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婚事

以前我们堡子娶亲嫁女有一套复杂的规矩。

首先是说媒。

媒人可以是男，也可以是女，但都是过来人。口齿须伶俐，脑瓜子反应要敏，还要有颗成人之美心。他（她）们对堡子里适龄未婚青年家的情况如数家珍。谁家的姑娘漂亮、贤惠、大方；谁家的儿子能耐、勤快、孝道；谁家有钱，谁家没钱；谁家几个儿子，谁家一对姑娘；谁家的梨树今年开花，谁家的桃子明年结果；谁家养了一笼鸡，谁家喂了一群鸭；谁家的堂屋宽，谁家的厨房窄……。他她们全都了如指掌，储存在脑袋瓜里。

哪家姑娘和哪家后生配对，他（她）们有杆秤。有合适的，就去穿针引线，过河搭桥。

迷信的家长要去对方儿女的生辰，找人测测，合就定个时间下来，双方看看。不信八字的光看人、看家庭。

男看姑娘，女看家。

男方看女方相对简单。媒人带着男方的家长和后生去女方家坐坐、看看，闲聊几句，不用多说，主要是看看姑娘模样如何，儿子喜不喜欢。这天姑娘会沐浴，稍加打扮，衣服穿得整洁得体，头发梳得光生鲜亮，扎块雅致或者绚丽的纱巾，清丽俊俏的最好是素颜，展示本色，稍差的扑一点香粉，抹一点淡淡的胭脂，看起来也楚楚动人。伶俐的小伙子见着女方父母，喊一声叔叫一声婶，然后静静地坐在板凳，抬头挺胸，精神十足。不懂规矩的后生翘着腿歪着身子，抓几个瓜子慢慢瞌着，这样的青年相亲有点癞蛤蟆吃豇豆--悬吊吊。羞涩的姑娘，端谷糠出去喂鸡，或者收晾干的衣服回屋，有意无意在来人面前庄重的走上两圈，让男方家人看过两眼，也就算完成相亲的工作。大方的姑娘从闺房出来，提着暖水壶给大家斟一圈茶，余光瞅后生几眼，后生也偷偷地看姑娘几下。目光相碰，姑娘脸红，提着水壶走开了。家长们相视一笑，媒人放下瓜子和二郎腿，男方看人户，程序就算结束。

男方来女方家看人户最好选晚上，成了可喜，不成，邻居也不知，就像一场晚风悄悄的起，悄悄的息，避免一些嚼舌根的事情发生。晚上夜浓，灯光晦暗，姑娘的羞涩也能得到些许遮掩。

小伙相中姑娘，事情就继续往下说。看不上的，回去编个不伤人面子的理由，让媒人过几天转达。

女方家看男方，相对人员众多，声势浩大。父母不出面，七大姑八大姨作代表，能去的统统喊上。女方来人，男方家显得紧张，须隆重接待。宴席要办好，水果瓜子糖要备足，说话和颜悦色，逐一敬酒逐一敬茶，最可口的菜不断夹给客人。女方家，人人都是上帝，怠慢不得。伺候不好，这个姑姑那个孃孃心头有点梗塞，回去给姑娘的父母摆谈，会生波折，又要花费媒人不少口水再去女家游说。女方亲戚上门，个个都是侦探，这里瞧瞧那里看看，进厨房，上猪圈，检查男方家的猪肥不肥，腊肉腌得多不多。厨房和猪圈，其实最真实反映农村人生活状态的好坏，相亲的团队大多是过来人，个个心里装着明镜。男方接待好了，家庭也不错，两家的结亲也就有了九成。

双方中意就要定亲，成为亲家。男方家向女方家发出宴请，女方家的至亲，男女老幼再次浩浩荡荡，前呼后拥，陪女方家去男方家愉快喝酒大块吃肉。八仙桌一摆，媒人坐在上首位的正中间，又说又笑，春风满面。一桩婚姻眼看促成，感谢媒人的红包，自然也就到手了。酒过三巡，烟抽几支，说定彩礼，定下婚期。也有些婚事的媒人是被动当的，比如我母亲就当了几次。有些人家的父母相识相知，彼此的娃娃也知更知底。只要有个家长提议打亲家，对方就应允。这样的婚事不需周折，象征性请个媒人，预定个日期，带几个长辈假装去对方看看，把消息散步出去，就算完成明媒的程序。

