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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廖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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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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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基墓

红椿媳妇家,家家都有不幸。

要说原因,还得从十年前说起。

那年给岳父岳母提前建生基墓,三女婿红椿是有看法有意见有担忧的。

不能就在公墓吗?上坟也方便。红椿那天不解问媳妇。

媳妇说,你着啥急?又不要你出一分钱。咸吃萝卜淡操心,吃你的安稳饭,睡你的太平觉。二姐说了,父母辛苦一辈子,现在大家又有条件,个个有工作人人有钱赚,一定要给两老修宽房大屋,百年后好好享受。再说祖坟越好越荫庇后人。修墓的事老爸老妈也同意,他(她)们出四万,剩下的我五姊妹分摊。媳妇见红椿不吭声,又说,要修就修吧,你也不要话多得罪人,反正我们家五姊妹也出不了多少钱。

红椿媳妇说的五姊妹不太准确,她家五姊妹,老大到老四是姑娘,老五是儿子。应该叫五兄妹还是五弟妹?好像这些叫法也都不妥帖。红椿搜肠刮肚,实在找不出更准确的词汇。算了,五姊妹就五姊妹吧,红椿老家也是这样叫的,懒得跟她辩论了,把意见闷在肚皮。

过了几天,红椿媳妇又说,二姐夫在省城上班没有时间,找了个风水大师来,让红椿陪二姐和大姐夫一起给妈老汉选墓穴。

每个周末,风水大师带着二姨姐、大连襟和红椿,几乎踏遍了县城四周,查看了各个山头。风水好的地方地势陡峭;平坦的地方又没有风水。转悠了几周,没有相中地头。

堪舆的有天经过一处山地,看见一座青砖大墓。那墓,八字开阔,正对江河。豪华的大墓揪住二姨姐和大连襟的眼睛,大师也忍不住点头赞许,红椿却一言不发,他不太懂行也几乎不信风水,也就没有心思研究这些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事情。

过了半年,有天媳妇告诉红椿,墓地落实了,墓址就在城边的金阳村,花了两千块钱买的。那地是金阳村生产队的自留山,前面有平地,后面有靠山,山上灌木长满,放眼望去正对金沙江。先生也去打了罗盘,前水后山真正的风水宝地,妈老汉都去看了,满意的很咧。等老五兄弟回来,抽时间你也去看看?

过年的时候红椿岳父母家热闹异常,大人娃娃一大堆,下棋打牌,祝寿拜年。一年一度,也只有这个时候,几姊妹家才能聚齐。大大小小十多人,高高兴兴坐一起,嘘寒问暖,聊聊一年的收获和辛酸。这样的场景老人很喜欢,昭示着人丁兴旺,一派祥和。

按照惯例,年二十九吃过中午饭,二姨姐就要陪二连襟回他农村老家,跟他的兄弟姊妹些团聚。二连襟在省城做官,平时工作太忙,只有过年才能回去一趟。乡亲们也在等着他呢。老家的那条扶贫水泥路,是他协调市里一家单位给修建的,乡亲们一直都对他感恩戴德咧,念叨说:耀祖回来,一定要请他喝喝贮藏了一年的粮食酒,吃吃最好的油底肉。

这回二姨姐年初二就单独回来了,火急火燎召集父母和五姊妹开家庭会。

红椿媳妇家开会时,大连襟、四连襟和三连襟红椿出去逛街。说是逛街,其实是回避。红椿媳妇家开会有不成文的规矩:女婿是外姓人,不能参加。

山区县城也就巴掌大点地方,一支烟功夫,红椿他们三个连襟就逛到县城的广场,来到三连襟红椿家。

大连襟懒洋洋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鼻孔冒烟。他是高干子弟,老爸是山东南下干部,资格的武工队员,打过鬼子,钻过青纱帐,解放后来我们县剿匪,后来当过副县长。老革命离休多年,八年前就过世了。大连襟抽了几口香烟,吐了一串烟泡,喃喃自语道:老爸的墓不是国家有明文规定的话,我肯定要好好修建的,这回岳父岳母大人的墓,等她们几姊妹好好商量下。他说这话的意思红椿当时没有听懂。岳父母的生基墓完工后,红椿媳妇才悄悄说,给两老修建大墓,就是大连襟鼓动的。

四连襟和四姨妹以前在市去一家国企上班,二OO年买断了工龄,被迫四处打工。二连襟从市里调到省里,帮四姨妹在省城找了家单位,四连襟也随之去了省城做生意。自从去了省城,老四一家除了过年,平常难得回来。

四连襟和红椿都爱下围棋。红椿在阳台上摆好实木棋盘,擦净云南永昌棋子,泡上云雾绿茶,两个连襟饶有兴致手谈起来。四连襟棋力比红椿高,但下得比红椿慢,遇到关键时候就大口吸烟,吞云吐雾。红椿不抽烟,早就戒了的,棋盘上烟雾缭绕熏得他晕头转向。红椿输了几盘后说,四连襟的盘外招厉害,像有位大师。四连襟问如何讲?红椿说有位大师对弈时喜欢脱鞋,而兄弟你喜欢吐烟。下不赢!下不赢!红椿连连摇头。四连襟看了红椿一眼,哈哈一笑:人穷怪屋基,屋漏怪椽子,不会洗澡怪苲草。

修墓的计划终于尘埃落定。红椿媳妇家的会议终于开完了,也开出了结果。两老年岁已高身体也不好,必须抓紧时间建墓,墓是生基墓,父母百年后同穴。

春节后,红椿二姨姐亲自开车,不远千里到云南祥云县考察大理石墓加工厂,货比三家,预付了定金。

三月中旬的一天,红椿媳妇说,修墓的石头下周就要拉来了。红椿面无表情,“嗯”了一声,说拉来就拉来呗。媳妇盯了红椿一眼又说,我们家就只有你和大姐夫在这里,二姐让你请几天假,到山上当监工。红椿在本县给一家私企打工,当副经理。他一开口,老板就准假,还夸赞红椿。原来老板是孝子,他老母亲的大墓也早就建好了。

修墓要提前准备墓碑。碑文如何写呢?商量的结果是提前刻好生辰八字和简历,只把卒时的年月日空起,等入土那天再请师傅补刻,这样省心。

红椿和岳父聊天,问他过往经历。岳父自豪地说,家乡解放时参加的解放军,贺龙是他们的司令员。他当过排长,进过西藏,立过两次三等功。岳母翻箱倒柜,找出了老伴的光荣证明和军功章。

红椿写好了岳父的光荣简历、岳母的生平介绍和红椿媳妇家五姊妹、四个女婿及各家娃娃的名字,和大连襟一起,把它交给县里的一位雕刻师傅。提起这位师傅,小县城家喻户晓,书法、雕刻、绘画,样样精通。但大多数人只清楚他是师傅,不晓得他还是工艺美术大师。据说他受聘于浙江某大学当客座教授,有幅山水国画在杭州开画室时被一位香港人收藏,五尺见方的画,香港买家不还价,出手就给八万,再转手倒卖到美国,被一个有眼光的藏家收藏,据说香港人赚了几十万。这些小道消息,红椿问过圈内人,有人说是真的,还看过大师烫金的客座教授聘书呢。

红椿和大连襟在大师店里选了五块最好的黑色大理石,两块做墓碑,三块刻墓联。三天后墓碑刻好了,隶书漂亮,镌刻工整。

四月初,墓石终于运到。

红椿白天上班,没有上山去帮卸车,晚上回家后听媳妇感叹:石头好多呀,整整一个半东风车。修啥墓哟?要那么多石头?红椿也感到奇怪。谁知道咧,二姐买的。二姐说明天抬石头让你上山去监工,不然掉一块就不妙了。石头包给生产队的村民抬,从卸车点抬到墓地四千元。

四千块?要那么贵?红椿皱眉不明白。

媳妇笑笑说,不贵咧,从卸车点到墓地有几百米,还要爬几个坡,搬运二十吨石头,四千便宜咧。

第二天,红椿上山去看。一大堆石头白呼呼横七竖八摆在路边,看得红椿目瞪口呆。每块石头都用墨汁编着号码,有条石,方石,有梯形的,有三角的,还有雕龙画凤的,刻有人形的,形态各异,大小不一。山路弯弯,三米宽的村道,东风车是如何开上山的呢?红椿左看右看,纳闷起来。

石头边站着二三十个抱着手的村民。这些年纪三四十岁的男人,个个皮肤黝黑,身体瘦削。这堆石头轻则几十斤,重则七八百,红椿有点担心,问领头的周队长,他们行不?周队长笑笑,说,行不行得问他们。对的,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红椿不再言语。

周队长扬起脖子一甩,大喊一声:干活。村民们就四散开来,或两两搭配,或四人组合。

他们用尼龙绳穿到石头下面,前后两道绑好石头,插上抬杠弯下腰杆,喊一声:起;腰杆站直后,前面的再喊一声:走。顿时呼哧呼哧走起来。累时,前面的人喊一声:前面遭不起,后面的应一句:后面要歇气。于是同时停步,打杵支在抬杠下。遇到上坡时,前面的喊:脚下有坡,后面的应:肩膀不缩。红椿来自农村,晓得这是劳动的号子!

