安之好不容易才把诗文抢回来。但是诗文的左脚已经没了。诗文哭着去摸左脚,惊讶地发现它还在。安之解释说,那是好梦精灵给他送回来的。只要做一个好梦,好梦精灵就会来吃掉这个梦,并把主人失去的东西变回来。安之问诗文做了什么好梦?诗文摇头说不记得了。
诗文看看洗手间。那里的门也开着,住着臭便鬼。这个鬼天一黑就会钻出来,把厕所弄得特别臭,如果屋里没有大人,它还会扑到小孩身上用臭气把他熏死。
这些鬼怪一个跟一个跑出来了,它们张牙舞爪,得意地扑向他。诗文吓得尖叫。他很想去开灯,可是怕得不敢站起来。
安之及时回来了,门一响,鬼怪们又在瞬间跑回去。鬼怪们都怕安之,有她在它们绝不敢露面。
安之第一次把诗文锁在家里出门的那天,成为诗文不快乐的记忆的开始。
诗文听到开锁的声音兴奋极了,忘记恐惧,赶快躲到沙发后藏起来。
他听到一阵尖锐的声音从门口挪到沙发,那音调拖拖拉拉,缓慢而刺耳,带着疲惫和烦躁。安之穿着高跟鞋。不知哪里来的高跟鞋,诗文只见过她穿布鞋,走起路来悄无声息,每次都能成功接近诗文背后,吓他一跳。
安之进了门怎么不找他呢。她应该一推门就看看床上,如果床空着,她就要到处搜寻他,嘴里发出喵喵的声音,警告小老鼠如果再不出来就会被大猫咪抓到吃掉,然后悄悄凑过去突然张大嘴巴咬他一口,诗文又是怕又是乐。
诗文决定这次轮到他吓安之一跳。他从沙发后面猛地跳出来,扑到安之怀里作势吃她。
安之一哆嗦,发出尖叫。
诗文很得意。但他发现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脸色苍白疲倦。她的模样也和往日不同,她化了妆,哭花了的妆,像只大熊猫。
安之一脸怒容地俯视诗文。踩着高跟鞋的安之高大了许多,穿着那条绿裙子,香气浓郁。
她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诗文被吓到了。
这时安之注意到满地满家具的蜡笔画。那些绿皮肤绿头发的女人和彩色的模糊不清的女人简直是一场灾难。
安之看到,这是穷困的、孤独的、一团糟的东鹿巷;这是穷困的、孤独的安之和诗文,以及穷困孤独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生。
她狠狠地打了他。
诗文愣了好一会儿才哭出来。
他从未挨过打。但他知道什么是打,华健就经常挨打。院里时常传来他的哭嚎。那次华健剪了窗纱,被他妈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华健说遇到这种情况一定要狠狠地哭,哭得越惨烈效果越好,越容易让她心疼后悔。
诗文哭是因为他搞不清发生了什么,安之和以前不一样了。
华健说如果妈妈心疼后悔,就会把巴掌收起来,抱他,亲他的眼泪,揉他红红的屁股,问他疼吗。
可安之既没有亲他也没有问他疼不疼,甚至没有做晚饭,只是让他上床去睡。
诗文抽噎着睡着了。
安之一夜未眠。
她躺在他身后。诗文小小的身子弓起来团成一团,像只小狗,背对着她,惊醒若干次。他还穿着长裤长褂。这还是去年的衣服,诗文长高了,衣袖裤腿短了一大截,布料也洗得稀薄,屁股上的布几乎透明了,再洗两次就要露出肉来。安之慢慢拉下他的裤子,查看伤势。屁股蛋上有两大片红肿,安之落下泪来,懊悔莫名。她想给他脱掉做冷敷,碰到伤处,睡梦中的诗文尖叫起来,他闭着眼扬着胳膊踢着腿哭嚎,浑身凶恶的大力气,几乎把安之推下床去。安之又拍又哄,过了很久他才重新安静下来进入睡眠。
类似的情形一夜发生了不下十次。
安之不记得诗文曾经做过噩梦。他总是一夜安眠,起夜尿尿也几乎边睡边走。
安之想搂他,但她的手一碰到他的身体,便会惹来大规模的哭喊嚎叫,中间夹杂着“不不”“打你打你”这样的胡言乱语。
他一会儿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沉睡,一会儿像恐惧的小野兽一样挣扎。
天快亮时他才安静下来,无所顾忌地重新伸展开四肢。