农村的婚事，多半放在农闲的冬月和腊月。办酒的剩菜太多，短期内不易处理，天冷，可以放着慢慢解决。

定下了婚期，就要提前请客。早先请客不发请帖，发请帖是奢华的事情，大多数人当时还没有那个条件。请客吃酒需要父母亲自上门，不论远亲近戚，左邻右舍，同窗好友，堡子里的相好，都需请到。请客前，须备下一个客人的清单，拟好接亲送亲的队伍，以及置办酒席帮忙者的名字，请客时一并邀请。请客时间，亲戚多的要一两月，少的也需十天。

接下来男方要备彩礼，女方要备嫁妆。男方出钱，女方做家具买床单置被盖缝衣服，儿女们的婚事紧锣密鼓，家长的脚步来去匆匆。

双方准备酒席，办几十上百桌的需要人主持，这个人叫总管。总管忙不赢，有时候需两个，一个管安排，一个管厨房。菜肴是满满九大碗，炸圆子、喜沙烧白、蒸肘子、豆瓣鱼、当归鸡、凉拌鹅肉、蒜苔炒肉、豌豆炒肉、芹菜烂刀牛肉等等，不胜枚举。总管买菜，厨子下油锅、帮忙的借桌凳、借碗筷、借蒸笼，场面热火朝天，忙得不亦乐乎。

酒席要吃三天，第一天准备，第二天办酒，第三天收拾。送亲接亲的队伍头天就得请来，兴高采烈的吃喝，大坨大碗的吃肉，养足精神，第二天早早出发。

听见鞭炮响起，爱看稀奇的大人和娃娃们就会不由自主涌向村口。我们堡子迎亲没有花轿和唢呐，但有两个童男童女手执马灯在前面开路，新娘的前面有婆家人的接亲，后面有娘家人的送嫁，几十号人抬着嫁妆，前呼后拥，也算壮观。新娘出嫁，需要痛哭，哭得越凶，说明姑娘越孝。姑娘一旦远嫁他乡，从此就意味着改换门庭，和父母的相处就成了期许，想着父母的养恩，禁不住悲声奔来，泪下两腮。

新娘送到，娘家一干人被迎进洞房，婆家热乎乎的醪糟汤圆和荷包蛋赶紧献上，送亲人呼噜呼噜的吃着，围着红红的炭火。新娘的婆婆端着花生瓜子糖出来，给送亲客每人塞一个小小的红包，然后就陪着唠嗑，倒红糖姜汤，小孩们，则爬到床上捏被盖的四角，搜镍币找花生扣红枣。

这天，娘家人最大！整个白天洞房都被其把持，夜幕降临时才交给婆家，让那些嘻哈的小青年闹腾。新娘的旁边始终陪着一个泼辣的伴娘，闹洞房闹尴尬时，挺身而出，怒目圆瞪，假装要打架，赶走这群娃娃，结束闹剧。

吃喜酒须邀请，但也有不速之客，不送礼也不与主人打招呼，坐下就吃，俗称“吃大户”。吃大户的一般都是极穷之人，跑来打牙祭。白吃喜酒，主人不会恼怒，吃就吃吧，乡里乡亲的，多一双筷子添个碗就是。

不请之客也有不是专来混饭吃的。一次有家人饕餮一顿后请人转送主人一份礼金，说是来还礼。主人摸摸脑壳，终于醍醐灌顶，明白是自己的疏漏。于是安排人拿上两个手绢，包上一包喜糖送去。

亲朋好友来贺喜，新郎新娘要敬酒。新人由一位长辈带着，端着红红的米酒，挨桌致谢。长辈说：招待不周，请吃杯喜酒。大家说：早生贵子，白头偕老。吃喜酒的气氛融洽之极。

中国人喜欢红，红娘就不说了，红鞭炮、红对联、红灯笼、红家具、红酒壶、红被盖、红衣服、红蜡烛，红塘熬制的红色姜汤、上菜的红托盘…。还有新娘脸上泛出的红光，新人的日子就这样在红色的映照下，红红火火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