才刚四月,大裂谷就已经日头如火,宛如蒸笼,野外的空气恍然闪烁着焰火。

大连襟守在下车点,红椿守在墓地,他们两个连襟躲在青㭎树下遮阴,汗水照样忍不住从前胸后背涌出,不一会儿就成了汗人。干活的村民们就更不提了,搬运了两趟,忖衣干了又湿,T恤湿了又干。

村民们先轻后重搬运了一上午,才把轻石头搬完。中午大家在树荫下吃午饭。伙食是一大盆回锅肉,一盆红烧肉,外加一桶番茄蛋花汤和一盆东北大米饭。饭菜是红椿二姨姐、红椿媳妇和老岳母在家做的。她们说干重活的人喜欢吃肉,准备了满满两盆。果然,体力劳动人的胃口就是不一般,个个狼吞虎咽,几分钟就风卷残云。

下午搬运石头的速度越来越慢。墓地是生产队的坟山,莫测阴森,只有虫叫和鸟鸣,半小时看不见抬石头的人,红椿一个人守在那里感到头皮发麻,背脊起鸡皮疙瘩。终于,远远地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沉重的脚步声,一块一米见方一尺厚的石头被抬进墓地。几个村民都在嘀咕,这块石头重过一头牛。

黄昏日落,疲惫的村民先后骑摩托车收工回家吃晚饭,周队长压阵。他走时郑重其事地说:石头太重了,二十米要歇气,五十米要换人,抬完石头估计还要两三天。

还要两三天?修墓的三个师傅已经按约从云南赶来,住在县城酒店,闹着嚷着说,搞快,抓紧,他们还有其他客户排队咧,归心似箭呢。

咋办吗?二姨姐愁眉苦脸问大连襟。大连襟说,工期不能拖,师傅住在酒店,吃喝拉撒睡样样花钱,不如再给周队长加点钱,让他明天多找几个力气大的来,你们看今天这些人,个个瘦骨伶仃的。二姨姐点点头。大连襟拨通了周队长的手机,表明了意思,再给他们加一千,但明天必须搬运完。周队长一听加钱,笑出声来,答应明天多找几个大力气。

修建生基墓的汉白玉大理石头终于搬完,按照顺序摆放在宽阔的墓地边,等待祥云来的师傅施展手艺。

                               

建墓,既要有定时辰、定方向的先生,有施工的师傅,还要有抬石头拌砂浆打下手的小工,当然还得准备水泥、河砂和水。墓地在山腰,不通水不通电不通路,复杂着呢。

晚上,在红椿岳父家商量工程时,大连襟嗯嗯嗯清了清嗓子说到:河砂和水泥好说,出钱就有人送到山脚,发电可以用柴油发电机。山下有个水库,水源也好解决。之前问过周队长,说他们村修墓都是毛驴用背夹子驮的,装过化肥的塑料口袋一次驮两袋。小工呢当然还是找周队长。那个地方穷山恶水鸟不拉屎,土地不肥产业不兴,挣钱机会难得,这次我们还是顺水人情照顾下他,人员由他找,他找舅子还是找老表,我们就管不了了。墓修好我们又不能天天去看,他们是当地人,搞好关系,打过招呼,请他们平时关照着,不要被人破坏了。大连襟边说边搬起指头念道:驮水的一个,驮砂的两个,驮水泥的一个,抬石头的两个,拌砂浆的一个,一共六人,包中午饭,一百五十元一天,他们自带工具,自带毛驴。你们看,这样要得不?他胸有成竹、深谋远虑、竹筒倒豆子,一口气说完,然后得意地点燃一支硬包装中华牌香烟,等待其他人表态。

要的,要的,想得周到,想得周到。大家颔首微笑,拍手赞成。

翌日早上,阴阳先生带着一位徒弟早早来到墓地。先生是二连襟家的亲戚,也就是之前多次堪舆的那位大师。徒弟也是二连襟家亲戚,是城里的居民。先生年过花甲,徒弟已知天命。他们打了罗盘,栽下树桩,在坟头定好经纬线。先生还有事提前下山,留下徒弟照看。

修墓先从墓头起。师傅先平整了墓地,按照预先的石头编号,让抬石头的小工把石头一个个抬到指定位置,安放在先生定好的线内。用钢钎拨正位置,用砂轮截去多余,从内到外,一层一层的安放,石头安放一层,水泥砂浆浇注缝隙一层,墓石一个压一个,一层叠一层,有条不紊。

毛驴真是听话啊,天生就是劳役之命。每天老老实实干活,驮着两三百斤的背夹子,不紧不慢不嚷不闹,在山道上来来往往。到了墓地昂昂昂叫唤三声,人迎上去抬住竹筐,毛驴默契的低下身子,往前躬身两步,触地卸沉重的背夹子。休息时主人喂它几把黄豆,它就吃得格外高兴,抬起头来昂昂叫唤两声,感激不尽。

午饭照例是在山上吃,二姐开车送到山脚来。晚饭去馆子吃,每天两桌。修墓的十多天,雷打不动,伙食天天亦然。

大连襟在山上监工了三天就不去了,他不适应,怕热,皮肤过敏蚊虫叮咬腰杆上长了红色毒疮。监工的重任落在红椿身上。大连襟反复叮嘱红椿,一定要当好监工。墓要修牢实,砂浆要灌满,墓里千万莫落下金属,铁器属阳,会冲撞阴宅。不要说大连襟腰杆上长毒疮,云南来的师傅身上也过敏了。他们也不适应这里毒辣的天气,四十度的野外高温,挥汗如雨,心烦气躁,不想多呆一天,说要早晚抢工期。抢工期可能要毛躁,红椿清楚道理,当监工也就不敢麻痹。

毛驴喘着粗气,师傅也喊受不了,天气实在炎热,施工尽量放早晚。红椿他们几个中午就在树荫下避暑、休息、吹牛。吹古今中外,吹上下五千年,吹得最多的是传说和野史。

红椿是东道主当然先开头。他说,《三国演义》写的诸葛亮“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征南蛮擒孟获”这段,“不毛”是哪里?你们晓得不?这些工匠说不晓得。红椿跺了跺脚,说“不毛”就是这里。他们说红椿骗人,红椿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文史专家考证的,有图有真相。市里有诸葛营,县里有打箭岩,岩石上还插着孔明箭,看过没?他们摇头。红椿又问他们看过金庸武侠小说《天龙八部》没有?年轻的师傅说看过,精彩的很呢。红椿问晓得南诏国不?师傅笑笑说,你问对人了,南诏国不是我们那边大理吗?红椿也笑着说,你说得对,但南诏国不止是你们云南大理,我们这里以前也属南诏国的地盘。三个师傅摆手都说不信。红椿指了指群山起伏的远方,说有实物为证,这里往北一百里,凤凰城钟鼓楼上有题词:北达京机   南通南诏。

年轻的师傅说,你说的这些我们不懂。

红椿说那我再讲个笑话。

我们老家的少数民族最喜欢穿黑色的披风察尔瓦,男女老少,常年不离左右。有天几千人聚集在坝子里开会,乌泱泱黑压压一片。散会时,恰好美国间谍卫星飞过上空,碰巧录到了散会的场景。中情局头头兴冲冲向总统报告,说发现中国有新情况。啥情况?总统问他。局长煞有介事说道,我们的卫星在中国西南一个山区,发现了移动煤田!

