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水往低处流,我说的‘倒沟’却是水往高处走。
早先我们老家放秧水时,从上游河沟分来的水不够用,几个堡子的社员争水打架。近水楼台,下游的人争不过上游,放水滞后,庄稼总是吃亏。问题报到县政府,派水利专家到我们堡子调查。专家在湖边转了一圈,眼睛一亮,说:“诺大的湖水不用,实在是罪过。筑坝挖沟,让湖水倒流,诸葛堡子还愁啥秧水?跟上游怄啥闷气?”
挖沟的方案很快定板。振奋人心的消息像春风拂来,萦绕在周边几个堡子的上空,安抚着种田人的眼睛和数千亩水田。听到消息的那几天,堡子里好些人激动而失眠。
建水库的那阵,我们堡子每天轮流抽派出几百个劳力,和其他堡子数千社员一起,晒太阳沐月光,披风沥雨,挖沟开渠。出工的人们自带粮食,早出晚归,风吹日晒,忙碌一年,靠钢钎、锄头、洋铲、撮箕、背篼这些原始工具,用肩膀和手臂,硬是在田里挖出一条两公里长七八米宽四五米深的沟渠。湖边的进水口用钢筋水泥筑坝,坝上装了两道闸门。
开闸引水的这天上午,明媚的阳光照耀着现场,蓝旺旺的天上飘着流岚,菱角叶翠绿,野鸭子欢快,清凉凉的风从湖上吹来。大功告成,庆祝胜利,堤坝上,县委书记、县长、水利专家、公社书记和大小队干部统统到齐。两个民兵拉着长长的红绸,猩红的绸布中间系着几朵碗口大的红花,在阳光下鲜艳夺目,激荡人心。湖边和倒沟上站满了施工的社员和围观的娃娃,所有人的脸上散发着喜悦的光彩。
没有冗长的讲话和无聊的过场,县委书记三言两语后发出开闸的号令,几把迫不及待的剪刀嚓嚓嚓剪断绸布,一串惊天动地的炮响打开闸门,清粼粼的湖水冲进沟渠,翻滚着,欢快着,一路奔腾着,混合着社员幸福的泪水,向上游漫漶,一直涌到堡子的脚下。
放水的这天,许多社员彻夜未眠,辛劳了一年,终于盼来丰收时刻,哪里还有睡意?天空明亮着星星,凉风从海上惬意吹来。人们在沟渠坎上燃起篝火,烧土豆烤包谷煮红薯,诉说一年的艰辛,议论着来年的收成。沟渠挖通,灌溉周边数千亩水田,湖水倒流,大家把这条人工河唤作‘倒沟’。每年开闸放水的时候,堤坝上总会搞个简单仪式,炸响一串炮仗。噼噼啪啪的响声,似乎在提醒后人:灌溉莫忘挖沟人,幸福莫忘旧时光。干季时候,湖面水位下降,远远的就可听见,抽水机吧嗒吧嗒,经久不息的响声。堤坝上卧着两根水桶粗的橡胶管,宛如两条喷水的黑龙,向人工挖出的倒沟日夜不停,吐水喷雾。
沟里灌满了清水,沟边的水草自然长得葳蕤茂盛,牛儿喜欢吃,打猪草的娃娃也爱来,水面上的鱼儿也在成群结对。
那年我上小学三年级。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和发小,也就是我的堂兄,去倒沟撮鱼。
倒沟水深,撮箕派不上用场,我们脱了衣裤游到对岸。歪打正着,无意发现一个隐秘的泥鳅窝。坎下有条又小又浅的田渠,十多米的地方,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每一撮箕下去,总能撮起十几条泥鳅。我们乐不可支,也不管活蹦乱跳的泥鳅啪啪啪甩出淤泥,溅上我们的眼睛。我们撮了半小时就装了半盆,兴高采烈决定收兵,端回家向父母亲报喜。
