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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思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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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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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乡春耕记

蜀州之鄙东乡村,为备农耕,并蓄二牛。其一驯良,妇孺可驭,住东圈;其一性烈,壮汉难近,住西圈。养牛一载,用牛一季,每至春季,百田待耘,是为二牛效力之时。

一日,张翁持犁、辕欲求一牛助耕,其妻诫之曰:“君且七旬,残年余力,牵东圈牛可也。”张翁曰:“与吾意正合。”

张翁至圈,天未曙,则东牛已被李汉牵出。翁曰:“弟青春鼎盛,驭西牛,此牛乞与我用,如何?”李汉笑曰:“恕弟占先,时辰许来牵。”言毕,驱牛入田,顿时,泥随犁起,崩裂堕水,哗然有声。

张翁入圈,欲牵西牛。西牛见人至,张鼻扬角,目光如炬,怒视张翁。翁惧,不敢近前,怏怏而出。其子曰:“用西牛如何?”翁曰:“西牛凶猛,宁待一日,不敢抢一辰。”子曰:“养二牛,实用一牛,徒糜草料,不如卖、杀之。”翁曰:“朝廷之法,村必二牛,缺一者罚。”子曰:“东牛劳顿,西牛闲暇,移西牛草料以犒东牛,如何。”翁曰:“西牛强悍,见料少,必塌牛圈矣,不敢移。子曰“西牛以一当二,辛劳之状,吾见犹怜也。”翁曰:“今日你驭西牛耕田,如何?”子曰:“不敢。”翁曰:“汝代东牛负辕而耕,可乎?”子曰:“不愿。”翁曰:“然则,汝欲用何牛?”子决然曰:“用东牛!”

已而日至三竿,一时辰将尽,翁至李汉田畔牵牛,则东牛已入王壮田中矣。翁怪之。李汉曰:“待君久不至,王壮来牵,同为乡党,厚此薄彼,诚为不妥。”张翁巡至王壮田侧,呼而告之曰:“耕毕以牛归吾!”

树旁草垛后闪出一人,翁视之,乃赵强也。赵强曰:“吾已在此坐等久矣。”翁曰:“吾实排李汉之后。”赵强曰:“吾来时止李、王二人,君不必多言,等吾一辰。”

翁不敢再离,遂排次赵强后。须臾,钱勇至,排位翁后。三人并坐垛前,观王壮驭东牛耕田,偶话桑麻。

王壮犁定,其田水波涟漪未息,则东牛已入赵强田中矣。待赵强之田犁毕,东牛泥水淋漓,喘声如鼓。张翁怜之,不忍驱之入田。钱勇促之曰:“汝不犁,吾来。翁曰:“容东牛食草一束再耕。”

东牛且喘且食,泥水随毛而流,如黄线串珠堕地。钱勇曰:“牛食草太慢,可断食速犁。”翁牵牛,牛舍草从之,四股战战。张翁悲,牵牛入树荫,谓钱勇曰:“东牛太乏,稍憩,如何?”钱勇曰:“农事紧急,莫充牛道主义者。”翁曰:“不如君驭西牛。”钱勇曰:“西牛刚烈,孰敢驭之。”翁曰:“用东牛,必憩半辰。”钱勇曰:“憩毕吾先犁。”翁曰:“吾实列汝前,安能犁于汝后?”钱勇曰:“此时犁列吾前,”牛憩之时,算汝轮次。”翁曰:“从汝。”

半时辰将尽,天已近午。钱勇曰:“吾犁,汝归午食。吾犁毕归东圈中,汝自去圈中牵。”

张翁归家,其妻问:“已耕毕矣?”翁曰:“多人抢先,午后方可犁。”妻曰:“速午食。”

张翁餐后仰坐,竟然昏睡。醒,急赴东圈,则止见圈中泥水一滩。问之,人言钱勇牵入圈中未及一辰,孙力又将东牛牵出矣。人问孙力何以日中之时耕田,孙力曰:“日中人皆午食,正是牛闲之时,吾故此刻牵牛,屡试不爽。”人问:“西牛时时闲暇,何不用之?”孙力遥指西牛曰:“以此牛之刚烈,谁敢驭之,春耕之大业,何日可就!”人言:“累死东牛,君心何忍!”孙力笑曰:“来年饿死孙兄,君心更何忍。”言毕,拉牛出圈。

张翁悔睡,恐有人又列于己前, 遂急赴田野,遥闻孙力叱牛如雷。见张翁至,孙力呼曰:“张兄,乞折荆条与吾,此懒牛,容吾再教训之。”

张翁视之,但见东牛腹腿裹泥,耳角皆染,脊背汗出如泉,鞭痕坟起;田畔残枝断棍散乱无数。张翁责之曰:“何忍鞭之”,孙力曰:“自古名将用兵莫不狠,况驭一畜乎。”