老师傅说,这个是国际玩笑,我讲个真实的。

上世纪粮食极端匮乏的时候,我们生产队的队长有天晚上对媳妇说,你看我们家大人娃娃一大堆吃不饱,早晚饿得肚皮咕咕叫,你说咋办?媳妇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还没有问你呢你反倒问我。队长说,媳妇啊,我虽然是个生产队长,但也就只比队员多那么一点点工分,虽然我懂养殖有点本事,但工作组割资本主义尾巴,不准养鸡养鸭养鱼搞副业,我有啥法嘛?媳妇说你真是个木鱼脑袋不开窍,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你是队长掌管着队上的钱粮,想个办法弄点出来还不简单?队长说你说得轻巧吃根灯草,队上的库房钥匙由队长、保管、文书三个人分管。媳妇说那明的不行我们就暗中来嘛,你也学学时迁盗宝甲、杨香五盗御杯,你不是常常吹你能飞檐上壁纵身上树的嘛。队长笑笑说,你个傻婆娘,那是以前骗你过门糊弄你的大话,我哪有那等本事?媳妇说我不管,你再不想方设法让老娘和娃娃吃饱,我今天就一头撞死投河自尽让你孤身一人又当爹又当妈。

媳妇说的虽然是激将计赌气话,但这婆娘的话却把队长骂醒,他想他真的是可以悄悄地来,又可以悄悄地走,不带走一似痕迹。他拿了两条长裤子丢给媳妇,神神秘秘说道,把裤脚扎上。媳妇尖着嗓子说你发神经,搞啥名堂?他说他做粮袋。媳妇说见你鬼哟,粮食装裤里?队长又说,电影演的解放前的兵不是这样装的吗?媳妇说你难道要当兵?他说当你的大头兵。你莫问了好生睡觉。媳妇把脖子一扭,说不问就不问,你以为你能搞出啥稀奇古怪?

第二天更深人静,队长等媳妇进入梦乡后,轻手轻脚起来,穿上衣服、拿着裤袋、带起麻绳,趁着夜色悄悄摸到生产队仓库的后墙,顺着手臂粗的慈竹爬上窗台。窗户平常是从内上栓关闭的,白天他悄悄做了手脚,虚掩着窗板。钻进粮仓,胀鼓鼓装了一袋小麦和一袋胡豆,扎好腰袋口,用麻绳把粮袋钓到地上,顺着慈竹梭下地,把粮袋跨上肩膀,悄无声息趁着月黑原路返回。

也是奇怪哈,正当队长摸到家门欢天喜地正准备掏钥时,天上的乌云突然亮开,漆黑的夤夜突然变明,皎洁的月光照在他光荣的后背和吉祥的头顶,照在他身上古怪的裤袋。

队长运气也是太好了啊,这天正好是民兵队长查夜路过。月光让他远远地发现了一个“歹人”,正准备行窃。贼娃子竟敢偷队长,那还了得?民兵队长热血上涌,端着冲锋枪一个箭步冲上去,宛如天神下凡,凶神恶煞大喊一声:大胆!何方盗贼?转过身来!

这下安逸了嘛,次日早上在晒场上开社员大会,民兵队长立功受奖,生产队长跪地检讨。队长一脸懊恼哦,无地自容耷拉着脑袋。为了再现他偷粮食的场景,他的肩背上还挂着胀鼓鼓的裤粮袋。

我问讲故事的师傅,偷一裤袋粮食为何被整得那么惨?村民盯了我一眼说,兄弟啊,你没有生长在那个吃糠咽菜的年代,那时,一人每天才二两粮食,让队长罚跪算轻的咧,报到公社,不给他关押判刑才怪。

龙门阵在天天摆,大墓也就一天天修起来。

墓,占地二分,高四米,三级台阶。前有院坝后有院墙。有门头,有厅堂,有香案,左右狮子守卫,八仙坐在门顶,荷花青松,盘龙画凤,左看右看,就是一座豪门大宅。说实话,看起来的确豪华、精美、壮观。站在墓前,堪舆先生、修墓的师傅、打工的村民禁不住连连赞叹,二姨姐、大连襟也是相当满意,他(她)们的朋友来了几波,也是连连羡慕,说这是本县最大最恢弘的一座,说得他(她)两个连连点头颔首微笑,红椿却笑不起来。他私下对媳妇说,这种王侯将相般的大墓,在以前,不招盗墓贼才怪。

老五兄弟在市里一家国企上班,抽空来看修好的大墓。他皱皱眉头,道出一句:太高大了,与父母不配。老五的话似夏天落下的冰雹,不合时宜砸在墓地。关于修墓,三女婿红椿也是有意见的。给活着的人修墓,红椿脑袋里一直没装这个概念。生父生母过世,也是入土前当天才修的。队上的亲戚朋友帮忙,买墓碑、水泥、砂、红砖,两三千元,轻轻松松,一天就妥善安葬。父母还在世,谁知道哪天才百年?早早就把墓碑立在荒郊野外,把儿孙的名字镌刻其上,受明月照,供雨露流,让人感到别扭,怪异。

红椿责问老五:马后炮!之前你几姊妹开会时,你咋不发表意见?

老五苦着脸说道:我们家都是大的做主!

云南师傅要回去了,晚上在百姓饭庄给他们三个饯行。酒过三巡,菜上九道,月上三竿,闲龙门阵吹了半晚。大家已经酒足饭饱,终于言归正传。

那位年轻的师傅问道:明早我们就要撤了。大哥啥时付尾款?

红椿大连襟吐出一个烟圈,不慌不忙说道:王老板啊,你还差内棺和香钵没有送来。内棺?你们没有说哎,师傅说。说啦,定货时说了的,你们答应免费赠送。咋才一二十天就忘得干干净净?大连襟扫了他一眼。哦,事情一多,忘了。这位年轻的师傅猛地拍拍脑袋。这时红椿才晓得,他不但是施工的师傅,也是加工厂的老板。咋整呢?王老板?大连襟问他。王老板故做轻松,笑笑说道:那这样吧,我们回去给你们补发过来?不行,补过来不好收货,还要雇车去市里车站拉,麻烦!大连襟断然拒绝。那咋办呢?王老板问。扣钱!大连襟脱口而出。扣多少?王老板问。你说呢?大连襟反问他。扣五百块吧,王老板又笑笑。五百块?你这么大个老板也说得出口?你卖给我们的石头比别人家贵了几千块,大连襟生气说道。不会不会,我们一贯诚信做人,公平交易,你们也是货比三家,我们的活干得也漂亮。这个王老板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有板有眼相当老练。诚信?你精着呢,老板有几个不奸的?不然咋叫奸商?大连襟突然一针见血,戳得王老板相当尴尬,不知如何答话。大哥哎,我们挣钱也不易,开厂真赚不了几个钱,材料款、人工费、电费,算下来一大堆。就扣五百吧?王老板带着哀求的语气说道。五百不行!大连襟当过兵,说话斩钉截铁。那你说扣多少?王老板问。二千!大连襟不松口。二千不行,太多了。王老板哭丧着脸。多?……你如果嫌多,那剩下的欠款你都不要拿了,这里,我说了算。大连襟突然黑下脸来。

红椿不胜酒力,喝了两瓶啤酒就云里雾里,迷迷糊糊听他们扯皮。第二天晚上红椿问媳妇,墓石欠款付没有呢?媳妇说没有付,大姐夫说等他们回去把内棺发来再说。后来,安放骨灰的内没有发来,欠款也没有再付。

墓修好不久,二姨姐也调去省里一单位上班。然后各家姊妹,似乎家家的小日子,都还过得美满滋润。

                             

这天下午红椿他们公司在金沙酒店请客。

饭局中途有位客人说,某某某出事了。一听到这个名字,红椿突然变了脸色,惶惶不安。坐在红椿身边的同事说,某某某不是你的二连襟吗?没有听说哎,红椿竭力稳住心神。

不会的,你们应该是搞错了,红椿公司的老板说道。不会搞错,我们县就鸟大个地方,哪位领导出事,大家都清楚。那位散布消息的客人也真懂事,真厚道,不知他是前世跟红椿有冤还是今生跟红椿有仇,依然还在兴致勃勃一本正经地解释,生怕红椿太笨听不明白,他那张口无遮拦的嘴巴还在大说特说细说。红椿心头波涛翻滚,却又无法阻止他说话的权利。红椿惨白着脸色就像生了病。

