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我们堡子的路是泥土路,伴着一条水沟,弯弯曲曲,水沟边垒着挡河坎的石头。路不长,也就七八百米,路不宽,最多四个人并排。
泥土路平常坚硬,雨季却一塌糊涂,路面漂浮着几寸厚的稀泥,非常黏性,经常粘住松垮的凉鞋。有两回,我的脚已向前走了几步,才发现凉鞋还粘在原处。堡子里的雨鞋不多,不想穿凉鞋的干脆打赤脚,但赤脚怕瓦片、石子、玻璃,泥泞的路面又舍不得穿布鞋,雨天出门成了问题。有人搬来石头,一米远的地方放置一个,如蜻蜓点水,在上面蹦跳而过。年轻人跳着走,老年人却不敢,阴雨下一天,只能整天窝在家中一天,用柴火,驱赶潮湿和冷气。
雨过天晴,路面很快干爽起来,但这是表象,其实是陷阱。一脚下去,噗嗤踩出几寸厚的脚印,鞋上粘满浆糊。这种半干半湿的路面,最好由水牛先走。水牛走过的路面,露出又深又大的牛脚印。人踩着牛脚印,步步缓行,既避开了稀泥,又像在玩游戏,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这条路上,我经常观察动物走路的姿势。
牛的步伐最为稳重,不论干季雨季,总是不急不躁,四平八稳,落地有痕。也许水牛早就习惯于在淤泥中行走,水田的淤泥更深更稀,牛对路上这薄薄的一层,根本看不上眼睛。草需要一口一口地吃,田也得一犁一梨地耕,体育活动还需要热身,何况田中等待它的是重劳力,慢功夫,走慢几步,就当是活动筋骨。再说田间地头水草丰茂,晚上也有夜草,不必担心饿肚皮。这些道理,牛清楚得很。
鸭子的走路最为着急。一两只还好些,不那么急促,成群结队时就争先恐后,似乎后面有催命的豹子老虎。鸭子们嘎嘎嘎叫唤着,屁股扭动着,后脚碾前脚,扑爬跟斗往前涌,平地里刮起一阵旋风。鸭子走得如此匆忙,其实是惦记着下堡子田间的螺蛳和沟里的鱼虾,它们的身体快速疯长,需要源源不断的高蛋白喂养!
鸡走路轻巧,一副怯怯的样子,走一步停一下,脑袋扭动,小眼珠子四处观察,随时提防周边的危险。细长的脚杆一只站着,一只抬着,让人弄不明白,是要前行,还是想后退。观察良久,确定四周安全,另一只细脚才放下来。一旦出现危险,咯咯咯叫唤几声,夹着屁股,拔脚就跑。
鹅走路优雅从容,气场十足,扬着修长的脖颈,扭动着肥硕的身躯,旁若无人。它走路的姿态,宛如有些模特走台。
偶尔也会看见耗子打路上跑过,准确说是穿越。耗子从洞口探出头来,贼眉鼠眼,东张西望,观察是否有天敌在线。耗子明白,一旦跑慢,可能就会招来一顿痛打,甚至死亡,因此,出行总是小心翼翼。东瞧瞧西看看,瞅准时机,突然使出吃奶的力气,四只小脚滚动着,尾巴甩动着,骨碌骨碌,穿过道路,钻进草丛或墙洞。狡猾的耗子,从不孤注一掷,过路前,早就做好应急方案。有时遇到扫把打来,奋力一跳,落进河沟,浑身湿透,从水里冒出头,翘着嘴角边的两根长长的胡须,看起来很滑稽。滑稽归滑稽,耗子也顾不了观众捧腹,继续劈波斩浪,来个河沟泅渡,钻进对面的石缝。
不过,尽管耗子机警,也有栽跟斗的时候。
有天一只耗子刚出照壁的墙洞,拐弯处遇上一只小狗。狗不拿耗子,耗子早就谙熟规则,故没有防备,依然顺着墙根继续过路。不守规矩的狗儿突然窜出,两只脚爪踩在耗子的后背,咬住它的脖子,甩向半空,反复玩耍,把耗子俨然当玩具。狗儿耍耗子,引来好几个娃娃嘻嘻哈哈,还有一群鸡鸭鹅,站在半边,看得目瞪口呆。
路上有时候也会看见打得鸡飞狗跳,鹅毛乱飞,昂昂叫唤。为争夺配偶,羸弱的鸡鸭鹅往往被撵得大呼小叫,扬起脚杆叮叮咚咚地跑。
堡子的路上,有时也有外地的毛驴、马儿和骡子来光顾。它们驮着沉甸甸的土豆或者拉来一大车柴火,停靠在照壁下边,帮主人换成大米。骡马天生就是劳役之命,再沉重的挑子,我都没有看见它们撂过,主人给它一把黄豆,它们就吃得眉飞色舞,心满意足。吃了黄豆,走到河边咕噜咕噜,痛快饮下几口河水,在叮铛当当的响声中,再次驮着沉重的担子,拉着马车,踩着铁掌哒哒哒离去。临走时,还不忘拉下肥沃的粪便,为诸葛堡子的庄稼做点贡献。
堡子的路上偶尔会发生点状况,比如,系箩筐的麻绳断裂,挑麦子的扦担打滑,架子车的轮胎爆炸,稻谷、麦子、胡豆散落一地。落在路上的粮食,不可能完全收回,或多或少渗些进土里,便宜了在河边玩耍的鸡鹅鸭,最后剩下的,夜晚留给路边墙洞中窥探的老鼠。
这条路上还走过盗贼的脚步。偷鸡摸狗的不说了,盗牛的也有。有天住在牛圈旁的李大婶感冒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听见牛圈有钥匙开门的声音,不大一会儿,又听见门外的石板发出轻微的敲击。她摇醒老伴,披衣下床,开门查看。牛圈门锁已被撬开,少了一头公牛,果然是盗贼来访。一声锣响,敲醒堡子,男人们拿着棍棒刀叉蜂拥出来。大家寻着新鲜的牛蹄印迅速追赶,有人还爬下身子伏地听声。路上人影绰绰,电筒火把照亮夜空。盗贼惊慌,撇下耕牛仓皇逃逸。
路中间转弯处狭窄,机动车无法通过,堡子里的人都晓得。但有天一辆外地的小车偏不信邪,不听村民劝告,冒险闯入,卡在转弯处尴尬起来。前不能进,后不能退,动弹不得,折腾许久,司机累得汗水淋漓,无奈求助村民。围观的十几个男人嘻嘻哈哈上去,把它抬出来,也没有要一分钱。
早先时候,叮铃铃的铃声响起,大家晓得路上骑来了洋马儿(自行车)。车上坐的有邮递员、公社干部、进城上班的家属。开始每天几次,包产到户后逐渐稠密,几乎家家都有,进城买卖骑,田间收粮骑,走亲串友骑,车来车往,车上车下。
有个男人刚学骑车不久,一天载着媳妇上街,路上遇鸡鸭拦路,家禽不听铃声招呼,龙头摇晃,车身歪倒,噗通栽进水沟。坐在后面的媳妇吓得花容失色,一声尖叫,落汤鸡样爬上岸,骂骂咧咧起来。路人哈哈大笑,两口子懊恼回家。也有技术高超的一手掌住龙头,一手提着刚从城边买回的一袋豆腐,得意洋洋从眼前晃过。
后来堡子里的路面硬化,铺上水泥,经常看见拖拉机进出,再往后又有几家有钱人开着小车,牛气冲天,时不时从路上跑过。不过这些情景,都是在我离开堡子,九几年过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