孙力田多,南耕北耘,费时良多。待张翁牵牛时,牛已鼻掀口张,气喘气粗,腹胁吸动。翁欲停之,又恐误己耕作大业,遂驱牛缓缓而耘。

周量从南来,呼张翁曰:“届时付牛与吾,趁春日时长,吾田今日必耕之。”张翁曰:“此牛力已尽矣,明日方可再用。”周量曰:“春耕大业,时不我待,耕待明日,必成蹉跎。”张翁曰:“弟体格健硕,驭西牛如何?”周量曰:“容某试之。”遂去。

未几,周量返。翁惑问之曰:“何不见西牛来?”周量曰:“西牛暴烈,君视吾掌。” 翁熟视之,掌皮如锉,红肿如烫。问曰:“何以如此?”周量曰:“方吾牵绳之欲出也,西牛足抵圈栏,角旋如舞,吾弃绳不及,绳如出炉铁索,穿拳而过,以致于此。幸未出圈,不然,尚能立行乎?”张翁曰:“留此猛牛,不如卖、杀之!”周量曰:“朝廷之法,谁敢违之?”张翁曰:“与他村调换,如何?”周量曰:“他村畏而远之,岂肯换?况此畜于吾村享乐日久,岂肯挪窝?”张翁曰:“百亩之田,尽赖东牛,任重难胜。再购一牛,以分其责,如何?”周量曰:“否,朝廷之法,一村只二牛职。再置一岗,草料以羊口计,此牛何以果腹?”

张翁犁毕,周量牵牛出田。与之草,东牛食之:与之水,东牛饮之。周量抚牛角,拭牛耳之泥;牛张目视人,俯而喷,仰而哞,双耳扇动,如太行服盐车老骥之遇伯乐然。周量持绳移步,以向己田;牛随而从之,如通其意。田塍之上,人前牛后,绳不绷直。

至周量田,牛先下,周量持犁而后。周量温声促之,牛奋力向前,犁之所至,土块自水底翻卷以出,势如长风破浪。

已而红日西沉,霞光渐消,人牛之形,遂成剪影。又逾一辰,月挂东山,光照旷野,人牛归矣。

周量引东牛归,至圈,则见院坝青草一堆。社长曰:“春耕时节,牲口辛苦,特购草料以犒之。”牧牛者曰:“西牛五十斤草料已发放,此三十斤属东牛,烦兄代吾抱入其圈。”周量曰:“东牛耕作一日,何故草量不及西牛?”社长曰:“年齿序之,西牛为长;爵位论之,西贵东贱;况东牛在野,坡垄之上,何处无青草?计东牛入腹野食,一日何止三五十斤?吾窃为西牛鸣不平也!”

周量牵牛入圈,拴定,返院坝取草复至圈,则东牛已卧矣。东牛见草至,欲立,蹄摩圈板,铿然有声,终未果,遂卧食。

月光如泻,地洁如霜,栏影斑驳,影随月移,夜之深矣,二牛并息。东牛卧食之声渐弱渐止;西牛衔而断之,嚼而咽之,反刍而复咽,夜半不息。

翌日,天未明,村东之吴甲、郑乙,村西之王丙、冯丁,村南之陈戊、褚己,村北之魏庚、蒋辛,自八方潜行至东圈,皆欲下先手。初,彼此不觉,及将至,互察之,乃相逐走。吴甲拔头筹,郑乙次之,王、冯、陈、褚依次列。惟魏、蒋二人同时至,争辩不休。牧者惊,出而调解。次序方定,四村民又至,皆欲牵东牛。牧者曰:“已有八人列序,诸君明日请早。”四人曰:“吾等既来,当录名,排明日序。”牧者曰:“甚善,可广而告之。”遂录名张榜,四人乃去。

须臾,村民未耕者悉至,排序至旬日后,皆指名驭东牛。

如是七八日,春耕将尽矣。第九日,忽有日报记者携短镜长筒至。时村民杨奋驭东牛正耕,记者持相机调焦取景良久,曰:“此牛腹肋凹凸,皮裂肉烂,垂头耷耳,全无神采,威仪不足以雄远乡。村中尚有他牛乎?”

杨奋曰:“圈中尚有一西牛,体格雄健,然性极凶悍,可乎?”记者曰:“无妨,牵来!”杨奋曰:“烦君亲往,吾辈不敢。”

记者往视西牛,众人簇拥而行。西牛见记者手持相机而非犁辕,如通其意,昂首哞之。记者命牧者开栏牵牛至田野,牛欣然随往。下田套辕拉犁,左拐右转,悉听人驭,温如猫咪。记者大喜,一时镁光闪烁,快门咔嚓,成像二十有余。

摄毕,西牛归圈,记者回城。不多日,社长自场镇归,手持日报一沓,每张头版皆有西牛。其文曰“人勤春早”。

社长曰:“吾乡喜获春耕先进,此乃西牛之功也!”众人皆称颂,时张翁在场,对曰:“百亩之田实乃东牛耕之,何以功归西牛?”社长曰:“镇长见西牛而有言,‘此乃八百里蛟也,东乡有此神牛,无怪乎春耕之速也。’又言,‘当以西牛为父,多产犊,不出十年,吾县春耕必称雄全州全郡也。’”