来来来,大家喝酒喝酒,不议论这事了。红椿的老板和善聪明,替红椿打起圆场。红椿心情恶坏举起酒杯。

回到家,红椿忐忑不安问媳妇,二姐夫出事了?谁说的?媳妇一仰头,瞪着眼睛问红椿。红椿把饭桌上的消息一说,媳妇紧张起来。绷着脸说道:外面你莫乱说哈,尤其是妈老汉面前更不能提,说了要死人的。红椿明白她的意思。二姐夫就是大家的天,天塌了,哪能行?这位省里做官的女婿,岳父母提起就满脸生辉,而一夜之间引以为傲的女婿从天堂掉进了地狱,老人家身体又不好,如何受得了?红椿当然不会到外面乱说。但媳妇对丈夫隐瞒消息,红椿十分不满。埋怨说道,你早告诉我,我们也一起想想办法嘛。媳妇反问,你想啥办法?人都看不到也不让看,二姐她们在找人,你也别瞎操心。

后来红椿媳妇又说,二姐夫有点冤枉,被人诬告贪污,他们那个家族的人在凑钱找大律师辩护。红椿问媳妇,二姐夫家凑钱,你几姊妹为啥不参加?媳妇说二姐不让凑。红椿说,还是问问二姐吧,自家姐妹,能帮的还是要帮,打断骨头连着筋,再说你现在的单位,不也是二姐夫帮你调动的吗?没有他的帮忙,说不定你现在还不知在哪个乡上哭鼻子抹眼泪呢。

红椿媳妇打通了二姐的电话,说如果需要,他们也出点钱。二姐拒绝了他们的帮助,让三妹把爸、妈照顾好就是,二姐夫的事情,她和二姐夫家的兄弟姐妹自行解决。

过了两月,红椿二姨姐突然带着还在读高中的双胞胎姑娘从省城回来了,要红椿陪她们去几百公里外的相山寺上香。二姨姐会开车,但已经神情恍惚了,高速路上不敢大意。

据说相山寺很灵验,有求必应。虽然距离红椿老家不远,但红椿从小到大其实也就仅去过一次,还是陪四姨妹两口子去的。那天她两口子从省城回来,说曾经在那里许过愿,应验了要去还,让红椿陪他她们走一趟。那回去相山寺的公交车上,开车的师傅兴致勃勃吹了一个牛。说有天车到停车场,见一位小伙子犹犹豫豫不下车。问他啥情况。小伙子说是来还愿。师傅说你还愿去寺庙啊,咋不下车咧?小伙说带来的钱多,怕走山路。师傅说你带多少?小伙拍拍背包,说一百万。师傅吓坏,问原因。小伙说他在开煤矿,前两年来许愿,如果赚钱,发誓给寺庙捐一半。师傅赶紧给民政局打电话,派来专车把相山寺有史以来最大的善主送进寺庙。

相山寺沿途风光旖旎,空气清新,山峦叠翠,但这回,一路上他(她)们却没有心情欣赏美景。红椿把车停在山脚下的停车场,顺着步道带着二姨姐和两个侄女往山上走。一路上算命的、抽签的、打卦的比比皆是,或盘腿于山石或蹲坐路边,个个表情肃穆一脸深沉。有位高人面前写道: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法虽广难度无缘之人。

进了寺院,二姨姐和侄女逢菩萨就跪拜,见神佛就磕头,遇功德箱就捐钱。两个侄女一脸虔诚泪眼婆娑跪在地上,额头反复重重磕向地面,嘴里念念有词:求菩萨救救爸爸!看得红椿心酸眼涩,忍不住也暗暗流泪。

二姨姐受的打击也太大了。四十几岁的人,满头白发,两眼忧伤,在任何人面前说话都低言细语。红椿感觉,那个洒脱不凡、自信满满的二姨姐不见了。

求神拜佛最终还是不管用。后来红椿听媳妇说,二姐夫出事也要怪她老娘,他老娘的墓,八字摆得太大了!红椿说他们家不是好几个都懂风水的吗?还有先生的嘛!天知道咧,也许算错了呗。媳妇说。

第一个春节,红椿岳父不见二连襟回来,问二女儿,耀祖呢?二姨姐说出国去了,他们单位安排的。岳父哦了一声,从此不再过问。

                          

红椿的岳父越来越老,身体越来越不济了。这个时间,离墓修好也就差不多刚好两年。

以前每顿饭他都要喝二两白酒,风吹不歇,雷打不动。但现在手抖得厉害,走路也困难。酒不能再喝了,老伴没收了他的酒杯,说他酒精中毒。除了酒精中毒,红椿还怀疑他患帕金森病。

检查出来果然是帕金森病,病情得靠吃药控制。但药物止不住他的衰老。

红椿岳父住在二楼。得病初期还可以走下楼梯,不久就须拉着铁护栏才能下去,再往后几乎不下楼了。吃饭、喝水、上厕所都很费劲。稀饭小口吃,慢慢咽,喝水快了呛喉,小便解不出,反反复复去厕所,脸涨得筋红,憋得难受,前列腺也出问题了。

再后来老人几乎每个月都要住院,进进出出,循环往复。老伴年纪大又有糖尿病,儿子在市里上倒班,二女、四女在省城上班,女婿些各有各的事,照顾老人的工作自然落在大女和三女红椿媳妇的身上。她们和父母同城。两姊妹白天上班,晚上轮流去医院,苦不堪言。

种种迹象表明老岳父的时光不多了,红椿尽量匀出时间去陪他聊天带他上厕所,掺护他下楼。岳父躺在太师椅上懒得说话。红椿问他以前参军打战的事情,他眼睛里就有了活力,打起精神讲述起来。他声音太低宛如蚊蝇,红椿几乎听不清,但红椿还是不停地点头,不停地嗯嗯。

有次红椿又把他带到楼下透气晒太阳。楼下是单位的院坝,房前栽种着一棵芒果和一棵桂圆,老岳父呆呆地看着那些还在青涩的果子,一言不发。野蜂飞来在头顶盘旋,苍蝇飞来在面前嗡嗡,他也不驱赶,其实已经赶不动了。有时候呆呆地望着天空,嘴角蠕动,若有所思。红椿猜想,不知岳父是在回忆战火纷飞的岁月?还是在咀嚼含辛茹苦的年代?抑或是留念春华秋实的日子?岳父突然嗫嚅着嘴角,小声问红椿,耀祖呢?红椿继续撒谎不敢解密,说出国去了的嘛。岳父眨眨眼睛半信半疑。红椿上楼去接了些开水,冲好温热递给老岳父。他喝了两口艰难的吞咽,望着红椿突然说道:你是一个好人。老岳父冷不丁冒出这句,让红椿愣怔起来,不知该如何接话,呆呆地望着他浑浊的眼睛,心潮起伏。红椿想,我一个农村出来的他乡穷小子,娶了你家最俊俏的三娃,你没有要我一分彩礼,反而陪嫁了些结婚的家具。那年我父亲病了,我也穷困潦倒,你老人家硬塞给我两千元让我给父亲看病。这样的岳父,难道我不该对你好点?

家人实在照顾不动老人了,只好请来一位护工。护工日夜陪着老人,给他翻身、擦背、搓澡、按摩脚趾,端屎端尿,他在帮红椿的家人尽孝。护工长期照顾病人,经验丰富,给红椿媳妇家几仔妹说了几次,要多抽时间陪陪老人,尤其是老五兄弟。

金秋十月,红椿老岳父走了。

老伴给他买好了老衣,二女儿、四女儿和老五兄弟也从外地匆匆赶来。二女儿紧握着老人苍老的手掌泣不成声。红椿媳妇也在床边张口嘤嘤嘤恸哭。那位尽心尽职的护工劝道:眼泪不要流到老人身上,不然会带来一辈子悲伤。

几个女儿六神无主,儿子木讷,其他两个女婿,一个出事不能来,一个在遥远的外省,操办老人的丧事,义不容辞落在大女婿和三女婿红椿的肩膀。

老人的灵堂设在医院的后坝,请来阴阳先生给他做了两天法事。烧纸,绕棺,还念了亡魂散花词。词文太长,红椿只记得几句:三月阳雀站树上,清明已到记心房,家家户户把坟上,祭祖磕头又烧香。

老人是事业单位的人,不能土葬。火化后儿女们给他选了个精美的骨灰盒,寄放在火化场,择吉日下圹。

中国的传统规矩,老人的骨灰由孝子捧。

下圹这天,红椿大连襟告诫老五兄弟,骨灰在下葬入土前千万不能粘土,手再酸再麻都要忍住,放哪里就必须葬在那里,这是规矩。从火化场到墓地,老五兄弟也就规规矩矩的捧着他老爸的骨灰盒,整整两小时不敢松一次手。老母亲疼惜儿子提前准备了个小板凳带在身边,到坟山爬了两个陡坡后,她问老五手酸不酸放不放?老五咬着牙摇头说不用。红椿岳父的骨灰入墓后,红椿大连襟问老五,你端着骨灰盒是不是越来越重呀?老五说不重啊。他几姊妹剜了大连襟一眼,岳母啥话也不说,红椿偷偷一笑。不知大连襟哪里听来的聊斋,说对老人不孝的子女,捧父母的骨灰盒时会越捧越重。他私下说过,要拿老五验证。

骨灰下了圹,要赶紧向墓室填土。红椿之前提议多找几个雇工,至少要六人。大连襟说又不是打群架要那么多人干嘛?钱多了用不出去了?四个人足够了,两个挖两个倒。再说村民休息时我们也可以干。大连襟说得轻松,红椿拗不过他。生基墓室十几平方,墓墙一米多高,委实太大,填土费劲。太阳落山才填土大半。村民干不动了,老五兄弟和大连襟也没有力气,天色渐暗,鸟叫蛙鸣,让人着急。红椿一咬牙,使出以前在农村干活时的狠劲,一筐一筐把土甩进去,晚上睡觉时腰杆疼了两三天。有位村民说,你这个女婿如此卖力,老丈人肯定保佑你!

