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看见上堂屋的蔡爷收拾家什,我就晓得来年不远了,那些饱食终日的家伙也活到尽头了。
蔡爷是我们堡子的屠户。立冬后,他就开始在天井边‘霍霍霍’地磨刀,磨剪子。他的刀有四五把,杀猪刀、砍骨刀、割肉刀、牛耳尖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每一样刀具,他都磨得光亮鉴人,然后在长满腿毛的小腿上轻试刀锋。
有钱莫钱,杀猪过年。磨刀后三五天,就会有人上门邀请他去宰杀年猪。开始每天一头,很快忙不过来,杀猪需要等候。
蔡爷杀猪的烫桶,从立冬抬出,到腊月二十八才收工。烫猪桶是用松木板镶制的,一米多高,外面用三道粗篾条箍牢,可装十多桶水。杀猪的早上,主人家摸黑就要起床生火烧水。烫猪桶很大,要装五六锅水,等沸水备好,蔡爷和他的徒弟已经茶喝三开,烟瘾过足。
不知是超度猪儿投胎,还是祭祀掌管生死的神仙,蔡爷在杀猪櫈前要搞个简单的仪式,烧几张黄纸,念两句腹语。然后在大木盆中撒一把盐,滴几滴菜油,把盆端到杀猪櫈前。徒弟拿着绳子,和主人把待宰肥猪从猪圈中拉出。也许猪儿明白即将寿终正寝,一路哼哼叽叽,不愿迈向断头台。但死亡的绳索紧勒猪脖,有力的大手提着尾巴,再壮的肥猪也斗不过人力。几双大手扳倒猪脚,把它按上木凳。蔡爷左手揪猪耳朵,左肘按猪脖颈,右手操起尺许长的杀猪刀,大喊一声:按住了!徒弟回应一声:按住了!刹那间,锋利的刀尖顺着肥猪的咽喉扑哧一声抵达猪心,猪儿一声呼天抢地,声音渐渐衰弱下去。蔡爷拔刀,猪血噗噗的射向接血盆,盆中汩汩泛着白沫冒着热气。猪断气,木盆中的血也已装满。众人松开双手,蔡爷用刀在盆中搅动几下,喊:把盆端走。
滚烫的热水倒进木桶,腾起阵阵水雾,蔡爷说要给猪“洗澡”。沸水一烫,毛刮子擦擦一刮,再黑的猪儿瞬间露出白森森的身子。蔡爷烫猪,先烫脑袋和背脊,他要拔鬃毛。刷刷几下,指缝间就捏着些许猪鬃。拔回的猪鬃毛,整整齐齐晾晒在我家老屋的猪圈瓦上,等晾干后拿到收购站卖钱,一年攒的猪鬃,可以换回一扎钞票。蔡爷烫猪备有拳头大的石头,是用来打整猪脑袋、猪耳朵和猪脚杆的工具。捶捶打打,藏在凹处的猪毛就被石头敲打干净。尽管城里已经兴起粘毛的松香,但蔡爷似乎还是怀旧,喜欢石头。
小孩子最喜欢看蔡爷表演吹猪。刮毛之前,蔡爷会用小刀在猪脚上割一小口,然后用一根细钢筋做成的挺杖从小口捅进去撑皮,捅遍猪的身体。顺着这个通道,鼓着腮帮往里吹气。渐渐的,猪身滚圆,宛如一个毛皮口袋,蔡爷说吹胀的猪毛好刮。看见吹猪,我联想,人们说的吹牛皮就是这样来的吧?不过,从来没有看见谁能吹起牛皮。
肥猪打整干净,结下来就是开膛破肚。乘着热气,蔡爷拿着小碗,把猪心脏中的回血舀给主人家,用来拌糯米蒸血粑。然后就是割猪头,卸四蹄,下火腿,砍肉块,风生水起,按部就班。徒弟们还在翻洗猪内脏,热腾腾的蒜苗回锅肉就已端上了饭桌,堡子里的炊烟才刚刚升起。年味不能独享,香飘飘的回锅肉,赶紧给左邻右舍送一大碗。
