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壁是房屋前面阻挡邪气的,我老家堡子的中间大路边就有一个。两丈宽的土墙,一丈高的墙根,高耸耸地立着。
照璧能挡邪气,挡不住土改的进程。地主万万没有想到,巧取豪夺来的财富,几十年后转了一圈又还给穷人。时间是不动声色的菩萨。房产土地回到穷人手里,照璧也改名换姓,归生产队。
照璧虽然不能挡邪气顺风水,但贴贴告示,发个通知也还是可以的,堡子里再也找不出更方便的地方了,它就位于堡子中间的路边,来来往往的人群,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不光是村民,就连路过的水牛也要停下来,关心堡子里又发生啥新鲜的事情,往照璧瞧上几眼。
照璧前的阳光似乎特别温暖。天冷时,大人小孩都喜欢端着饭碗,站在照璧前,边吃饭边聊天边晒太阳。他们吃饭时咀嚼的声音如同咀嚼生活。有钱人嚼得香,没钱人悄悄地吃,有钱人不看没钱人碗里的菜,没钱人也不看有钱人碗里的肉,各吃各的饭,各端各的碗,龙门阵摆着,红太阳烤着,不管有钱没钱,落在他们身上的太阳都一样。
‘磨剪子来锵菜刀’,婉转悠扬的腔调,隔三差五就在照璧前回荡。剃头匠在这里停留,卖油郎、补锅匠在这里驻足,弹棉花的弓弦敲得梆梆响,炸爆花的炉膛柴火旺。
照璧前的大火堆经久不息,常有人往里丢一些烧烤的东西,冒着丝丝香气。大家都在丢,辨不出谁的大谁的小,没有谁唠叨没有人计较,谁先找到谁先尝。有回老黑队长路过时,笑吟吟从火堆中精准的拨出一个,不知他何时埋下的。烫呼呼的土豆,这只手换到那只手,他边走边吹边吃,他要去下堡子的碾米房干活。
照璧后面罗平家门口有棵树冠硕大树皮灰白的豆皮树,树上长满冠状玻璃珠般大的果子,成熟后红红绒绒的像红毛丹,在头上摇摇晃晃,让人垂涎。运气好时,突然刮风,噼噼啪啪掉落一地,赶紧捡。捡不到自然落的,就用竹竿打。捡起落地的果子也不用洗了,塞进嘴里品咂不多的甜。
照璧的后面是草堆连草堆,连成一片草房子。草房子是娃娃们游戏的天堂,打玩儿的福地。草堆间不但可以玩耍,偶尔也会在草丛中捡到鸡蛋鹅蛋鸭蛋。鸡鹅鸭,堡子里家家都有,在草堆里抱窝下蛋,分不清是那家的,娃娃们不可能去交还,算是一笔意外之财。
照璧的右边是两个高高大大的草堆,圆溜溜的堆着,是我家烧火煮饭的燃料。十天半月,母亲就从草堆中抽出谷草挽草把,大姐和二姐用棒槌捶稻草上残存的稻穗,四妹、五妹和我把草把捆成直径一米多的‘大磨’。捆草把的绳子是谷草拧的,遇上生霉腐朽的草绳,捆扎时再用力过猛,草把墙突然爆开,气得跺脚,弯下腰杆重来。谷草堆离我家住房数十米,草磨太大,立着几乎与我平头,搬运时为了省力,我经常把草堆当磨盘,滚起来省力。有次四妹和我把草磨滚得太快,歪进河沟,害得我俩慌张跳水,裤脚来不及卷。此后再不敢偷懒,一个人搬运时也要老老实实端着,一瘸一拐。
七六年唐山闹地震,我们堡子也担心。父亲两天就在草谷堆边搭起两间木板抗震房。有几天晚上,我睡在床上,透过板墙的缝隙,眺望蓝旺旺的天空。我发现星子特别明亮,星河瑰丽五彩,白云悬浮不动,天空岑寂深远,有种梦幻般的感觉,疑是阆苑仙境。
有次从照璧里爬出一条红黄色小蛇,慢慢游过路面,有几个小孩手执竹竿想去抽打。有个大人拦住说:莫打莫打,红蛇祥瑞。于是大家用朝圣般的眼神目送精灵,慢慢消失进对面的谷草堆。
众人都喜欢在照壁前的河边磨菜刀,水滴石穿,天长日久,磨盘大的一个石头,竟然被磨出月牙口。
骡子的铁掌磨平后容易伤脚,必须及时更新,马车队赶马车的张大叔喜欢在照璧前换马掌。他一手抱起骡子腿,一手用钳子拔出蹄子上的烂铁。利刃挥动,骡子的指甲一层一层被削下,换上新铁掌,敲几个铁钉钉牢实。骡子腿着地,骡子愉悦,试走几步,发出了几声欢快而感激的嘶鸣。
照璧前不都是上演和谐的事情。比如,有次一位外地卖油郎进村,拉着油桶一路吆喝:打油的,就,来了 。吆喝惹怒了村里的一位老人。老人受不了,从家中跑出来,扭着卖油郎质问,要他对吆喝说个子丑寅卯。“喊卖油就卖油,为啥要加个舅(就)?你给谁当舅舅?谁是你的舅子?”他感觉吃亏不小,跟他红眉毛绿眼睛,搞得卖油郎下不了台,赶紧赔礼道歉:这是本人的口头禅,没有想那么多弯弯拐拐。
照璧水沟边有棵小碗粗的皂角树。它总是长得太慢,我替它着急。多少年过去,我的个子在长高,它的模样却没有变。长在分杈处的狼牙刺,恶吓吓栽在树上,森森然怪模怪样,仿佛来自异国他乡,让人惧怕又心痒。有几次我试图爬上树板一枝玩耍,但看见角刺的样子实在狰狞,又打了退堂鼓。
皂角树的旁边有一棵低矮的酸石榴,树下有一堆陈年旧粪。这年搞爱国卫生运动,队上准备把粪堆搬运到田间。村里组织劳动,刚上初中的小李也去参加,他帮大人挖。大人挑粪去田里,小李一锄头挖出一个瓦罐。小李胆小,以为是骨灰罐,拔脚射向堡子口。小李带着大人返回时,粪堆中只剩下了一个窝痕,瓦罐不翼而飞。人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皂角树下的那道门。门开着,但没有人出来解释。瓦罐失踪,成为我们堡子解不开的谜。
后来小李考取学校,分去外地。
几年后,皂角树下的那户人,全家大鱼大肉,母亲穿金戴银。而这个时候,堡子里的绝大多数人,还挣扎在温饱线上。
村民又开始猜测了,瓦罐可能是地主在解放时匆忙埋下的。有句话叫‘我视钱财如粪土’,看来,财富真得就埋在粪土中了!
数十年过去,照璧更加斑驳破败,终于轰然倒下。
百年沧桑的照壁没有倒在风雨雷电的手下,而是倒在城市化的进程中。挖机强壮的胳膊轻轻一碰,高高大大的照璧就尘烟四起,又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