墓地边上有棵常青树,枝条疏朗、叶片脆亮。离开墓地时,村民燃起烟火,折下几枝丢进火中,墓地霎时烟雾沉沉,异香扑鼻。他们一个个从烟火上跳过,说这样驱邪。

晚饭安排在豆花饭庄。红椿向这些淳朴厚实共同安葬岳父的村民逐一敬酒。喝了两圈,红椿又喝醉了。

过了一周,周队长笑嘻嘻给大连襟送来一桶活鱼,分给红椿家几条。草鱼的颜色光亮,尾巴也鲜红,周队长说是他们清理水库打捞的,自然生长绿色环保。红椿喜欢吃鱼,亲自下厨。这几条鱼当真特别,不带丝毫土腥,夹一块进嘴,舌头轻轻一抿,香气浸人,入口即化,回味无穷。放下筷子,红椿说这是他有生之年吃过的最好的鱼。这种感觉用啥词来形容呢?他觉得只有这句: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媳妇说,你疯了!

                           

 

 

                                   

这天红椿还在上班,媳妇打来电话,说二姐夫家亲戚过世了,问送多少礼钱。

红椿问是哪个亲戚?媳妇说,就是给老汉看墓地的那位先生。

啥?先生去世了?!他岁数不大的嘛!红椿惊讶问到。

是啊,也就六十几岁,媳妇说。

咋死的?红椿问她。媳妇说,据说是回老家耍,山上看墓地,突然心脏犯病,还在救护车上就断了气。

先生突然过世,红椿想不通。几回接触,红椿观察他是个豁达的人。脸上从不缺笑容,身体也硬朗,只是不喝酒。既不喝酒又豁达,这么会犯心脏病?红椿真得想不通。

既然有心脏病,就不该去爬山受累,他老家的山不小,到处壁挂陡岩,人又上了岁数,咋不注意呢?红椿问。

喜欢呗。他们家人挡不住,喊他不要去,打死都不听。媳妇又说。

他一个人去的吗?大老远的,咋跑去那里耍呢?红椿又问。

媳妇说,徒弟邀请他去的,想学技术,喊他去实地带他。哪里的徒弟?红椿好奇。

哪里的徒弟?新招的。那个徒弟和他在老家吃过一回饭,听人说他看墓地看得好,就生拉活扯,想拜师,给他打了好几回电话,邀他去耍。名义说是耍,实际是想学技术,带他去上山实练。路上走着走着,师傅就感觉不对劲,脸红胸闷,抬不了腿。徒弟只得背他下山。说来也是天意,没有救星!师傅的手机莫电,徒弟又没有他家人电话,耽搁了时间。下山找到亲戚,才给他家人打电话。他姑娘在医院上班,立马喊了救护车,接到就赶紧往回跑,车上打着点滴。车子还没到半路,他就驾鹤西去。媳妇这回终于一口气说明白。

那他徒弟赔钱没呢?红椿又问。

赔啥钱?又不是徒弟害死的!再说,那个徒弟是个穷鬼,五千块都拿不出。先生家也不准备再找他了。媳妇说。

天命难违!红椿叹了一气。媳妇啊,你要第一时间去赶礼!红椿叮嘱道。

为啥呢?媳妇问。

红椿说,老爸过世时,先生家儿子来守了两夜,这个人情必须还!

还啥情?你以为人家主动来的吗?他还不是代二姐夫守的。姐夫以前帮他们办了好多事,要不是帮他们帮烦了,也不会千方百计调到省里去。要不是躲避他们调到省里,他也就不会出事。…….媳妇说起就上火,唠唠叨叨起来。

话也不能这么说,人家毕竟来熬更守夜,不是那个人,谁肯帮守灵?再说,老爸的墓也是先生找的。红椿开导她。

找墓地又做啥子嘛?我们给了钱的。媳妇嘴硬还不服气。

红椿说,媳妇哎,人情账不能这样算。俗话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敬我一丈,我把人顶在脑壳上。赶礼吊祭,你还是跑快点。红椿打住她的抱怨。

过了几天红椿回家去,问先生的丧事办得如何?人葬在哪里?

媳妇说先生的地点选在公墓,还要两天才出殡。

红椿说咋了嘛,先生也葬公墓?丧事一般三天,他家为何拖得如此长久?

媳妇说事情来得突然,周边找不到好地,先生之前也没有给自己选穴。说来也怪,左测右算就是没有下葬的日子,只好天天做法事,白天黑夜的守灵,媳妇、女婿还可以到处走动张罗事情,儿子、女儿不敢偷懒,困得东倒西歪,尤其是那个肇事的徒弟,更是规规矩矩寸步不离,跪够了又起来给师傅超度,吃住都在灵棚,串联胡也不敢刮,长的老长宛如一个孙悟空,整得惨兮兮。

红椿说既然先生还没有出殡,他也去烧香祭拜。

过了一周,红椿他们院坝里的赵叔也过世了。

单位上成立了治丧委员会,给他扎了花圈,派人搭了灵棚,但赵家却拒绝收礼金也没有请先生,丧事办得极简单。一不烧纸火、二不点香蜡、三不放鞭炮、四不哀声恸哭,院子里风平浪静就像啥事都没有发生。赵老爷子火化后,也没有用骨灰盒,骨灰用红绸包裹着,悄悄撒在江里。

红椿一脸迷糊问媳妇。赵老头子儿孙满堂为何不办丧事?骨灰也拿来水葬?

媳妇说,这是他家老两口早就定下的遗嘱,他(她)们说人死如灯灭,不如一捧土,百年过后不给子女增添任何麻烦。红椿说,不添麻烦也不至于不要骨灰的嘛。媳妇解释道,听那个嬢嬢说,有天他们老两口逛路,逛到桥头,看见江水青花绿亮,水波潋滟,心内欢喜。笑盈盈指着江水说,百年后,让娃娃们把我们的骨灰撒下去。

                                

红椿大姨姐这段时间变了个人。

往次来红椿家,总爱用拳头重重捶打防盗门,打得震天价响。门开慢了,她笑着说,是不是又在背着我藏好吃的东西?看见吃鱼吃肉,就说咋不喊她?问她吃不? 又说,哄你们的,早吃过。看见桌子上的水果,随手拿起一个,边吃边说,尝尝你家的水果味道如何。约她三妹逛路上街,叉着腰在楼下扯开喉咙,大喊:老三,老三。应答慢了,又吼,快点嘛太磨叽。这几次来红椿家,玩笑不开水果不吃,坐在沙发上阴着脸。红椿问媳妇,大姐咋了?整天阴森森的,像借了她家米还她家糠。媳妇说借啥米还啥糠哟,大姐睡不着,失眠的嘛,最近也不知是咋了,整夜整夜的失眠没有精神。失眠的痛苦红椿晓得,以前他也经常遭。一两天还能抗,时间长了就像挖肉的刀、蚀骨的药,最后神经衰弱。红椿说大姐家两个都有固定工作,老的也有工资,不愁吃穿,儿子又在读名牌大学,让人羡慕不及,哪来的压力?是不是更年期?媳妇说也许呗,医生给开了些药。

吃了一阵子的药,红椿大姨姐的睡眠仍然不见好转,每天靠吃安定,天天倦怠着脸,哈欠连天。红椿说安定副作用大的嘛。她说有啥法呢?其他的药不管用。红椿说下午不要喝茶,晚上不要想事情。她说没有呀,怪得很,就是睡不着。

