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黑火红灰似雪,谷黄米白饭如霜”, 这个猜迷对子,说的是木炭和稻谷的不同状态。看见这个对子,我想说说我老家当年是如何种稻的。
春雷阵阵,轰隆隆滚过头顶,惊蛰到了。雷声不仅惊虫,更在提醒农人:休憩了两月,稻谷蠢蠢欲动,铧已经生锈,耕牛的身上也长出懒肉,该出来练练了。
犁头套子架上耕牛脖子,锋利的三角形铧口戳进土地,鞭子啪的一声,抽开新一年的耕种。耕牛抖擞精神,迈开健步,雄赳赳拉着犁头,身后的土壤哗哗翻涌,田间开始波动,蔓延着扭向远处。铧犁翻出的泥面光滑闪亮,仿佛被泥水匠的掌子镗过一样。新鲜的泥土面上蠕动着蚯蚓或小虫,吸引眼尖的鸟儿,跟在农人身后惬意收获。
小秧田耕好,清凉的河水浸泡泥土,很快酥松绵软,锄头钉耙下田,开沟做床。温床需要收拾的光生平整,等待稻谷的降临。
选好稻种,太阳暴晒,用撮箕端至河沟淘去瘪壳,端回家热水杀菌,倒进箩筐,盖上被子。箩筐发热,数日后,沉睡了半年的稻谷被激活,被唤醒,伸伸懒腰,一脚蹬开口子,一颗嫩芽破壳而出。
手臂一挥,发芽的稻谷撒向小秧田的上空。谷雨落向湿润的泥土,发出悦耳的噗噗声。种子撒好,再盖一层家禽家畜粪,等待阳光照耀,长叶催苗。
天气越来越热,绿茵茵的秧苗越长越高,有手掌长了吧?小秧苗已经密密麻麻,涌过来挤过去,像高峰期赶地铁的人群,头挨头,背靠背。小阳台,已经容不下它们日夜疯长的身体,是时候把它移到大秧田了。
大田拦上门板,挖开渠口,清粼粼的河水流进焦干的土地。耕牛又来了,喘着粗气,拉着两米宽霸气的耙子,在水田来回跋涉,发出哗哗哗的响声。指挥官的脚杆,一前一后站在耙子中间,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提着鞭子,身体后仰着,嘴里发出喔喔哟哟哞哞声,也只有牛才能听得懂的暗语。耕牛在最前面哗哧哗哧踩水,耙子在水田里劈水疾进,锋利的刀锋划过泥堆,驱赶着多余的泥土,浩浩荡荡涌向低处。耙子被耕牛拉着前行,宛如冲锋的舰船,势不可挡。泥堆四分五裂,藏进水里,秧田变得天光月影。
耕牛饿了,吃一捆稻草充饥;驾耙人累了,吸一锅兰花烟过瘾。
大田备好,拔秧苗的工作也已开始。拔秧的事情多半由老人或弱劳力完成。这项工作看似轻松,实则累人。拔秧人戴草帽,弯腰杆,坐小板凳,手指不停,左扯一下,右拔一把,手中秧苗很快攒起碗口大,再用谷草捆成秧靶,丢上田埂。田间湿热,汗水淋漓,每一个人的肩头都搭着毛巾,抹一把汗,喝几口茶,站起来扭扭脖子,捶捶酸酸的腰肢。
男工把秧靶挑至大田,拧起苗靶,先往后荡,再往前甩。秧靶宛如巨大的毽子,成抛物线射向秧田。左一个,右一个,远一个,近一个,噼噼啪啪落在需要的位置。秧田顿时鲜活起来。
未扎紧的秧苗,则在空中开枝散叶,引得田间埋怨声高一声低一声。不知是促狭还是失手,有时甩出的秧苗靶,落在栽秧女人的身边,泥水四溅,又招来一通臭骂。脸薄的男人赶紧道歉,脸厚的还在狡辩:风吹的。
庄稼的收成不仅靠天,更靠管理。放水,施肥,薅草、打药,样样怠慢不得。有机肥有限,更多的是化肥。氮肥、磷肥、钾肥,根据秧苗生长期轮番上阵。化肥分得太细,费工费时;后来有了复合肥,一次到位。除草开始用人工,扯下挽成结,脚踩进稀泥,既除草又肥田,一举两得。后来有了特效农药除草醚,除草就省事,喷雾器一洒,田间杂草一扫光。
两月后,秧苗开始分蘖,田间更显绿意,虫子们也开始欢声笑语。
早先时候,堡子口和堡子尾的稻田不打农药,害虫多时生产队牵电线到田间,点萤火灯杀虫。灯下安着灯罩,下边放着大锅,锅里装满河水。合上闸刀,萤火灯就绿茵茵或蓝旺旺亮着,稻田霎时朦胧起来,呈现一副安静祥和的色彩。飞蛾喜欢灯光,看见明亮不顾死活一头撞向灯泡,落进水锅。经过一晚,害虫僵硬,铁锅里五颜六色,表面厚厚飘着一层。扑火的飞蛾品种繁多,比如稻飞虱、二化螟、三化螟、叶蝉、稻苞虫等,不胜枚举,诸如此类。
看你这双秧鸡脚杆!这是我们堡子的戏语。禾苗茂盛时,田间常听见蝈蝈蝈的叫声,原来是寻配偶的秧鸡。有时薅草,面前突然会窜出一只,麻灰灰的羽毛,筷子般细长的脚杆,叮叮咚咚几步逃得老远。皮肤怕稻叶锯齿,薅秧人也不忍践踏庄稼,眼睁睁遗憾野味消失眼前。秧鸡的窝往往结在禾叶间,运气好时会发现白白的秧鸡蛋。秧鸡蛋大如鹌鹑,一般是一对。父亲说秧鸡是好鸡,吃昆虫,不准我们捡。
稻谷扬花了,堡子周边散发着花香,带着淡淡的甜。
稻穗灌浆了,在风中摇曳,麻雀也来了,带着尖嘴和饿肠。田埂上很快插着吓鸟的稻草人。草人穿红布花衣,几尺长的袖子,在风中呼拉拉响起。不止草人虚张声势,田间的火药枪声更是惊天动地。粮食太可口了,“客人”死皮赖脸不请自来,稻草人不管用,枪声也不行。田间喷雾器的轰鸣,才让虫子和麻雀畏惧退却。
中秋过后,沉甸甸的稻穗弯下腰身,变得金黄。镰刀开始磨亮,打谷子的斗也准备妥当。女人们先去稻田割谷,男人们抬着沉重的木斗,喊着号子,顺着田埂慢慢跟来。斗打稻谷,三个人配合,一个捡靶,两个敲打。分田到户时,有了脚踏打谷机,效率高效,方便不少。后来堡子里的首富萌生买台联合收割机,但顾虑豆腐块般大的田块太小,牛刀杀鸡,施展不开,沸沸扬扬了一阵,终归偃旗息鼓。
我们堡子离山远找柴不便,大多数人也烧不起蜂窝煤,谷草自然是我们堡子烧火做饭的主要燃料。谷草捆扎成草稞,站在田里风吹日晒,干定后拉回,圆溜溜地码成草堆。十天半月,扯些出来,挽草把烧火。
丢一个草把进灶孔,农家瓦上,开始牵连不断,袅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