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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廖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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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0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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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有远志

“好男儿志在四方”,这句励志格言古老又新鲜,激励着二十八年前的我,义无反顾奔赴祖国西南边陲的一个小县城。

          一

那年夏天,我从省盐校毕业,回到老家,等待分配工作。半月后,我带上学校定级的五珠小算盘和刚发的财会中专毕业证,提着一口红木箱,告别家人,踌躇满志,坐上火车南下攀枝花。

火车经过的土地,平整而丰腴,夹岸青山,河谷平坦。这是暑热蒸腾的季节,远处的螺髻山峰积雪可见,近处的安宁河谷稻花盛开,河风凉爽,从安宁河上游悠悠吹来。绿皮火车哐哐作响,不紧不慢,一直顺河往南开。

几小时后,山谷变得狭窄起来,几乎收拢豁口,只留下二三十米的缝隙给河水过路。火车穿行在长长短短的隧洞间。翻过垭口,经过枣子林,来到雅砻江边。发源于小相岭山脉,三百多公里的安宁河,终于在这里戛然收束,汇入雅砻江。汇合处,泾渭分明,河水泛黄,江水翠亮。

江岸两边有些树木疏疏朗朗。枝叶斜逸着,宛如绿孔雀;繁花红黄开,似凤凰披红挂彩。山谷里的景象呀,瞬间热闹起来。有人说是红花楹。

火车终于到达金江站。一脚踏上站台,一股热浪滚滚袭来。钢城果然热火朝天,从头发到脚背,整个身体热烘烘的。我掀掀鼻翼,似乎闻到炼钢炼铁的气息。

站定了脚跟,真想学电影里的演员抒情,张开双臂大喊一声:我来了!最终,我还是没有放肆情绪,提着箱子,随着人流涌出站口。停车场横七竖八停满公交车和出租车,喇叭在滴滴答答的乱叫。公交车女售票员一手拎着票夹和钱箱,一手举着扩音器,对着刚下火车的人群,不停地喊道:“公交车,最后一班,公交车,最后一班。”肩扛手提着大大小小形形色色行李的一堆人,一窝蜂涌向公交车。另一边的个体出租车老板脑袋油光水滑,上身赤裸,穿着大裤裆花短裤,汲着凉拖鞋,扬着脖颈,脸红筋涨,站在车门前大声吆喝:“上车一元,上车一元,搞快搞快。”又一拨人手忙脚乱,涌向车门。

我躲到一颗高大茂盛的橡皮树底下,从裤兜里掏出一张草图研究,这是本市我同学离校时画给我的家庭地址。坐什么车呢?个体户老板穿得花里胡哨,还有点油腔滑调,我不喜欢。于是提着木箱,大步流星走向公交。

半小时后车到市政府的办公楼。下了车,就是红星街口,我顺着街道往里走。街道两边布满形形色色的小吃店。菜市快散了,街上散落着烂菜叶。往里走几十米,有一个草药店,我要找的同学正在店内喝茶,一抬头就发现了我。一声惊叫,跳起来一把拉我进去。同学的姐正蹲在地上择豌豆尖,笑出两颗友善的虎牙,站起来麻利地给我泡上一杯菊花茶。

叔从街上回来了。老人家精神矍铄,倒背双手,一脸笑容,满头花发。我喊一声:“唐叔你好。”他说:“好好好。”手上的钢化茶杯往桌上轻轻一放,吩咐唐姐,“去买只卤鸭。”

“你的事,顺利跟我讲了。”唐叔说。我点点头,说初来乍到,情况不熟。通知书让我去集体企业办公室报到。

“集体企业?不是很好哦。”唐叔叹了一气。

我皱了皱眉。

“别急,你先去集体办看看,如果单位不行,我再帮你想办法。”唐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杯子重重往木桌上一放,发出“帮”的一声响。老人家如此古道热肠,我眼眶一热,真想立马给他鞠上一躬。