有天红椿媳妇说大姐住院了,失眠原因也搞清了。红椿问啥病嘛?媳妇说子宫癌,医院检查确诊,下周动手术,大姐夫着急得要死,眼泪都快掉下来。

动手术的头天,红椿也去医院。媳妇陪大姐说话,红椿把大连襟拉到外面走廊。红椿说大姐这个病,动了手术应该就没事。大连襟一脸凝重,说道,一般子宫癌切除了就没有问题,但她这个情况有点特殊,是线性的最凶的那种,癌细胞可以顺着血管到处走,子宫虽然切除,但癌细胞只要漏网几个,就可能前功尽弃。说着说着,大连襟,一米八的男人声音梗塞眼中潮湿,看着让人眼酸。莫事的这个概率太小,九泉下的岳父也会保佑的。红椿劝道。

大姨姐的手术非常成功。一个月后去华西医院复查,华西的专家也翘起大拇指,夸赞这家地方医院。大姨姐化疗了几次,头发脱落戴上帽子。化疗停了一阵,头发又清幽幽地长出来,身体逐渐康复,吃得好睡得香。

之后每年上坟时,红椿大姨姐都没去,婆婆不准她上山。大连襟跪在岳父阔大的墓前举着三炷香拜了三拜,脸色沉郁,口中念道:岳父大人哎,你家大姑娘不能来看你,你千万莫怪她!

按照二姨姐和大连襟的设想:上坟时,宽大的墓门前水泥地上,跪拜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儿子姑娘女婿媳妇孙子孙女齐刷刷一大梢,有喊保佑平安、保佑健康、保佑家庭幸福的,也有喊保佑娃娃金榜题名的,有喊让我娶美女也有喊让我嫁豪门的,钱纸旺旺的烧,鞭炮响响的炸。但自从二连襟出事大姨姐生病后,热热闹闹的设想随之烟消云散了。开始几年家家都还派代表去上坟除草,没过几年,只剩老三和老五家了,再后来,老五家媳妇也不来了,虽然奇怪,但红椿也不好盘问。

后来有一天,红椿媳妇说老五离婚了,娃娃、房子判给老五,女的啥都不要,净身出户。这个消息来得突然,红椿问之前咋没有听说呢?媳妇叹了口气说,他两口子的婚姻其实早就形同虚设名存实亡,就差那张纸没有捅破,只是怕影响娃娃,所以一直隐瞒,两人商量好:等儿子成年再办手续。

包办的婚姻注定不长。

老五兄弟木讷,不善交际,身边认不到几人。献殷勤追姑娘甜言蜜语这套技术更是外行。时光荏苒,一晃人就快三十,还是形单影只,急得两老嘴上起泡,经常在二女儿面前絮絮叨叨:老二,你无论如何也要给老五找个媳妇。有啥法呢?皇帝不急太监急,给他物色了几个,他都不中意,中意的别人又不喜欢他,男的不会哄不会逗不主动,这事不好办。抱怨归抱怨,当二姐的还是不断给他留意对象。

一天,办公来了个送办公用品的年轻姑娘。女娃性格大方人长得漂亮,二姐一看就欢喜,心里记着老五装着想法,几句交谈,就摸清了姑娘来历:打工、单身、农村。二姐听在耳里喜在心头,见上三次面,就向姑娘说:我把兄弟介绍给你如何?我兄弟的单位不错,人也是帅哥,你们成了家,我包给你找个固定工作,也把我有套房子让给你们住。如果同意,我就通知兄弟,安排你们认识下,可好?姑娘脸红,丹凤眼眨眨:说回去考虑考虑。二姨姐红线一牵,不到半年,两人就步入婚姻殿堂。过了两年呱呱坠地一个大胖小子,喜得爷爷奶奶合不拢嘴。

他两口子的问题其实早就露出端倪,只是红椿没往坏处想。有次老五回来在姊妹们面前抱怨。说媳妇经常在外喝酒,喝得酒醉麻风,半夜不回,儿子也不管。红椿劝他,老五你错了,她陪客人喝酒是工作的嘛,办公室的工作就是要陪吃陪喝,我不是也经常喝得东倒西歪,酒气冲天。她不一样的嘛,她是陪男人喝。老五说话时,脸上滑过一丝不悦。红椿说喝酒不陪男人,未必陪女人?女人有几个嗜酒的?老五没有话说,只是脸红。

红椿对媳妇说,从前离婚觉得丢人,不是闹得惊天动地,就是打得鬼哭狼嚎,现在好说好算,分分钟搞定,悄悄地进民政局又悄悄地走,外人谁笑话?媳妇不做声。红椿又说他两个的确不适合。女的大方,男的木讷,拧在一起碰撞不出浪漫的火花。离就离吧,强扭的瓜不甜,硬摘的花不香。你也不要替老五难过。碰见合适的,再给他介绍一个,你们当姐的就算尽到了义务。

过了两年,老五果然再找了一个,脸上挂满笑容,走路带着欢歌。

 

又过了几个月,红椿有天对媳妇说,你家几姊妹家家都出事,就剩老四家平安顺利。红椿这张乌鸦嘴,刚说过半年,四姨妹家的千金就出古怪,重点大学的苗子,她却厌学弃考。

小姑娘从小天资聪慧,小学没毕业,英语达四级。过年在红椿岳母家聚会,她娘俩刚放下饭碗,四姨妹就迫不及待让姑娘背诵英文,老长一篇文章,姑娘背得滚瓜烂熟。红椿竖起大拇指,四姨妹却目无表情,摇手说这不算啥,丫头还可以从容倒背。

四姨妹那年去省城上班后也把姑娘带去读书。每个周末四姨妹都不休息,忙忙碌碌到处赶车,带姑娘去补课,钱化不少,人也疲惫。红椿奇怪问她:岚岚学习那么厉害,咋也补课?四姨妹说娃娃偏科,省城不比地方,这里的娃娃个个都是学霸,不补不行。补了短板,丫头高二时年级排前十,重本的大门跨进一半,四姨妹舒了一口气。

正当莘莘学子抓紧备战,四姨妹两口子还在兴致勃勃研究丫头将来到底是考清华还是北大时,姑娘却出状况了。不知是压力所致还是其他原因,住校时常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室友吵得面红耳赤,学习无心情,成绩嗖嗖掉,不想高考了。

四姨妹无奈,只好给她换个新鲜环境,转学到我们市最好的学校火箭班,为了清静,还给她单独租房住。才过半月,姑娘又受不了了,嫌这里的老师水平不行,只好又接她回原校。回去后姑娘还是脾气不改依然跟同学闹腾,惹得老师红眉毛绿眼睛,经常给家长反映,姑娘又厌学了!

姑娘大了骂不得打不得,逼急了怕她想不开,两口子愁眉苦脸,只好把姑娘接回家中,随她心愿。姑娘在家高兴时学学,不高兴就打网络游戏、睡觉、听音乐,奇奇怪怪度过高三下学期。

这女子毕竟功底深厚,虽然没在学校挑灯夜战,在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高考时,考了四百多分,上了二本。

                            

老父亲过世不久,红椿大姨姐怕老母亲一个人吃饭不香,晚上睡觉不甜,把她接到家中养老,尽孝了几年。

大姨姐病后,照顾老母亲的重任就交给红椿媳妇。老人以前豁达开朗,现在却变得孤僻寡言,记性也差,转身就忘,再加又有糖尿病,照顾起来很费劲。红椿媳妇两头忙,既要上班又要照顾老母亲,每天都像在打仗,有点吃不消了,给外地的红椿打电话诉苦。红椿让她跟她家几姊妹商量。商量的结果,准备用老母亲的退休金请个保姆。女儿才一张口,老母亲就连连摇手,嘴里不停念叨:不要不要,我好手好脚,请人来供起?姑娘白天上班,让老母亲去找楼下的太婆耍,她却说闲聊搬弄是非,宁愿独处也不去闹热。

她宁愿独处也就喜欢上了捡废品。捡回来的废品品种繁多、花样翻新、琳琅满目,电筒、电池、改刀、螺丝螺母、电笔、电线、皮带、铅笔、钢笔、圆珠笔、画画笔、毛线针、纽扣、打火机……乱七八糟一大堆,不胜枚举。

她最喜欢捡的是手提袋,一旦发现,志在必得,如被其他太婆抢先捡了,就像掉了魂,郁郁寡欢好一阵。红椿家两口子扣破头皮想不明白,老母亲为啥偏偏稀奇垃圾桶里的手提袋?

