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瓶兰

难以置信，我家屋顶上的酒瓶兰以柔克刚，竟然两次胀破脸盆大的瓷盆，让我惊讶了，我被震撼到了。

这百折不挠的花木让我陷入深深地回忆。

十八年前，我在一家私企酒店任经理。酒店改造，需要做假山、搞绿化、购花卉。市区花鸟市场的一家花卉店老板不仅卖花，还懂园艺，报价也最低。一事不烦二主，那桩生意也就交给他做。

老板姓王，年纪跟我相仿，精精瘦瘦的一个男人，话婆子，整天乐呵呵的，仿佛他家有莫大的喜事。假山施工前，我看见他用铅笔在A4纸上画草图，画得有模有样，颇有山水画的意境，禁不住夸赞。我问他学过绘画么？他呵呵笑起来，说是自学的。他说他是花农，从前跟人在园林队打工，看见做假山生意不错，就偷偷学，出师后就单干。他还自豪地说：半年前接了市区某某局一桩园林设计，许多人都头疼的方案，他一晚上就设计出来，博得头彩。人不可貌相！我对他更加佩服。话投机，一高兴，他告诉我做假山最重要的是构思，构思好后再画图，照图施工就轻松自如。

工作之余，我到现场看王老板施工。他那眉清目秀、粉面桃花的媳妇也在旁边观瞻，厚厚的棉衣掩藏不住隆起的肚皮。她娇羞着脸，说怀了二胎。看年纪，她比王老板大，果然，王老板说媳妇大他三岁。我说女大男报金砖，那女的就彤红着脸，吃吃吃地笑起来。

我夸王老板能干，她媳妇却笑吟吟地说他的懒出了名，村民都笑话呢。对于老婆的揭短，王老板一点都不气恼，反倒笑呵呵地说：从前懒，现在不懒了嘛。种花，卖花，做假山，每天只睡五小时，忙得连轴转。是的，爱情的魔力激发了人。王老板虽然忙碌却还不亦乐乎，眉毛间洋溢着十足的幸福。古人说的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应该是有几分道理的。

一周后假山完工，栽上了盆景，引来流水，霎时，死气沉沉的酒店就鲜活起来，灵动起来。酒店和茶楼的花木也拉来了，一大车花卉，五颜六色，花团锦簇，王老板兴致勃勃一棵棵给我介绍：绿葵、散尾葵、发财树、鸭脚木、红掌、仙客来、炮仗花…..。

验收了工程，王老板领着我开给他的三万多元支票春风满面走了。第二天上午，突然接到王老板的电话。他说这桩大生意，我却没有雁过拔毛，还主动通知他来领款，说我是个好人，他无以回报，死活要送我几盆花，尤其专门给留了盆九品兰，他已经养了几年，很好看，让我改天去他店铺拿。啥叫九品兰？我没有概念，想来是一种新奇的兰花。

我和老婆没有养花的经验，再好看的花卉在我们手里都经不起折腾，我有点担心，尤其是兰花。我晓得兰花娇气，水浇多易烂根，爆晒要枯死。两年前看见岳母家的阳台养了几盆，宽大而硬朗的叶片，花开时红红黄黄的，花央中间立着一束精彩。以为好栽，分蘖时挖了两瓣回去，种在我家阳台的花盆中。但我家的阳台向南，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德国兰没有熬过酷暑。

又一次，看见街上有位白须老者在卖蕙兰，硕大的一盆，茂密的叶子中间发了三箭，尺许长的花穗开得明黄耀眼，让人流连忘返。咬咬牙花了八十元搬回了家。散发着幽香的蕙兰依然摆在阳台，夫人依偎在花盆边来回拍照，莫事就凑上前去看看闻闻，那两个月，阳台上散发着浓郁的温馨。冬天刚过，好看的花儿凋谢，蕙兰的叶子莫名枯死，夫妻俩面面相觑，郁闷数日，相互埋怨：我怪她浇水过多，她怪我摆错了花盆的位置。

印象中，我家所养过的花卉，只有水竹好养。放在装满水的饮料瓶中，不管不顾，却绿意盎然。即便出差忘了浇水，瓶中已经干枯见底，水竹还是绿茵茵的。

还买过一种叫还魂草的草药，随意丢在阳台的防盗栏木板上。有次给其他花浇水时漏洒了些水在它上面，奇怪呀，那团乱蓬蓬的干草眼见噗嗤噗嗤由黄转绿，鲜活起来，挺拔起来，还魂草真地还魂复活了！