安之也终于睡着,也做了噩梦。梦见走进一片森林,那里有两只野兽在交配,它们听到她闯进来便扭头看向她。原来两只兽都长了人的头,嘴里伸出尖长的獠牙。它们阴森地笑着,向她扑过来。安之吓得浑身瘫软动弹不得,它们的獠牙刺入她的身体,撕开她的皮肉,一口咬住她的心脏。
安之无法醒来,野兽压在她身上,压住了她的灵魂。她在剧痛中将要死去时,渐渐明白这是梦境。她知道有一种传说中的妖怪,会将人的魂魄困在梦中,使做梦的人永远不能醒来。她在沉入无底深渊,期盼着能有一双手把她拉上去。
诗文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拍打她。
安之醒了。梦境如此真实,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还能感受到那种痛。
她睁开眼睛,诗文紧贴着她,神情安静,没有一丝昨夜的恐慌。他睡着,但是一只手在她胸前不停地拍打。
也许安之在梦中也像诗文一样拼命挣扎,诗文知道她在做噩梦,她在沉入深渊,她需要他。
以前有那么几次,安之对诗文说,妈妈睡不着,诗文就会这样拍她,手掌像一小片温柔的水浪。
安之把他搂在怀里,心里想,这个小小的身体,在它长大前还能拥有无尽的力量,可以一次次治好他和安之。
而她高估了她的力量。她的理想的能量已用尽,已经无法把诗文保护在她制造的世界里,无法再像这五年来的每一天一样,用故事和童话高筑起城墙,让她和诗文安全地躲在里面。这个世界正在决堤,在崩溃,在化为碎片沉入深渊。击溃它的恰恰是她自己的最可耻的原始需要。他们可以没有玩具,没有肉,没有新衣服,但她不能没有爱。不不,仅仅是诗文的爱是不够的。或许这个世界,根本就像东鹿巷的那只鹿,以及她编造的故事一样,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虚构而已,从未真正地存在过。
第二天,安之带着诗文去了幼儿园。
幼儿园在东鹿巷的最东头。以诗文的步伐来说,东鹿巷是一条非常悠长的巷子,长得无边无际。他们经过很多同样的小院子,一直走到末尾。原来那里不是鹿的家,而是挂着“东鹿幼儿园”的牌子。里面有很多和诗文一般年纪的小孩,看不到一只鹿。
不过,谁知道呢,也许鹿就住在幼儿园后面,或者藏在幼儿园里面。诗文觉得鹿和他们一样,住在小院子的小房子里。诗文对待这件事,像对待所有妈妈讲过的故事一样充满信任。这些故事从他出生到现在,一直再到他长大、变老,都把他保护在一座辽阔坚实的城堡里。这座城堡比东鹿巷以外的现实更为坚实可靠、值得依赖。
诗文对安之说:“我想进去看看。”
安之以为诗文对幼儿园感兴趣了。那一瞬间她很失落,她后悔带诗文来了。为什么要上幼儿园呢,他不需要上幼儿园,不需要接受那些无聊的知识,不需要和一大群孩子一样被毫无差别地对待。
安之问:“诗文,你想回家吗?”
诗文摇头。他很想去幼儿园里找找东鹿的住处。
妈妈讲过很多关于它的故事。还有它每周都会送来的鹿糖,是诗文整个童年唯一的零食。
安之觉得他们的城堡的最后一块砖崩塌了。
安之说:“诗文,妈妈想和你在一起。”
诗文点头:“我知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出来。”
安之鼓起勇气,紧紧攥着诗文的手走进东鹿幼儿园。
他们先进了办公室,老师把诗文领到操场上去,安之在办公室等诗文。
园长说的什么安之一个字也没听到,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诗文。他比多数孩子都要瘦小,穿着也土气。但他完美的小脸蛋和精灵般的气质让他鹤立鸡群,即使穿着洗得发白的罩衫和快要磨破的青布裤子,他仍像一个天使。
诗文几乎从未和孩子玩过,他很想加入他们的游戏,但他记得自己来的目的,是来寻找东鹿的。这是更重要的事。他回头看了看,办公室和操场之间隔了一层玻璃。安之坐在椅子上朝他这边张望。妈妈在等我,诗文想,我答应她我会很快出来。也许她也没有见过东鹿,如果能找到它,妈妈一定很开心。
诗文先问一个高个子男孩。这个男孩胖嘟嘟的,很壮实,有点像华健。
诗文问:“哪里有鹿?”