吃了晚饭,顺利带我去澡堂冲凉澡。说是冲凉,水龙头一拧,淌出来的却是热气腾腾的水。

夜幕赶退了一些闷热,街灯亮丽起来。大梯道上蓝莹莹的灯光照着榕树,叶子反光,清翠透亮。江风吹来,花坛里的铁树轻轻舞动墨绿的翅膀。栖息在凤凰树上的蝉虫,知啊知啊的歌唱,一浪高过一浪。

翌日一大早,我就迫不及待跨进市政府的集体企业办公室。一位身材高大,戴黑边框眼镜,穿兰花连衣裙的大姐接待了我。她用纸杯给我倒了茶。

“小廖,纸厂和花岗石厂。随便你选。”大姐说。 “不能进攀钢吗?”我小声问了一句。“兄弟,攀钢是国有单位,我们是集体企业。”大姐说道。我愣愣神,心沉下来,脸色发烫,端着纸杯问道:“我不能去攀钢,不能留在市里吗?” “不能,你们是这两个单位要的人。” 她说道。我是冲着美丽的花市和热火朝天的攀钢来的呀,真不想去山区县份,我说道:“市里这么多单位,能不能帮我调一下?” “不能,其他单位不需要人。”她摇头。我呼呼喘着气,红着眼。大姐看出了我的沮丧,柔声说道:“攀钢是大单位,人才济济,你去并不显眼,相反,地方企业对人才求贤若渴,古人说宁为鸡头不为牛后,这句话你应该晓得。”大姐的话似有道理,我说回去考虑考虑。

在学校时,学生科长问我愿不愿意到钢城,我说非常乐意。科长说钢城,我就想到攀钢,连做梦都是分到攀钢。而今义无反顾来到这里,黯然打道回府,匆匆铩羽而归。归去窝在家里,等待被学校二次分配,这,绝不是我的性格。

我那时年轻,脑袋里装的都是壮志凌云。自认是条好汉,好汉就该气吞万里如虎,山高水远不回头。回同学顺利家的路上,我咬着牙,边踱步边思索。

我把情况告诉唐叔。“别急,晚上我带你去找人事局长。”唐叔安慰我。我既感激唐叔,又很纳闷这事,一个卖草药的老头,咋会结识人事局长?“是亲戚吗?”我问他。“啥亲戚?以前是邻居,她娃得病,大医院看不好,我送了她几副草药,嗬嗬,竟然药到病除。”唐叔轻描淡写地说道。

晚上,我跟着唐叔,左拐右弯,来到一栋有天桥的楼下。

局长的门在一楼,唐叔弯着右手指,轻轻敲了几声。一个儒雅的中年女人把门拉开。她散披着发,穿件黑纱连衣裙,笑不露齿,头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幽香。屋里铺着精美瓷砖。她带我们进屋,拿来瓷杯,放了几片茶叶,用暖水瓶倒水泡茶。

“有事吗?老唐。”她问道。“哦,是这样,小廖,”唐叔指了指我 ,“是顺利的同学,刚从外地分来。他不想去地方集体单位,你看能不能帮他调下,留在市区?”局长望望我又看看唐叔,“这事不好办啊。”她蹙了蹵峨眉说道:“老唐你也晓得,行政、事业和国营单位现在想进的人排队,除了要有空缺,还得单位同意。现在临时说起,恐怕不好解决。”唐叔愣了一下,说到:“是是是。”“这样吧,老唐,小廖还是先去上班,今后有机会我再帮他。”局长扭了扭头,用手拢了拢头发。她喷了香水,可能要出门。我跟着唐叔告退。

出门走了一段,唐叔似笑非笑,摇头说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我阴着脸跟着他,一言不发。唐叔仍然背剪着双手,不紧不慢地走。我和他的背影,被街灯拉得老长。

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稳,在床上烙炊饼,爬起来抽烟。手中的烟头红光炙发,而处境却烟雾缭绕。

我失眠了。

我从学校回家那几天,晚上接二连三做怪梦。有时梦到两条大江包围着一个山岗,山岗上密布着的大树或红或黄;有时梦到河中的鲤鱼成群结队,在河中蜂拥游弋。又一晚,梦见我在一条江边的沙滩上散步,河沙软软的,走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我越走越快,然后飞奔起来,脚掌轻飘飘地踩向黑黢黢的江水。我拼命挣扎,大声嘶喊,突然斜刺里飞来一个鹅卵石,重重砸在脚背。