‘千户万户瞳瞳日,总把新符换旧符。’过年贴春联是必不可少的项目。临近过年那月,每个周末我都要进城,城里的西街云集着写春联的地摊,我喜欢去看。写春联者上至耄耋老人,下到幼学之年,只要毛笔字好看,就可以去设摊。写春联的都是民间书法草根,居民和农民都有,平时在家操练,过年出来挣钱。他们自谦算不上书法家,似乎书法家是不屑街头卖艺的。一只毛笔,一瓶墨水,一叠红纸,一张桌子一把裁纸的小刀,再加一本春联大全,就是他们全部的挣钱装备。摊子上的春联,楷书行书隶书摆满,街头墨香浸人,仿佛在搞书法比赛。写春联的几乎都是男丁,但有年奇葩冒出一位中年妇女,字迹酣畅,大气端庄。她写几幅春联,嘴上就叼一只香烟,吞云吐雾间,丝毫不影响笔走灵蛇,令人啧啧称奇。那时的春联价格不贵,一副五角钱。字体差点的,摊子前稍显清淡,但一个月下来,也能挣几百元,补贴家用不成问题;写得漂亮的,桌前人头攒动,争相要写,生意红火,春节前可以挣上千元,在当年是一笔不菲的财富,让人艳羡。舍不得多花钱的也可以到新华书店买一大张红纸,带回家请村中的先生写上几幅,内容大多是五谷丰登、招财进宝、六畜兴旺、家和万事兴等吉祥如意的用词,一副贴大门,一副贴厨房,一副贴猪圈。猩红的纸张配着乌黑的大字,过年的韵味瞬间四散弥漫,家门口霎时变得祥和温暖。看见别人写春联,我也跟着凑热闹。买来纸、笔、墨,鬼话桃符四五天,浪费了父亲好多红纸。贴对子是用米汤或浆糊,先刷门头,把春联沿着门枋慢慢展贴下来。父亲每年总是让我来帖,并且反复强调:一定要贴伸展。他的嘱托代表着对来年的期盼。大人说贴春联是封门,一旦贴了春联就不允邻居来串,害怕好运被偷。小孩子当然管不了那么多,照样撒腿往伙伴家中跑,比较谁家的年画最精美,谁家的腊肉最好吃。识字的大人,只能站在门口,慢慢品咂自家春节的味道。
年画最多的是门神,家家户户的大门都贴着。凶神恶煞的钟馗举着扇子,踩着小鬼;威武雄壮的尉迟恭和秦琼,手持鞭、锏,膀大腰圆。堂屋大多贴风景画、仕女图、伟人画。仕女图最多的是我国古代的四大美女,伟人画是毛主席、周总理和朱总司令。美女衣袂飘飘,婀娜多姿;伟人目光如炬,和蔼慈祥。为了买到好看的年画,我每年至少要进两次县城,逛遍所有的书店。一旦买回的年画精美,就会得到家人的赞许。除了买舞刀弄枪骑马坐兽的英雄人物,也不忘买两张优美的风景。
天空放晴,吃过早饭,大人们到竹园砍些竹枝绑上竹竿,开始打扫楼板和屋瓦上的灰尘和蛛网,俗称扫阳春。扫完灰尘,清洗家具,洗涤床上用品。擦拭桌子、板凳、碗柜、箱子及坛坛罐罐实在麻烦,干脆统统抬到水沟边,用谷草沾上白碱,里里外外洗涤一遍,再用瓜瓢或瓷盆舀水冲干净,又抬回家门口的院坝上晒干。我们大屋子有天井,过年前还要担河水洗涤,天井很大,清洗一次需要担十多次水。以前是父亲担,我上初中后,工作交我完成。床罩用了一年,早已积灰,发黄发黑,需要烧水蒸煮才能漂白。年前这天的忙碌过程,往往从日升持续到日落,大人带队,小孩也不余力,迎春的劳动,让人虽累犹喜。过年前洗头洗澡也是必须的进程。那时农村没有澡堂,洗澡水要端到茅厕。搞完个人卫生,最后才是集体打扫村中的公共垃圾。枯枝烂叶挑到田中做肥,或是集中焚烧。白烟升起,迎来祥和的气息。
大人忙挣钱,小孩忙过年。娃娃盼过年,盼的是压岁钱。父亲是泥水匠,每到年二十七八,总会有盖房的主人送来一沓工钱。父亲拿着磨破手掌的收获,随手抽出几张,笑呵呵发给我五姊妹。我的压岁钱,一部分乐滋滋买鞭炮,一部分进城买小人书。我家的压岁钱,从五角一直发到十元。说起压岁钱,媳妇总是艳羡,她是城里人,但最多也仅得过两元。
