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魂儿
范红霞
它们藏在村头河边的小树林里,藏在河边小树林后面坟地的小树林里。一到夜晚,都裹一身黑衣,蒙住脸,呼啸着冲出来,气势汹汹地扑向村子。撞得门板咣咣响,窗纸撕裂;掀掉房脊上活动了的瓦片,摔在地上发出尖利的碎裂声。院子里的树与它们展开搏杀,像两群暴怒的雄狮滚成一团,吼声如雷。家狗也全力助战,狂吠着,咬破了村庄的夜……
这样的夜晚,大人们都躲在家里,不敢露头。小孩子钻进被窝,哆哆嗦嗦,哭嚎不止,闹腾大半宿。第二天,有的孩子还迷迷糊糊,不吃不喝,像得了什么重病。我们家乡把这叫吓掉了魂儿。
这些掉了魂的孩子,就被家长抱着,来请我大老奶奶给他们叫魂儿。
大老奶奶是远近有名的“神婆”,专门给小孩子“叫魂儿”。她和我的老奶奶是妯娌,是老奶奶的嫂子,我从小就按村里的叫法称她“大老奶奶”。她抱过那个哭闹的孩子,让他躺在床上,用一个小碗,装满小米,端着在孩子身上悬空转上几圈,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又用手拍着床边,反复叫着那个小孩的名,说“回来了……回来了……”叫上几声后,又蹲下身子,用手拍一下地面,再站起来拍拍床边,拉着孩子的手,轻声说:“好了,回来了。”
大老奶奶在做这些动作时,完全沉浸在里面,好像是在替神说话,慈善的面容有点像后来我在寺庙里见到的菩萨塑像。
说来也怪,叫了魂的孩子回家睡一觉,第二天就会好转。
还有些大人也去找大老奶奶叫魂儿,这多是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她们满面愁容地走进大老奶奶的门,跟她诉苦,说头疼、难受,有的前言不搭后语,说话颠三倒四。大老奶奶从不打断来人说话,由着她们说,也不多问,若有所思地坐一会儿,点上一炷香(共三支),在堂屋正中八仙桌上的香炉前拜一拜,再恭敬地插在香炉里。她又坐在炕沿上,左右手各拿起一根筷子,平放着,稍粗的那端朝向中间,顶在一起。只见她闭上眼睛,说着“咒语”。那些话没人能听懂。两只手里的筷子不停地轻轻晃动。这时候,来人就自觉地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大老奶奶和她手中的筷子,极想从中看出些什么(却终究没看出什么)。几分钟后,大老奶奶睁开眼,走上前看看香燃成的样子,郑重地坐回炕沿,说:“你这种样子不是三两天了,至少也有几个月了……”来人一见大老奶奶开口说话,先是一愣,继而说:“是啊!是啊!可得月数了,愁煞我了 ……”
没有人知道大老奶奶搞的那些“花样”是啥意思,而她每次都煞有介事地做着每一道程序,无比神圣似的。难道她真的能通神?人们似乎也不太在意这些,只是见她和善,又不借此收取财物,就都愿意相信她。又知道她特别喜欢孩子,路上遇见熟人家的孩子她都要接过来抱一抱,稀罕地逗一会儿。把孩子交给这样的人,放心。
听大老奶奶说,给人“叫魂”的本事是出嫁前她的母亲传给她的。她有一个姐姐,母亲本想把这门“技能”传给大女儿,可是大女儿不感兴趣,没学会,小女儿在一旁听着看着倒学会了,而且颇为灵验。出嫁后,她把这“手艺”带到了我们村。
大老奶奶的门前从来没有断过人,可她一生又非常清苦。大老爷爷命浅,早早去世了,留下大老奶奶一个人守寡多年。她给乡邻们的孩子叫了无数次的“魂”,自己却没有生育子女。后来,我的老奶奶生了两儿两女,就把她的小儿子(我的二爷爷)过继给了大老奶奶,给她养老送终。