红椿媳妇进入更年期了,平时就烦躁得很,听见盥洗室里传来刷刷刷洗手提袋的声音,神经就绷紧,忍不住骂她老母亲:捡这些废品有屁用?老母亲说咋没有用?捡来给你装东西。女儿说垃圾桶捡来的东西不干净。老母亲说她洗得一尘不染。女儿说细菌洗得掉吗?她说啥叫细菌?有本事你逮个来看看?女儿心火上涌,骂道,你有工资还去捡废品,丢儿女的脸臊单位的皮。老母亲说我不偷不抢臊谁的皮?女儿气不过,咬着牙吓唬她,说捡的东西不吉利,谁知道是不是死人用过丢弃的。老母亲瘪瘪嘴,说死人哪有那么多?女儿忍住旺火,说你不缺吃不缺穿不缺钱,捡这些破烂做啥?老母亲盯着女儿颤抖起来,提高声音回答道,我不捡破烂我又能做啥?我喜欢。你们不要我拖地不要我洗碗,难道我就只能吃饭睡觉过猪的生活?人活这样,还有啥意思?………呜呜呜 ,呜呜呜,念着念着,老人家就伤心起来,委屈起来,眼眶里流出几滴老泪。她又赌气说,你们实在嫌弃我,我就下去住,我的宽房大屋凭啥拿来锁起养蜘蛛喂老鼠?说完这些,她走进卧室,背着双手伫立窗口,望着外面枝繁叶茂的榕树上跳跃的小鸟,自言自语念到:可怜哦可怜,人不如鸟儿。老母亲的念叨让女儿心软下来,不敢再言语。

老母亲有时还会莫名其妙耍小孩脾气。饭马上煮好,她却遛下楼去,三女儿和红椿到处找翻天找不着。不找她时偏又回来了,不知躲到哪里。问她吃饭否?她盯你一眼,大声说到,吃了,在张嬢家吃的。悄悄打电话去问,她的谎言被证实,但没有人敢戳穿,只好问她再加点餐不?她马上背过身说,我有好大的胃口?但谎言毕竟是谎言,肚皮饿才是硬道理。不久她就烦躁起来,在屋里踱进踱出,女儿明白她饿了,赶忙去热菜热饭蒸蛋花。

为了制止老岳母捡手提袋,红椿煞费苦心给媳妇出了个主意,从网上买来一百个暂新的袋子放在办公室,红色黄色绿色一大包,隔三差五拿几个回家塞给老母亲,诓她说是单位发的。老人家也怪,女儿给的新袋子死活不要,只看几眼但不摸一下。红椿媳妇说她晓得老妈一辈子硬气,什么都不靠儿女。老人虽然不要女儿的新袋子,但从此也捡得少了些,偶尔心情烦躁时捡几个回去磨下脾气。

老人总是闲不住。儿子回来抢着给添饭,姑娘女婿把好菜挨近她碗边,她偏偏往晚辈方向推,饭还没有吃完就争先恐后抢着洗碗,不让她洗反而不高兴,念念叨叨说嫌她洗得不干净。洗了碗,又拿起拖把来来回回拖地。

红椿有次和媳妇讨论,问老妈为啥不服老?享不来清福反倒喜欢累?媳妇咬着牙说:她就是丫鬟命!

                            

红椿打工的私营集团总部设在省城。老板为了照顾员工搞福利,安排总公司向大家借款,半年付一次高息。红椿虽然当个分公司经理,工资其实也不高,也砰然心动了。记得借钱给公司时,老板笑着告诉他,公司实力今非昔比,在省城小有名气,银行天天追着他的屁股转,生拉活扯放贷款,钱,公司已经用不完,只是考虑照顾老员工,才让借钱。红椿寻思,借款收利息相当于又拿一份工资,两笔收入加起来,几年后也能挣个百八十万,那时也就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结束几十年的辛酸打工回去享受生活了。红椿美滋滋打着如意算盘,兴奋地睡不着觉。

媳妇对红椿夫唱妇随,欣然同意,取出全部积蓄。不料,事与愿违,款刚借出半年,诱人的利息还未收到,总部就突然风雨飘摇。

公司扩张得太快,八方用钱,好几个在建项目磕磕绊绊,银行贷款实在艰难,不得不拉用子公司的流动资金填窟窿。抽企业的流动资金就像抽人的血,血被抽干,公司也就大限来临。乌云滚滚笼罩在总公司的头顶,开始人心惶惶。总公司危在旦夕,但远在千里之外子公司的红椿却被蒙在鼓里,总部没有人告诉他。

有天下午老板从省城总部赶来红椿所在的子公司,给红椿带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说总公司准备上市筹钱,让红椿去总部帮忙,协助财务总监工作。老板还带来一个香港人,说是聘请的上市顾问,今晚让他给大家头脑风暴,讲解做市的套路。这人脑袋浑圆,皮肤白皙红润,一双眼睛亮晶晶,一看就精明过人。手掌细腻,手背肉厚,手指上戴着硕大金灿灿的戒指,手腕上套着亮锃锃的乌木串珠,穿着乳白色的中式领亚麻衬衣,身上浓郁的熏衣草香气袭人。寒暄几句,打扮的养尊处优的顾问斜歪在沙发上,拿出一根汉白玉烟袋,点上一支女士抽的香烟,非常享受的抽了起来。

晚上开会时,香港顾问给红椿他们几个经理科长讲课。顾问先做自我介绍。说他毕业于美国斯坦福大学,某某某教授是他的导师,他在华尔街摸爬滚打了十年,现在搞资本运作,其中一个成功案例就是帮助小兄弟雷军发迹。雷军以前资金困难时找过他们,是他们给他筹划上的市,现在如何?小米富可敌国。所谓上市就是包装讲故事,包装的越精美故事越生动就越吸引人,比如公司的旅游资源那个土林,可以请几个文人来编排离奇动人的传说,到处打广告,再请会计事务所来辅导公司财务,不消半年,水到渠成,公司就能在新三板站稳脚跟,眨眼钞票大把飞来。红椿和其他几个经理虽然没有经历过公司上市,但对证券市场和上市公司多少还是懂点知识,这位顾问的课程显得言辞夸张,实在让人难以置信,故个个面露狐疑之色。顾问见听众对他的布道无动于衷,眼骨碌转了一下,于是换个话题,开始剑走偏锋,东拉西扯。他问大家炒股没有?炒股的散户为啥赚不了钱?大家说没有炒股。他继续说,原因很简单,散户的钱被大户收走了,大户为啥能轻松赚钱?有内幕啊。他见众人对炒股也没有兴趣,又转移到环保。说现在蔬菜简直不敢吃,农药超标的厉害,他家专门请了个保姆洗菜,清洗十遍。众人笑笑也没有搭讪。他感觉这个牛可能吹的有点过头,又把话题转到朝韩紧张局势和特朗普的美国利益最大化。朝韩紧张和美国利益最大化,跟红椿他们公司上市八竿子不打,众人开始打盹,哈欠连天,他才关上天方夜谭的嘴巴。第二天,红椿他们几个议论,说老板糊涂了,请了个说书人!

为了公司刻不容缓的上市,红椿不得不听从老板的号令,急匆匆远赴省城,每天熬更守夜,配合香港顾问请的会计师事务所开展审计工作。

公司总部大楼前面矗立着一排排联排清水别墅,已经烂尾了十年,害苦好多投资者。院子里茅草满地,楼道上老鼠打架,乌鸦成群占据屋檐。据说项目是用地违规被中央叫停的。红椿在八楼办公室俯瞰着对面的这片凄清,联想到公司的未来,禁不住担忧起来。

枯燥紧张的财务审计和辅导工作终于完成,会计事务所的人准备回深圳。这晚红椿给她们几个饯行,陪她们闲逛看老家县城恬静安宁的夜景。秋高气爽,灯火明亮,他(她)们饶有兴致顺着海河边闲逛。一阵悠扬的歌声从桥头飘来,吸引了他(她)们好奇的眼睛。原来是一对南高原年轻的流浪歌手正在温馨的桥头深情演唱,女的站着,男的杵着拐仗。他(她)们在唱红高粱电视剧中的歌曲《九儿》,声音干净明亮,但歌声里透着苍凉的忧伤,拨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他(她)们站在外围静静地听了两首歌曲,红椿和那位带队的女会计师不约而同上前去捐钱。女会计师穿着高跟鞋散步,她脚背走肿了,建议找个街边的烧烤摊歇息,她要反客为主请红椿吃烧烤。当然吃烧烤是假,聊天是真。两个年轻的实习生津津有味的吃风味烤鱼,红椿和女注会聊风景聊人生,彼此坎坷,忍不住一番感慨。最后红椿小心翼翼问她,公司上市可能性有几成?女会计师拢了拢被河风吹散的秀发,凝视了红椿一眼,郑重其事地说:红经理,我看你是个实诚人,真人面前不打诳语,我也不瞒你,你们公司上市,两个字:太难。没有业绩光靠讲故事恐怕不行。专业会计的判断让红椿感到背脊凉飕飕的。