这次王老板执意要送我花木，推辞几次，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了他的这份真诚。

几天后，我去市里办事，顺便租了车去他铺子。店开着，王老板却不在。他回了电话。原来是他老婆快临盆，陪她去医院了，托隔壁的大姐看铺子。王老板说送给我的花木和花盆已经单独备好了，还给我准备了几袋花圃中的实土，说实土养花不易死，就放在花店外面，让我一同拿走。

王老板说的九品兰，原来是酒瓶兰。底下圆嘟嘟的一个园径，像一个郎酒瓶，顶上长叶纷披，像绿孔雀的尾羽，的确好看。

王老板送我的另外两盆红掌花，犹如亭亭玉立的美人，纤细的几片长叶拥着一对鸭脚样的红掌，“脚掌”朝天蹬着，惊艳动人。我把红掌花放在客厅的角落，早晚观赏。但美人易折，红掌小气，可能是浇水太过了，两月后，靓丽的鲜花红颜薄命，可惜。

而这盆酒瓶兰，十八年来，却活得英姿飒爽，如诗如画。

我家屋小，酒瓶兰只能摆在内阳台。十天半月浇一小杯水，也不施肥，这花就嗖嗖长。数十片蒜苗样的叶子，疏疏朗朗地自然弯曲，宛如一个灯笼的骨架，悠然插在酒瓶中。春天拔节生长，冬天老叶枯黄，我轻轻一扯，枯黄的叶子就掉落下来，年年如斯，酒瓶兰日渐长大。叶子越来越长了，整个阳台快装不下它的倩影。

我和夫人把它抬至门口的过道，它照样生机勃勃。

有年开春后，瓶胆发芽，长出几株幼苗，影响美观。我拿来小刀挖掉多余的分支，厚皮上赫然留下几个深深的疤痕。

酒瓶兰见风生长，叶冠将近一米，放在门口有些碍事。我和夫人商量，把它抬上七楼屋顶。也不经常浇水，一个月才浇一回，其他时候靠雨露恩泽。酒瓶兰来到楼顶，长得更加旺盛，直径超过一尺，让人想起古典小说《兴唐传》中的隋唐第一条好汉李元霸用的擂鼓瓮金锤。

正当我和夫人对这奇花异木赞不绝口时，有天酒瓶兰却不翼而飞。

酒瓶兰失踪，夫人怏怏不乐，长吁短叹，心有不甘，说酒瓶兰像是她养的孩子，已经养了十多年，哪能随便被人拐走？她发誓要找回来，哪怕掘地三尺。

果然，一周后，她站在公路上，远远地望见坎下有家人院子中间的端倪，朝思暮想的酒瓶兰就摆在那家人的院坝里，刺激着我和夫人的眼睛。白瓷盆暴露了目标，那家人没有藏好。夫人欣喜，上门去问。

那家人脸红了，尴尬解释：以为是哪家丢弃在楼上的，她家安太阳能热水器时看见这花，稀罕酒瓶般的模样，故请人抬下去。夫人说，咋可能丢弃呢？这么好的花木！

那家女主又说，要么卖给她？自己的孩子，怎么能卖呢？夫人不跟她啰嗦，喊我家小孩下来，一家三口，花费不少力气，嘿痴嘿痴，喊着号子，把一百多斤的大花盆抬回七楼顶。

又过了几年，酒瓶兰有一人多高了，瓶胆更大了，状如篮球。多年风霜雨雪的洗礼，让瓶胆的表皮皴裂出一道道深沟浅壑，那是岁月沧桑的见证。

吸日月之光，化为能量。有天，夫人给在外地上班的我打来电话，说花盆被酒瓶兰胀破了。我让她用铁丝暂时捆着。为了方便浇水，夫人还用不干胶布粘住缝隙，但不到一月，胶布也被胀破。

我回去后准备换一个口沿更大的新盆。解开铁丝，拿走破瓷片，里面的情景一下惊呆了我的眼睛：酒瓶兰的根系太发达了，仿佛进入了原始丛林，难怪坚硬的瓷盆束缚不住它的腰身。土壤里虬枝伸展，涌动着活力，成百上千根白生生的细根，在泥土中或弯曲，或舒展，宛如一条条地龙，正准备从冬眠中破土苏醒。

过了两年，新盆又被胀破。我们也不想再换新盆了，姑且用绳子把瓷片松松地捆着。看这架势，再大的瓷盆，都装不下这棵昼生夜长的生命，它应该回归广阔的自然，回到大地母亲的身边。

我已经为酒瓶兰安排好了最佳去处。明年搬新家后，准备把它移栽到新小区厚重的土壤中，我要让它无拘无束，自由生长，到时，它应该更加英姿飒爽，一定会吸引更多人的目光。

（《海外文摘》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