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我最喜欢的庄稼是胡豆。
我们堡子的人把蚕豆喊胡豆。
我喜欢胡豆花开时的景象。壮观、繁复、妙曼,白里透红,一束束长在翠叶和豆枝间。花开时,蜜蜂嗡嗡,满田飞舞,肆意采粉。花开花谢,冒出指头般的青豆,剥去外壳,可以当水果。
胡豆的吃法繁多,炒、烩、焖、煮、烧汤、凉拌,都可。胡豆米和胡豆壳煮熟,加点油盐葱花烩炒,味道不错;胡豆尖、胡豆叶煮熟凉拌,十分下饭;豆枝晒干炖腊排猪脚,味道鲜美;菜地青黄不接时,干胡豆用水泡一夜,第二天泡涨后挤去外壳,下锅烧汤,加点腌菜或酸菜,也很开胃。田间干活,休息时摘几个青胡豆,剥去外壳,丢进嘴里咀嚼,生津止渴。
摘吃几个公家的胡豆,本不是啥问题,但在饥肠辘辘的食堂化年代,却要被上纲上线。我们堡子有个男人,偷吃一把生产队的青胡豆,被人发现,押到晒场悔过半天。
小时,我不但喜欢吃青胡豆,还拿它塞鼻孔玩游戏。游戏玩过头,塞进的胡豆抠不出,急得眼泪花转。大姐拿来剪刀剪碎胡豆,才让我脱险。
大雁排队南飞时,天气一天天寒凉起来,胡豆也该下地了。装一盆胡豆,拌上草灰,端到割了稻谷的田里播种。种胡豆需左右手配合。一手拿带杈木棍往半干半湿的土里轻轻一戳,一手抓胡豆放进窟窿,用指头轻轻一压,种豆就完成。再左戳一个窟窿,右戳一个小洞,如法炮制,按压胡豆。点胡豆的工作就是如此简单,既不会膀痛,也不会流汗,只是费点腰酸。为啥点胡豆要加草灰?氮肥长叶,磷肥长杆,钾肥长果实,草灰是不花钱的钾肥,当然首先。
一个月后,胡豆田里开始冒芽吐叶,枯黄的田间很快清葱绿意。巡视一遍,发现没有发芽或者发芽后的胡豆被田鼠啃吃,赶快用棍抠出补种。夭折了的发芽胡豆,带回家炒熟,特别味甜,大人娃娃都喜欢。有次我在堡子的路上见一个长辈路过,招呼他一声,他停下脚步愣了愣,竟然从兜中掏出一把香甜的炒豆递在我手中,让我欣喜半天。
灌几次水,施一道肥,再经过几番寒冷和冬雪,年前年后,堡子周边的胡豆开始白乎乎的开花,成双成对胀鼓鼓的结果。
清明过后,天气渐热,豆壳变得饱满成熟,该归仓收割了。
天空放晴,胡豆连着豆秆被镰刀割下,用篮子挑到晒场爆晒。下午,连盖噼噼啪啪响起,焦脆的豆秆豆叶四分五裂,很快变短变细。用扫把和推耙收拢,舀上筛子,胳膊晃动,筛底下起一场绿雨。地上的青沙很快厚厚堆起一层,筛子上只剩下一个个光生韵白。光生的是胡豆,交给人吃;青幽幽的是饲料,猪儿喜欢。
小时生产队在晒场晒胡豆,我也爱去帮忙。
那时我们能吃到的东西太少,生胡豆也当零食,丢一个进嘴巴,用大牙慢慢磨。磨胡豆的感觉,就像磨生活。
满晒场的胡豆推拢俨然一座‘粮山’,加之光生,看着就让人喜欢,我抑制不住,每次都要爬上去躺躺。躺在上万斤胡豆上的感觉,简直是土豪般的幸福。这是一笔多大的财富!我竟然能睡在上面,在胡豆上打滚,用胡豆埋住身体。人和胡豆融为一体,多么美妙的事情!
“月城的月亮最圆,诸葛堡子的胡豆最大。”这是我听过有人夸赞我家乡和我们堡子最自豪的话。
月城离云很近,离天就很近。是的,月亮升起的时候,圆润、澄澈、宛如玉盘镶嵌天空,明亮动人,幽幽照耀大地。
同样,我们堡子的胡豆,饱满、大个、白净。有人说最大的胡豆在中国,中国最大的胡豆在月城,月城最大的胡豆在诸葛堡子。我走过很多地方,吃过许多胡豆,的确没有看见,有哪里的胡豆比我们堡子的个大。
最大的胡豆当然不能浪费名声,聪明人把诸葛堡子的胡豆深加工,让干胡豆泡涨变软,用刀片划去两端的皮壳,保留中间一圈。胡豆摇身一变,宛如古代官员系着的腰带。拴好腰带的胡豆,放油锅炸,撒上花椒盐巴,装进透明包装袋。胡豆还是胡豆,却多了个好听的名字“玉带胡豆”。有了诗意的名字和玉润的外观,再加香酥脆,普通的胡豆就增值了,就涅槃了,就漂洋过海了。
“月城的月亮最圆,诸葛堡子的胡豆最大。”每次介绍我的家乡,我也爱用这句话。
可惜,我们堡子已经拆迁,数千亩胡豆花开的滚滚阵势和庞大气韵,只能梦中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