春耕事毕,州府发文,各乡评选牛耕先进一名。其文第八条第九款曰:“凡春耕之中有踩垮田埂、踏溅泥水、浪费草料之一者,评先选优一票否决,且春耕考核为不合格。”众人以东牛踏垮田埂三、蹄溅泥水沃耕田者面五、卧食草料近十而多票否决。而西牛因春耕中并无一过,且登报有功而荣膺桂冠,月加精料百五十斤。张翁、周量等为东牛说情,社长曰:“念其苦劳,更为‘基本合格’,食料维持原状。”

忽一日,南乡来人告曰:“拉磨之驴猝亡,村民磨面碾米不继,特求借调一牛以用。”社长曰:“牵东牛与之。”

次月,天大雨,毁乡道,众议牛车拉石以填之。社长曰:“牵西牛。”众人曰:“吾等思用东牛。”社长曰:“自去南乡换牛。”南乡人见西牛而怵,不肯换。两乡人论辩,遂定为:东牛白日拉车,夜至南乡拉磨。

一日晨,牧者至东圈,见东牛伏地而卧,四足僵直,疑患大病,惊告社长。社长疑其有诈,叱之,鞭之,见东牛乃自强起,立而复倒,乃信。社长急令人寻医诊治。医者曰:“东牛奔走两乡之间,昼夜劳作,无暇以食、以寝,积劳成疾矣!”社长问:“何以疗之?”医者出示药囊曰:“此汤剂一日三灌,待二十日可愈。”社长且喜且忧,曰:“幸无大碍,然吾村铺路、南乡磨面之事,奈何为之?”牧者献计曰:“一日六灌,十日可愈乎?”医者曰:“东牛鞠躬尽瘁,病而难已,一日六灌,如此折磨,甚于杀之。 ”社长曰:“路待东牛病愈再铺;南乡之事,南乡人自行理会。”

东牛患病二十日中,两乡堆积之务如山,以待其愈。村民皆翘首以盼,饭食必祝之,祝曰:“东牛速愈,以铺吾路,以碾吾谷,以磨我面……神明佑之。”神、药双管齐下,东牛之病终愈。待到如山之务冰消雪释,东牛又病矣。自此,治而复愈,愈而复劳,劳而复病。医者曰:“必购一牛以分其责,不然东牛之命休矣。”社长曰:“朝廷之法,一村只二牛职,安能多设?”医者笑曰:“方今蜀西三百乡,一村之牛职编制委实皆二,然各村耕作所用之牛数,何止六七,且临时调用之马驴无数。大兄何见事之晚乎!”众人以为然,乃修南圈,遣人远出,欲购南牛。

夜黑如漆,南圈尚空,东牛僵卧,西牛出圈,径至东圈以牛语呼东牛。东牛醒,亦以牛语应之。西牛曰:“旦日南牛将来,子知之乎?”东牛曰:“知之,吾等当以礼迎之,如五年前兄之迎吾至也。”西牛曰:“吾有肺腑之言相告,弟愿听之乎?”东牛曰:“愿闻其详。”

西牛曰:“弟五年来之境况,犹再五年前之我也。初,北牛凶悍,众人皆驭我,吾不堪其劳,故乡人购汝;今,汝难当繁务,故购南牛也。王右军于兰亭水边有言,‘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愿弟明之。”

东牛幡然悟,且喜且怨,曰:“何不早言?”西牛曰:“若早言,此五年中,吾安能如此悠然?南牛将至未至而教汝,正好,弟切勿怨我。”东牛曰:“与君一席话,胜耕十年地,悟已往之不谏,思来者之可追,吾虽不敏,必尝试之,否则,吾命休矣。兄肯教我,吾感激不尽,又安能怨?”西牛诫之曰:“此天机也,勿泄。”东牛誓。西牛又言:“北牛死于肥,前车之鉴也。此后当时时哞之,利于肺;摇头摆尾,利于骨。”东牛称善,西牛归。

光阴似箭,春耕又至。廖某复至东乡,撰文记曰:“蜀州之鄙东乡村,为备农耕,并蓄三牛。南牛驯良,妇孺可驭。东西二牛性皆烈,壮汉难近,且二牛好哞,声闻于天,又好摇躯之舞,食量倍于常牛……”

又一年,廖某撰文记曰:“蜀州之鄙东乡村,为备农耕,并蓄四牛。北牛驯良,妇孺可驭;东西南三牛性皆烈……”

又三年,廖某之东乡耕田记曰:“蜀州之东乡村,为备农耕,特设指挥部,以西牛为正,东牛为副,南北二牛为巡督,套辕拉犁之务皆由临时抽调且自备草料之马、驴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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