倒沟又深又宽,我们端着泥鳅只能绕过桥头才能往回走。走到中途,看见路边有一片成熟饱满的青豌豆,正在向我们频频招手。那时物资匮乏,能吃到的东西少得可怜,哪怕地里捡到一根拇指大的红薯,也要迫不及待往嘴里塞,何况青豌豆也算是诱人的“水果”,如何能放过?我和堂兄不约而同放下泥鳅和筲箕,兴奋走下沟坎,弯下腰杆愉快钻进豌豆田。
我蹲在田埂上吃了几个鲜嫩可口的青豌豆,开始装包。很快,我的两个衣兜就装满,心满意足直起腰来。一抬头,突然看见远处的田埂上站着一个瘦瘦的男人。他嘴里叼着一只香烟,甩着手,悄悄向豌豆田不紧不慢走来。我想,他应该是豌豆的主人。一阵忐忑,我赶紧掏出豌豆往外丢。丢了“罪证”,拿起撮箕,若无其事径直向那男人的方向走去。
我估计他没有发现堂兄,所以没有示警。我与那男人擦肩而过,他却没有理我,依然不紧不慢继续迈步。他走得那么从容,我却心慌失措。我判断失误,那个男人是一个老练的猎手,在出击之前似乎不想惊动猎物。他肯定是发现了我的堂兄,正在做捕猎前最后一击的准备。事情有点糟糕,危险已经降临,堂兄还浑然不知。
我还在胡思乱想,那个男人突然奔跑起来,叮叮咚咚的响声终于惊动了还在摘豌豆的人。
我站在远处,只能目瞪口呆的看着,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我站在明处,不敢喊叫。堂兄终于发觉逼近的危险,急匆匆端着半盆泥鳅,拿着撮箕,慌慌张张爬上倒沟,宛如一只被豹子追赶的惊慌羔羊,撒开脚丫反方向奔逃。情况紧急,瓷盆中的泥鳅蹦跳起来,有些落在坎上,有些滚进水沟。男人的脚步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抓住堂兄的脖颈,堂兄突然纵身一跃。几米宽的倒沟,他没能跃过,宛如一只受伤飞不动的大鸟,突然起飞又突然坠落,噗通一声砸进沟里。瓷盆砸水开花,泥鳅弹飞,开枝散叶;撮箕落水,沉入水底;堂兄浑身湿透,脚上的凉鞋也深陷淤泥。他哭泣着爬上河对岸,惨兮兮回家。
堂兄的逃脱,让追赶他的男人出乎意料。他站在倒沟边,背着双手,一言不发,摇摇头,转身离去。
男人和堂兄都走了,我却在桥上发懵。天空突然阴云密布,仿佛要落雨。堂兄遭殃,我的心情也开始晦暗,无精打采。两月后,我才敢去找堂兄玩。这件让人刻骨铭心的事情,吊诡的很,许多年过去,我们双方竟然都十分默契,谁都没有再提起。
后来,为了发展副业,下堡子的许多水田被挖成了鱼塘。没有秧田水可放,倒沟也就英雄迟暮,变成了一条死水沟,慢慢远离了人们的视线。
后来村上把倒沟废物利用,隔成若干段,承包给人养鱼、养黄鳝、种菱角,发挥余热。
夏天来时,倒沟水面层层叠叠,浮着满眼的绿。菱角泡的中间,长出牛脑袋样的菱角,一直采摘到秋末。
岁月如水,经年的风吹过。几十年过去了,一次我回老家,堂兄请我喝酒。喝至微醺时,他迷蒙着眼睛,突然提起小时候我俩偷摘豌豆惊心动魄的事情。
他说,那事对他影响甚大,现在都还感到后怕,仿佛身后,始终追赶着一个叮叮咚咚的脚步。我说回想起来,我也害怕。他又问我一个隐藏了很久的问题:“当时看见人来,为啥我保持沉默?”
我有点脸红,低头饮下一杯酒,然后说道:“我一喊叫,不是暴露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