记忆中,大老奶奶缠着小脚,她经常把我抱在怀里,带我到门口的大树下乘凉。她也给我叫过魂。那年夏天,天像被谁捅破了似的。村头湾里的水都平了。我们几个小伙伴既怕那水湾,又被它吸引,天天在那儿玩耍。我正拿一根树枝子撩水,一个愣小子突然从后面推了我一把,差点把我推下水,我吓得哇哇大叫,魂飞魄散,之后昏睡不醒。母亲手足无措,可大老奶奶不慌不忙地说“莫怕,莫怕。”天近黄昏的时候,她把门打开,拿着我的衣服,还拿着一把铲子,一边用铲子敲打门,一边反复地叫我的小名:“霞子,回来吧!霞子,回来吧……”娘在里屋配合着应答:“回来了,已经回来了!”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后一身轻松,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们家的人并不迷信,对“叫魂”之类的事不是太当真,不完全信这种事,却也没有谁去阻拦大老奶奶。因为大老奶奶心底好,脾气又好,有耐心,给人“叫魂”帮人解除了忧苦,也给我们家带来了好人缘。周围村子里,许多人都知道大老奶奶的名字。不了解的以为她神神秘秘,其实她日常的生活与常人并无不同,只是言语比一般人更温和些。我们家的人也觉得,如果“叫魂”真的管用,就算是行善积德帮助乡邻了;如果不管用,人家都抱着孩子找上门来了,说些宽慰的话,那怕掺了点儿“迷信”色彩,也是好意的。
村里有位老私塾先生,有些学问,一次说起大老奶奶,他评论说:只有心底善良的人才能给人叫魂,“头上三尺有神灵”,那是神选中了她,她对神敬畏,对人无私。这位老先生让我刮目相看。也有人带着同情,说大老奶奶一辈子没儿没女,丈夫又早早地没了,一个人孤苦伶仃,她给小孩子叫叫魂也是给自己安慰呀……这话也不是一点儿道理没有。
村子南侧是一条河,河上那座桥是入村必经之地。桥东侧不远处那片坟地,就是我们家的祖坟。那里长眠着我们家逝去的亲人们——大老奶奶也在那里。
有一年,娘找人给我算命,那人问过我的出生日期、时辰,就在纸上写写划划,然后说我命挺好,这辈子有福气,是我家祖坟上埋的一位行善积德的女长辈给我带来了好命。
娘想了想,说是大老奶奶。
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相信这位算命先生的话,也不清楚我的“命”究竟好在哪里。或许是有哪些“好命”在前面等着我,还没来到吧?我对此不置可否,却模糊地相信大老奶奶会给我带来好命,也勾起了对大老奶奶的思念。
晚上,我常在阁楼画画。我给那间画室起了个名,叫“倚梅阁”。装修虽简单,但宽敞明亮,满屋墨香,整整一面墙上贴着梅花。每当妞妞在楼下学习时,我就上去画画。禅音中,铺开宣纸,研好笔墨,几个小时一晃就过去了。我喜欢白描的荷花,静心时,想到的是荷的样子:叶边、叶脉、花梗、花瓣……心里就很美妙。夜深了,我还在画,万赖俱寂,听着外面的雨声,听见雨点细密地落在窗玻璃上,也落在我的心上,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画画心静是关键,否则同样的内容、时间、辛苦或快乐,感受却是不同的,画出的线条质量也不一样。我明白这些,可是我的心却常常被搅乱:明天该去交水电费了,别再忘;太阳能今年春天又得维修,每年冬天来临前都把水放掉,却还是冻坏;马桶堵一天了,看来这次必须找人来疏通了;顶楼窗台边的墙缝漏雨,去年做了防水怎么不管用呢?这个月的花费怎么又超额呢……心一被琐务占据,哪里还有诗情画意?一个女人独自承担一个家,生活是多么艰难,太累太累,有时我真觉得扛不住了。我痛苦,屈辱,孤独,绝望,我不知道这无人陪伴的暗夜会多么漫长,我不知到底该朝哪个方向奔突?我眼前一片漆黑,恍恍惚惚,晕头转向……
忽然,我看见大老奶奶眼里含着慈爱,微笑着向我走来。她高高的个儿,步子很大,还有点急促。她要来给我叫魂,要用她神通广大的法术安抚我这颗疼痛的心灵。
大老奶奶,真的是你吗?你真的能把我丢掉的魂叫回来吗?我这颗疼痛的心灵能在您手上得到安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