我哎哟一声醒来,满脸大汗,惶恐不安。原来是父亲蹬了我一腿,把我踢醒。

父亲让我坐起来,打开抽屉,拿出一瓶半斤装的泸州老窖二锅头,车开瓶盖,把酒递给我。“酒壮怂人胆,喝一口,你就不怕了。”我闻不得冲鼻恼人的酒味,白酒,平时不敢问津。那晚我接过酒瓶捏着鼻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两口。那酒竟然不刺鼻不烧喉,暖心暖胃,感觉舒服。我和父亲一人一口喝干了那瓶酒。

天亮后,迎着薄雾和晨曦,清瘦的父亲帮我扛着行李箱子,把我送到赶火车的公交站,让我落实工作后给他写信,然后淡淡冲我一笑,转身离去。

回忆到这里,我终于来了睡意。

           二

中午吃饭时,顺利同学往我碗里夹了块红烧鱼的脑袋。唐叔把酒杯斟满,用手指当当当敲了敲桌面,笑嘻嘻地说:“小廖,你想不想当警察?这事我还差点忘了。”我脑袋一麻,以为唐叔讲酒话。但唐叔的样子,又不像喝醉。

“啥警察哦?”我狐疑问道。“哦,是这样,爬出所有位所长,托我给招个女婿。谁娶他姑娘,他就负责把人招进派出所。女娃模样不错,又高又清秀。”唐叔一脸正经继续说。“不过,那女娃神经有点问题。你想不想看看?”唐叔指指自己的脑袋,呵呵笑起来。

我仿佛在听天方夜谭,感到又怪诞又浪漫,听着像是美事,实际却是一桩赤裸裸的交易。我的未来和婚姻,能这样选择?我问自己。假如我去揭招婿榜,无疑是糠箩兜跳进米箩兜,但人穷却不能志短吧?无情无义就去娶一个素未平生的女人为妻,我的确还没有这份胆量,更何况,她的脑袋还有问题。我又想,先成为所长的乘龙快婿,落实工作后,再给“精神病”写封休书。这个念头刚冒出,又转瞬被抛弃,这个卑鄙的想法,其实比有奖招婿更让人恶心。

“算了,唐叔,不说这事了。我准备明天去县上看看。”我有了主意。唐叔瞪了我几眼,一拍桌子,竖起个大指拇,说到:“好好好,年轻人有骨气。我给你说的这事就当玩笑。”

早上起来,我系好皮带,扎上白衬衣,从箱中取出文凭,踹进怀里,别了唐叔一家,去集体办找眼镜大姐。

长途汽车沿金沙江逆流往西,江水汹涌,惊涛拍岸。江对岸有个上百米高的大渣场,一列火车拉着一串大铁罐停在上面。我正看得出神,突然轰隆一声,火车一抖,钢罐侧倒出红彤彤的东西,一条火龙顺坡向江面蜿蜒下来。热量散去,很快变得乌黑。有人说那是攀钢的渣场。我一听又惆怅起来。以前在老家,听说攀钢冶炼后的尾渣是宝贝,渣里还残存着许多稀有金属,比如钒和钛,但我国还没有提取技术。日本人眼红高价来购,三番五次上门,均被攀钢拒绝。决策者明白,假以时日,国人定会攻克提取技术,于是钢渣被储存起来,成年累月堆积成山。身临其境,想到这个故事,再想想我与攀钢有缘无份,心情就如对面的钢渣,红一阵,又黑一阵。

邻座是位大哥,见我东张西望,看出我是外地人,用手指了指左边的道路,告诉我那边去云南。他又问我是哪里的?我说来自邛海边。你去县城做啥?他又问我。我说刚分工作去纸厂看看,算是投石问路。他一听哈哈笑起来,说你问啥石哦?你就问我呗。我说你是谁呀?他说他是纸厂的石厂长!他是纸厂的厂长?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露出呆呆地表情。“怎么,不像吗?”他再次哈哈一笑,露出一口又黑又黄的牙齿,这个形象咋看也不像是厂长。我问他是啥厂长?他说他是纸厂管机械的厂长。事情巧吧?我开始激动起来。