男孩说:“那边有。”
“你带我去看看吧。”
“好。”
他牵着他的手走到操场角落的一排木马前,那里有一只红色的鹿形摇摇马。摇摇马用了很多年,斑驳掉漆,把手和座位的部分则摩擦得又滑又亮。
诗文失望地摇头:“东鹿不是这样的。”
男孩问:“那是什么样的?”
诗文说:“它很高,有那么高。”他指指操场上的滑梯。“它长着一对金色的鹿角,它的嘴很大,里面装着给小朋友的礼物。”
礼物就是鹿糖,诗文不知道这个男孩有没有吃过,所以没提。
男孩摇头。
诗文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东鹿也许没那么大,也许它会变大变小,大部分时间小小的,住在小房子里或藏在某个角落。
诗文想自己去找。但他有些尿急,他问男孩厕所在哪。
“我带你去。”
“不要。我自己去,你告诉我。”
“我不看你。”
诗文同意了。
他们一起走进男厕,有很多隔间,隔间里有便池,他猜是在这里尿。
男孩问:“你是蹲着尿尿的吗?”
诗文说:“你偷看我尿尿了。”
“我没偷看。”
“那你怎么知道我蹲着尿尿?”
“你就是蹲着尿的。你是女孩吧。”
“我是男孩。”
“男孩怎么能蹲着尿?你肯定是女孩,你长得像女孩。”
“我是男孩。”
“那你脱下裤子来让我看看。”
“我不脱。”
“那你就是女孩。”
“你才是女孩。”
“就是就是,你就是女孩。不脱裤子就是女孩。”
孩子们围过来。男孩拽他的裤子。
诗文在他脸上抓了一下。
男孩惨叫一声,手捂住脸哭,叫着:“为什么抓我,女孩才抓人。”他的指缝间渗出一滴血。
孩子们喊起来。
诗文觉得应该在他另一边脸上抓一下,省得他再说他是女孩。还没来得及动手,老师园长和安之赶来了。
鉴于诗文在参观幼儿园时就表现出顽劣的品质,园长说还是等一段时间再让诗文入学。
“或者,就等他六岁时直接上小学好了。”
诗文再有半年就满六周岁了。
男孩伤得不轻,左脸有三道长血印。园长亲自打电话,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马上赶了来。
诗文没有按照园长安排好的办法做,他既不说为什么抓人,也不道歉,问什么都紧闭嘴巴,眼睛看着对方。
男孩站在一旁,受伤的位置涂了紫药水,他仍在歇斯底里地哭,脸上五颜六色。
男孩妈妈给了他两巴掌,让他去把欺负自己的人打回来。
“你这个怂包。你是男的吗,被一个小姑娘挠成这样。”
“他是男孩,不是姑娘。”园长纠正。
园长挺好的,诗文想。虽然她不让诗文来上学,不过他反正不想上学。
男孩都不敢看诗文一眼,更别提打回来了。
他妈妈说:“你不敢,我就替你还。”她的指甲很长,染得红红的。
闹腾几个小时后他们接受了安之主动提出的赔偿。
这笔医药费,他们说,相对于儿子脸上那些会留下疤痕导致毁容的伤口,是微不足道的。不过是看在他们孤儿寡母的份上,还有看在诗文傻到连自己性别都搞不清的份上。
他们留了后话,如果孩子脸上真的留了疤,他们一定会找上门去,到时就不是钱的事了。
回去的路上安之精疲力竭。她刚才又是赔礼又是道歉,还要拦着那个发疯的女人打诗文。如果不是安之一手挡住诗文,一手抓起园长办公桌上的镇纸砸在自己头上的话,不知要闹多久才算结束。
那一招很厉害,若是放在以前安之不一定会。镇纸很沉,是纯铜做的,但安之巧妙地让尖锐的角划破额头,一道虫子一样的血顺着脸颊溜下来。人们被吓住了。
安之想,他们需要一个男人。
不是那个白皮肤的,声音好听的男人,而是另一个能保护他们母子的男人。
走了一半,安之蹲下来问诗文:“我们得有一个爸爸了。”
诗文问:“为什么?”