放鞭炮当然是过年的重头戏。除夕前几天,我早早买来三串鞭炮,一串子夜辞旧,一串良辰迎新,一串拆散零星燃放。为了防止鞭炮不响,买回来一定要在阳光下暴晒。临近子时,我就拿竹竿挑鞭炮站在门外,听见外面噼噼啪啪突然响起,手忙脚乱擦燃火柴,加入辞旧的大军,门口瞬间惊天动地。有回放了早晨迎新的炮仗,瘾未过够,索性提着父亲做工的手锤,遍地砸哑炮。一锤子下去,爆响一声,吵了大屋子其他人的懒觉。初一早上,大门外的沟边围拢许多人,晒太阳,吃汤圆,往水里丢炮仗。不是水花四溅,就是引线噗噗响,水里冒起一圈一圈的白烟泡。
初一不出门,初二上坟,初三初四走亲戚。初五下午,村头宽大的地上矗立起高大的三角形秋千架,粗大的麻绳在秋千架下晃晃悠悠,吸引着年轻人上去表演。胆大的在上面摆弄姿势,任意翻飞,胆小的在地上大呼小叫,鼓掌喝彩。听到夸赞,表演者愈发来劲,蹬脚动腰,越荡越高,换来更多的叫好。
看见庄家堡子的高跷队跳秧歌,我们堡子的娃娃也心痒,忍不住砍树枝做高跷。砍来的树枝结疤处不平整,脚踩上去东倒西歪,摔得人仰马翻。后来有人发现表演队高跷的脚蹬不是天生,大家才恍然大悟。赶紧找来一段木墩绑在上面,蹦蹦跳跳,你追我赶,玩得不亦乐乎。
不知母亲从那里学来的手艺,每到冬天,总会做几十斤米糕和泡果犒劳家人。美食做好,拿一些送人,余下的满满装两大木箱,从冬月一直吃到夏天。米糕可以干吃,也可泡水,松软的米糕带着香甜,顺着喉道爽滑下去,别有一番滋味。
泡果形如指头,商店叫沙其马,沙其马这名字实在不易理解,也许来自草原,我们诸葛堡子还是喜欢把它形象叫泡果。制作米糕要经过泡米、汽蒸、晾晒、爆炒和上糖四个工序,泡果就更复杂了,泡好的糯米除了粉磨,蒸好的糯粑还要倒进舂窝中捣溶。捣糯米粑是个累人的活,面冷变硬,捣粑必须趁热,必须不停地捣杵,糯粑越捣黏度越大越费劲。捣粑人哈热气,甩膀子,咬牙齿,数十下后就精疲力竭,需要车轮换人。捣好的糯团移到堆有谷糠的篾筛中,趁热牵引,牵成薄薄的面饼,上面再撒一层谷糠或豆面。面饼固定,冷却后剪成宽条晾晒。晒上一天,再用剪刀改细继续晾干,待热沙爆炒。抓一把糯米条丢在锅中,热沙子覆盖上面,锅中很快就噗噗噗发出轻微的爆声,一条条白生生的‘老母虫’翻沙而出,锅里顷刻鲜活起来。
裹泡果的糖水用糯米和红糖按比例熬制,熬糖水需耗数小时,中途还要加麦芽粉,加麦芽后的糖水粘度更佳。检测糖水是否合适,需要用锅铲舀起一勺,倒掉后观察剩余的糖水,是否在边沿结成不落的‘红旗’。
熬制糖水,颇费时间,熬成往往是半夜,大人已经哈欠连天,更别说小孩。母亲刚学做泡果的那晚,我在梦中被母亲拍醒,她说师傅来了。我揉着眼睛起来,看见一位大娘正在撸袖子,舀糖水拌泡果,拌匀后捧进模具木板框,用压条赶平压实,然后拿起菜刀嚓嚓嚓,切成薄块装箱子。
泡果做好,母亲每年都要向亲朋好友赠送一些,用牛皮纸包裹,提着竹篮笑盈盈送去,乐呵呵回来。
再往后,上学前和放学后,装糕点的木箱,就是我和姐妹们最喜欢检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