石厂长好!我连忙喊到。“你好!欢迎你啊!”他问了我的姓名,伸出钳子样的手掌跟我握了一下,握的我手背筋痛。我说我还要去实地看看。他说欢迎欢迎,看吧看吧。他说我是人才啊,他们厂正缺呢。我说算不上,只是一个中专生。他说县里一年也考不了几个。我问厂子咋样?他说很赚钱,生意很红火,工资在全县集体企业排前三。我说真有这么好?他说骗我是小狗。纸厂连连创先进处处受表扬,每年还组织工人轮流去外地旅游观光。既然单位这么好,我听在耳朵里乐在心尖上欢在眉梢间。暗暗庆幸:幸好没去招赘!

我把眼睛转向窗外,几棵白桦林在路边玉树临风,一排排芭蕉叶葳蕤伸展,数十朵或红或白的野花正在田间盛开,远山如黛啊!我开始感慨。

石厂长刚出差回来,有点困倦说想睡会儿。话音刚落,鼻孔就开始“拉风箱”。我也饿了,一口包子一口水。边吃边贪婪地看沿路风景。

汽车在公路上蜿蜒,左边沟壑,右边高山,越往前,山上的云南松越茂密。两排深沉的青杠树斜长在山凹,几根迎风招展的水冬瓜树站在山梁,密密匝匝的青蔓藤挂在树上。一只灰松鼠突然从树丛中跃出,脚底像装着弹簧,当当几下,轻巧弹过公路。

山路越来越陡,弯过来绕过去。前排有位大姐,伸出指头指着一个S型急弯,说到:“前几天,这里落了一个大车。”我探头望望谷底,果然,绝壁悬崖下还躺着一堆烂铁。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看来这条路上,并非都是风景!

中午,车终于爬到山顶。司机熄了火,拉开车门跳下来,站在地上喊道:“下车下车,拉屎拉尿。”于是车上的人也就开始活跃,扭扭酸涨的腰杆和脖颈,陆续跟着跳下车。公路边有个木板搭的简易茅厕,解溲的人打涌堂,一些男人等不及,走向一棵两三个人才能合围的大树。

我也跟着石厂长去那里方便。他说这是棵千年华椴。古树的树心已经蚀空,但虬枝仍然伸展,树上黄花密布,散发着幽香。一匹马儿正在树旁吃草,抬头见人撒尿,转了转屁股,也哗哗哗排泄起来。回到车上,方便完的人也到齐。司机发动引擎,松开刹车,车子呼呼呼下山了。

十几分钟后,车到三叉路,路边有条河,河道开阔,河湾呈扇形,对岸的秧田散发着熟悉的稻花香。河水汹涌,卷着红色的浪花,翻滚着冲向下游。河里卧着一个大山包,一条土坎连着公路。我说像条鱼。石厂长笑笑,说,是的,所以叫鱼门岛。

           三

车很快进了县城。下了车,石厂长报着一个大轴承,带着我,顺着一条两边长着榄桉树的柏油路走到河边。桥头架着一座新建的水泥三孔桥,旁边有座废弃的铁索桥。桥上晃荡着锈迹斑斑的十几根数十米长的大铁链,桥板荡然无存,恍如红军长征时期冒着枪林弹雨夺下的泸定桥。

铁索桥头,高大厚重的桥蹬边,长着棵枝叶婆娑的红椿树。树上有几只喜鹊在跳跃。

石厂长站在水泥桥上,指着桥对岸那排低矮的红墙和瓦房,说道:“这就是我们厂的料场。”