送走了事务所的人员,红椿由省城总部又回到老家县城,望穿秋水等候总公司上市的消息。

                           

过了一个月,沸沸扬扬的上市工作终于偃旗息鼓了。公司资金本来就捉襟见肘,又被那位所谓华尔街归来的资本运作家雪上加霜,白白忽悠了一百万,经营起来就更加困难。总部的管理人员议论纷纷,所谓上市,其实是老板的缓兵之计。银行不贷款,资金链快断裂,债主些成群结队,天天上门凶神恶煞催债,老板的脑袋大了。

快到年底,红椿有天下午接到老板电话,让红椿代他写个材料,他要交给省长。老板在电话里唉声叹气:银行彻底断贷了,拖欠货款,供应商不供货了。工资发不出,员工要罢工,货款付不了,供应商要造反,再拖下去公司就要关门大吉了。他又说他只有最后一招,想给政府领导上书,请求领导援手协调贷款,救公司出水深火热。他说纳税大户上万人的公司瞬间垮掉,政府不可能不管。他又说红椿文笔好,对公司情况也熟悉,帮他尽快写个情况报告。

红椿来自外地农村,寒窗苦读考上大学,好不容易跳出农门。不料工作几年后就遇上声势浩大的国企改革,“先破后立,先死后生”的口号席卷而来,他们公司也未幸免,一夜之间解体了。红椿失业后推销茶叶,一天偶遇到现在的老板,交谈半小时,老板就慧眼识珠,要聘红椿给他搞管理。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红椿咬牙关了门市,跟老板上矿山。一晃十年,红椿使出浑身解数,为公司殚精竭力,混成了炙手可热的子公司经理,为报答老板的知遇知恩,多年来红椿一贯对他言听计从。红椿当然也不希望公司倒闭,再说自己在总部还有不小的投资,一口答应马上动笔。伏案加班到凌晨一点,帮老板赶制了一篇请求政府帮助的万言请愿书,写好后立马给他发了电子邮件。

红椿熬更守夜写成的报告,老板最终没有交给省长。老板家明智又懂法的人劝他:省长大人,不可能干预银行贷不贷款的事情。公司一有困难就去找省长,天下还不大乱?老板一听沮丧之极,一把火烧了红椿辛苦半夜的作品。

资金链终于断裂了,几千人的公司刹时就哗啦啦倒闭,树倒猢狲散,总部人员所剩无几,在凄风苦雨中帮老板收拾烂摊子。

子公司的资金也被总部抽空,也关门歇业了,红椿被老板召唤到省城做善后工作。老板联系了若干公司来重组,始终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有动静,反复折腾两三年,不见诺亚方舟驶来。身家被套不说,还要背井离乡远赴省城帮老板最后一搏,红椿愁肠百结,忧心忡忡,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两鬓开始花白,一下瘦去好几斤。                                   

呆在省城无聊时,红椿就看世界名著。这晚看《安娜卡列尼娜》,开篇第一句’幸福的家庭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各不同’,看见这句,红椿就忍不住心头潮涌。回想自己奋斗几十年,眼看刚把小家带进小康,一夜之间又倾家荡产,感到人生无常,禁不住长吁短叹。

为啥媳妇几姊妹家,家家都不幸呢?红椿期初想不明白。有天看书时看见一个成语“物极必反”,禁不住深有感触,摇起头来。红椿本来是无神论者,但媳妇家给老人修建豪华大墓的初衷事以愿违,他最初隐约的担忧现在终于明朗了,他不知道是该厌天还是尤人。 

资金被套,红椿不敢隐瞒,媳妇喋喋不休的埋怨。后来看多了网络、电视相同的案例,也就变得麻木了安静了,慢慢的,也就习惯了想通了,反过来劝红椿:钱财乃身外之物,身体才最重要,拿的回最好,拿不回也不要太烦恼,我们都有工作,儿子也快挣钱,比起从前的苦日子好多了。战斗在继续生活也该继续,日子还得耐耐磨磨过。听到这些贴心的安慰,红椿更加五味杂陈,但心头的压力的确锐减。有天看见办公桌玻璃板下面压着一张瑰丽神奇的黄土林风景照片,情不自禁拿起来端详。放下照片,拿起笔来,写下一首《黄土涅槃》的诗歌。 诗词是这样的:

一场古老的春雨

挑动起不朽的战争

它巧借重力  轻松敲打敌人

风雷参战 ,日月围观

水与土,势不两立

 

这场斗争与生俱来

旷日持久 、四处蔓延 、不计后果

红花搬往山窝、飞禽闹翻树丛

走兽遁形化石、昆虫隐居琥珀

岁月之笔记录下远古的传奇

黄土终究未败

拧干苦水,丢弃软弱

挺起骨骼,化做绚丽的精魂

然后更名鬼斧神工

然后细数林林总总

然后被人评头论足

 

历经风霜,黄土涅槃

惊艳的思想已经超越人类的想象

遗失在幽谷里的宫殿和飞天的宝塔

亿万年前已经设好图腾的密码

                             

又过了几年,大雁南飞的时候,红椿二连襟回来了,头发变得花白,十足一个老人。

这天下午红椿请他一家吃饭,给其接风洗尘。红椿和媳妇去最好的酒家预定了最可口的菜肴,山药炖土鸡、脆皮烤鸭、水煮细甲鱼、手抓坨坨肉、鸡蛋烘白生、清蒸扇贝、诸葛翡翠青豆羹,都是一桌子二连襟的最爱。红椿还拎了一瓶当地产的坛子酒,酒不贵,但收藏了十年。

红椿问二连襟喝不喝酒?他问啥酒?红椿递上坛子老酒,他接过解开红绸,拧开坛盖闻了闻,说不错,香味跟他从前当官时喝的茅台差不多。红椿端起杯子说,二哥,多年不见了,兄弟先敬你一杯。他说好好好就饮了一杯。红椿再端起杯子又说,二哥,我要感谢你。他说你为啥要谢我?红椿指了指媳妇说,当年要不是你一句话,我还娶不了老三呢,岳母、二姨姐、媳妇咯咯咯笑起来。他说我说了啥话?红椿说当年我追老三时她还在犹豫,你说我有技术,小伙子又上进,必定有前途,老三也就吃了定心丸跟我好上了。哈哈,还有这种成人之美的好事?时间太长记不得了,记不得了,二连襟哈哈笑起来。

酒足饭饱,月上榕树梢,二连襟和红椿一起沿着街边散步。他问红椿现在做啥呢?红椿说在外地打工还在帮以前那个老板。他说好嘛。红椿说好啥哟,单位不行了我是在搞破产。他笑笑,说红椿是专搞破产的,已经搞破三家。他又说你比我好多了,你还有工作,我现在也没有社保。红椿说我也恼火了水深火热。他问咋了嘛?红椿说贪嘛想挣高利,身家都交给公司被套了。他问咋的呢拿不回了吗?红椿说公司效益下滑银行断贷,对外重组不顺利,反反复复瞎折腾,只有听天由命了。

哎,二连襟也叹一气,然后说,明天你陪我去给岳父上上香?

翌日早上,二连襟在街上的店铺买上香蜡、钱纸、鞭炮、小酒和苹果,红椿把车开到山脚,他们两个连襟走路上山。二连襟甩开步子刚爬了两个缓坡,就开始气喘吁吁。到了墓地,他折了一束青枝掸掉墓门上的蛛网,扫去墓顶上的落叶,看了看墓碑,然后摆上供品、点上蜡烛,托着三炷香拜了三拜,说:岳父大人,耀祖来看你了。

上完了香,二连襟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又看了一遍豪华、精美、气势恢宏的大墓,望了望墓头的前方。红椿猜想,他可能要说什么。

他转过身来,手搭凉棚,再望了望墓顶,说道:墓修得很好,只是太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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