安之说:“爸爸会爱你,保护你,会爱妈妈,保护妈妈。”
诗文的手指轻轻抚摸安之头上的纱布。
“诗文爱你,妈妈。”他说。
“妈妈也爱诗文。”
“诗文爱你,妈妈。还需要爸爸吗?”
“需要。有爸爸就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为什么?”
“因为爸爸是男人。”
“诗文也是男人。”
“你还太小。”安之很难过。而且,她不知道有些事是不是该对诗文讲了。“你为什么打人?”
“他说蹲着尿尿的是女孩。”
该来的还是来了。安之想。
“妈妈,蹲着尿尿的是女孩吗?”诗文问。
安之不知怎样回答。
“妈妈,诗文爱你。”
“妈妈,够不够?”见她不说话,他追问着。
他们第二天就去了姥姥家。
医药费对安之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需要写十万字才能够勉强付得起。状态好的话,从早到晚不停地写,半个月可以写完。可问题是能不能卖出去。这半年不断收到退稿信,而被录用的一篇也没有。
男孩一家明天就要去幼儿园拿钱,只能去找姥姥。
他们坐最早那班公交车去。凌晨的车上空荡荡,没几个乘客,很快就到了。诗文敲门,没人应,安之从门口的花盆里翻出一把钥匙,开了门。
床是那种老式的,刻着复杂的花纹,挂着厚帐子。诗文隐约看见里面的两个人。诗文和安之站在床前。
“我来借钱。”
“我知道。”姥姥在帐子里说。“不借钱就不会来了。这次要多少?”
安之说了一个数字。
她好像多说了一些,也可能少说了一些。反正不是人家要他们赔的数目。
“下回别来这么早,怪吓人的。”姥姥下了床,一掀帐子,诗文看见一张男人的脸,白白的,好像在冲他笑。诗文也笑了笑。
“没有下回了。”安之说。
姥姥把帐子角重新塞好,塞得像一只箱子一样严实,带他们来到外屋。
“他们都是为了你的钱。”安之突然狠狠地说。诗文看着她,她很陌生。
“等你死了,他们会马上扑过来把你和你的这点家产分着吃了,也许还不等你死他们就等不及了。”
诗文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俩以前也来过两次,都是过年,安之和姥姥还挺客气的。
“别费心了。”姥姥说。“我没钱,你把这只镯子拿着。”
姥姥把手腕上的镯子打了肥皂泡,脱下来丢给安之。她的手上没什么皱纹,手指和安之的一样细长。
“这个你说是爸爸留下的。”安之说。
“爸爸?不要提这个词,你哪有爸爸。”姥姥说。“只是预备着给你做嫁妆的,现在总算派上用场了。”
“我没说我要结婚。”
“你该结了。”
“要说该,是你该,然后才轮到我。”安之拉起诗文的手往外走。
“好好的孩子,别带歪了。”姥姥在身后说。
安之头也不回:“放心,歪不了,我的孩子不会像你的孩子那样长大。”
“你就那么想要男孩?”
“你呢,你就那么缺男人?”
“把门带好,钥匙放回原处。还有,下回别自己开门。”
安之把钥匙塞进花盆。
“你怎么知道这有钥匙?”诗文问。
“姥姥的习惯,我两岁就知道了,家门的钥匙总藏这里。”
“你两岁时也来过这里吗?”
“我在这长大。”
“别人不知道吗?”
“只有我和姥姥知道。”
他们上了公交车。
诗文一路都在问关于安之从小在里面长大的房子的事。
那里的故事和他们家的故事差不多,有很多鬼怪,也有一个送零食的小妖,就像东鹿巷的东鹿一样。
这条巷子叫诗酒巷,和诗文的名字差了一个字。
诗文觉得,肯定是因为安之从小在诗酒巷长大的缘故,所以才带着他也住在一个类似的地方——东鹿巷。
“你也没有爸爸吗?”诗文问。
“至少我从没见过他。”安之说:“但是诗文很快就会有了。”
“姥姥呢,你问过她吗?”
“问什么?”
“你爸爸啊。”
“我忘记了。”
诗文想问“忘记什么”,安之已经睡着了。
妈妈会和谁结婚?
是不是经常在夜里来的那个白白的声音很好听的叔叔?但他已经很多天没来过了。
回去的公交车在挤满车子的马路上走得很慢,轰轰隆隆摇摇晃晃的。透过树叶的温热的阳光一直照着诗文的脸,她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