放眼一望,河边的墙脚出水口泛着白泡,公路边有间瓦房顶上正飘飘渺渺,一阵风吹来,一股臭鸡蛋味直插鼻孔,让我差点呕吐。“啥气味?”我张手捂住鼻孔,疑或问石厂长。“烧碱味,蒸球在排气。”他解释说,“蒸球蒸煮木桨要加烧碱。” 我问他:“一天要排几次?”他说到:“三次。” “咚咚咚”,我的心中突然敲了三下鼓,打的是退堂鼓。“你们闻得惯吗?”我捂住鼻孔追问。“呵呵,习惯了,不闻还睡不着觉。”他轻松一笑,我也笑笑。于是放开了鼻孔,跟着他往前走。

转过桥头,公路坎下围墙里的废纸堆积如山。四五辆装满废纸的东风货车正在门口卸货排队。

冒烟的瓦房大门虚掩,水泥板开孔,一个直径三四米的铁球,在洞口慢悠悠地转着。石厂长说这是蒸料的蒸球。

蒸球房前是地磅房,再往前就是纸厂的大门。门口摇曳着一大丛五颜六色的三角梅。许多枝条肆意爬上门楣,泼辣辣地开花。大门两边柱子上用红漆题着厂联:艰苦创业奔小康:肝胆相照厂为家。大门是单位的脸,这道门不赖。

石厂长的办公室有道丁字型走廊连接对面办公楼。他把我带进办公室,让我先等等,他下车间送轴承。办公室没有开窗,空气有点闷,我起身出门靠在走廊,观察四周。

远处有道包铁皮的门,门口熙熙攘攘一群人,有几个涌着挤向门缝,有几个靠在墙上吹牛,有个头发花白的精瘦老头弯着腰杆,手倒拐支在走廊的女儿墙上,吧嗒吧嗒抽兰花烟。抽了几口,嗯嗯嗯清了清喉咙,一扬脖颈,一枚暗器从口喷出射向保坎的花坛。表演完这个杰作,他又把红铜烟锅翻转,把头探到墙外,对着抹了搓砂的白墙,咣咣咣敲上几下,白生生的墙上,赫然出现一副丹青水墨。然后,若无其事把烟杆挂在腰间,转过身来。

我好奇,踱过去。

铁窗里,一个白净的中年男人,手指按在桌面上哗哗哗地点钱,看架势,是出纳。顺门口靠墙的凉板椅上,坐着几个风尘仆仆的男人,或抽烟或翘二郎腿。椅子边站着两个村姑,眼睛盯着出纳数钱的手。屋内排放着三张办公桌,两张宽大的藤椅背对背,坐着两个中年妇女。里面的那个正在低头啪啪啪地拨木珠大算盘,面向门口的这位向人群高喊:“莫挤莫挤,竹子钱给你们准备好的。”我抬头一看,门楣上订着白底红字塑料板招牌:财务科。

财务科前面那道门楣上挂着厂长办和书记室牌子。门开着,里面在开会。三个男人坐在靠墙的竹板长条椅子上,一个正在朗声向一个坐在藤椅上的男人汇报工作。那人皮肤黝黑,手上叼着香烟,嘴巴和鼻孔正在吞云吐雾。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部用指头拨号的电话机。

办公楼档头下是厂区路,通往河边的车间和宿舍。路边长着几棵高高大大的银桦树,树上密密匝匝开着黄花。一棵树上拴着两匹黑不溜湫的骡子,一棵树上拴着四匹白马,另外几棵树下拴着七八头或黄或白或花的毛驴。马儿正在低头吃草,骡子扬起蹄子打架。毛驴们呆呆站着,昂昂昂地叫唤。路那边是一个大料场,一头堆码着新鲜的慈竹,一头堆着碗口大的旧木头。场边有个凉棚,凉棚下有两个裸着上身的彪汉,正在咬牙切齿把一根木头送向破竹机的嘴巴。喀喀喀,机器高叫着,尾巴后纷纷扬扬飞出木屑。

我正看得出神,肩膀突然被人一拍。

回头,原来是石厂长。他把我带进厂长办公室。

他一跨进门就喊:“古厂长,上面给我们分人才来了。”他指了指我。我站在门口点点头。

“哦,来了嗦,你好你好,欢迎欢迎。”古厂长把手上的烟头掐灭,移开藤椅,立马站起,一把抓住我的手,使劲摇晃,劲道十足。

“会不开了。”他喊条椅上的人出去。那几个男人就鱼贯退出。“坐坐坐,”他指着条椅对我说。于是我就坐到条椅上,道明来意。 “你等等。”他转身出了门,很快带进来一个阿姨和三个男人。“这位是厂部张书记,这位是陈厂长,这位是工会罗主席,这位是谢会计。“他指着他她们逐一向我介绍。“欢迎欢迎”,几个厂长、书记、主席和会计纷纷向我伸出欢迎的手掌。然后,他(她)们拥挤在条椅上,脸上洋溢着热情。

“小廖,我把我们厂的情况给你介绍一下。”古厂长端起瓷杯喝了一口酽茶,对我说道。

“我们这个厂前身是竹器社……竹器社你晓得不?”古厂长稍微停顿,问我。

“晓得,就是篾匠组织。”我比了个划篾条的动作笑着回答。说起篾匠,我是轻车熟路,上高中时我也编过箩筐挣过学费。

“是的。我们厂前身是竹器社,以前只有三十五人,都是从成都和泸州来的篾匠和知青。这帮人靠篾刀编箩筐、筛子、筲箕等竹器发展生产,一年产值只有几万,大家商量转产。发现这里盛产竹子,派人到外地学习,用石灰土法造纸。造白纸的效益很好,生产几年后有了积累。手工很辛苦,后来找银行借款建了一条日厂三吨的机械生产线。再后来又生产牛皮纸和挂面箱板纸。现在有了两条生产线,年产三千吨,每年产值七百多万,一年利润三四十万,全厂职工一百多人,固定资产一千多万。我们厂,在县里企业算骨干。”

古厂长竹筒倒豆子,一口气把纸厂情况介绍完,然后端起茶杯,咕咚一声喝下一口酽茶。

其他的几位领导和会计阿姨,个个正襟危坐,神情肃穆,也在聆听古厂长回忆厂史。看得出来,他(她)们已经沉浸入那段艰苦而又光荣的日子。

古厂长又喝了一口茶,继续说到:“二滩在建电站,几年后这里要被水淹。我们厂准备搬到造船厂对面扩建万吨纸厂。我们厂工人文化不高,基本上是小学和初中,缺乏人才,早就给轻工厅打过报告。老会计快退休了,但没有合适的人接班。我们很尴尬,这里很偏僻,要了几次,人才不来。你来了,我们希望你留下,未来的万吨纸厂要设置总会计,享受副厂长待遇,年轻人的前途是无限光明的。”

他认字认半边,把尴尬说成监介,我开始没有听懂,很快又明白,忍住没有笑,毕竟他们的文化不高。

古厂长的介绍让我怦然心动了。

“小廖,我们厂的情况大致就这些,哦,你来之前还有个中专生,下来带你认识下。你看咋样?”说完后他看了我一眼,又点燃一只烟,还问我抽吗?刚谋面就给学生发烟,我想,这样的领导一定也好相处。

“是啊,小廖,你来吧,我们都很欢迎。有啥困难你就提,我们一定帮你解决。”其他的几位领导和谢阿姨也纷纷表态。工会主席还站起来给我倒茶。看得出来,他(她)们在等待我的决定。

我说我的行李还在市区同学家,古厂长说派车让我去拿。

还能说什么呢?面对这伙见面就掏心窝的人,我从他们殷切的眼神和真挚的脸上,看到远大和光明,看到前途和希望,我感到有股暖流缓缓淌过身体,我相信,种子种在这块土地,一定会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枝繁叶茂。

我泪眼婆娑了,下定了决心。为表诚意,从怀中取出捂热了的毕业证,验明正身。

那天晚上,我站在纸厂边上的三源河大桥中央,眺望远方。远处的山峰,貌似犀牛,正在偷偷望月。温暖的和风掠过我的头顶,吹响河边的那排白桦林。

就这样,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扎根在深山,交给了纸厂。

三年后,我真得如愿以偿,当上令人羡慕的集体企业的财务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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