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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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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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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寄居如萍》

             李柏民

这是我安身立命的一座城市,在它庞大、冷傲的肌体里,林林总总的街巷像极一棵树的树根,不断地岔开,旁逸斜出,九曲连环;又似人体中密麻麻的血管,于隐秘处无孔不入。这爿近在咫尺的陌生民居,狭长逼仄的条条小巷,不闻鸡鸣,连犬吠也稀落,透着矫情和讨好主人的暧昧。一扇扇紧闭的门窗,擦肩而过高深莫测的路人,让不速之客的造访愈发显得尴尬唐突。而我已然在这里寄居七年之久了。

乡间,老家,生发其间的物事--熟谙的、亲切的、忧伤的、索然无味的,在我不断迁徙、彷徨的步履中正渐渐远去,我没有料到,忽有一日我会栖息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在一块全然陌生的土壤试图扎下生存的根须。混凝土铺就的宽街窄巷取代了生养我的村庄,形形色色模糊的、陌生的面孔将我层层裹挟其间,包括那个牛气爆棚的房东,致使我一度呼吸不畅,手足无措。

刚成家那会儿,我去城郊租农民的房子住。两间西厢房低矮简陋。没有吊顶,勒房芭的高粱秸秆早被烟火熏得糟烂,好几处龇牙咧嘴,似乎跺跺脚或是咳嗽一下,屋顶就能见了天。呜呼!我乡下老家的驴棚也比这好上几倍不止。“每月五十(元),上打租,一次最少交半年”,房东生硬的语气不容置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每月工资也不过一百四十几元,近郊的民房一直是香饽饽,租房客们如过江之鲫,现实哪会容得我挑肥拣瘦,讨价还价?也罢,和爱人临时有处栖身之所,庸常的日子就不至于陷入绝望。

我在这里住了两年又四个月。入住陋室不久,我力所能及地对它进行了局部修葺。先去旧物市场运来一堆规格参差的木板,对天棚铺缺堵漏,几乎和秫秸房芭来了个大换血。再找来刮刀,抢去四壁黢黑油腻的表层,用白灰粉刷一新。我是这些改造的主力,爱人见缝插针地打下手,省去了雇工额外的费用,但选购原材料还是耗费了不少银两。对我们所做的这一切,房东选择无视。村里统一供应自来水,村民免费使用。每次我去房东厨房取水,房东都虎着一副黑脸,像是我占了他家多大便宜。对这个过渡的“家”,从生疏、无措、排斥到煎熬,再至无奈地适应,是一个漫长而有期的过程,让人直面陌生而冷酷的世界,在乱云飞渡中消磨桀骜的脾性,日趋豁然从容。

就这样恋无可恋地住到三个半年头上,拜单位所赐,终于我拥有了一处独立居所。仍是老旧局促,相对市中心而言位置也偏僻,但对一个参加工作不久,没有任何背景可借助、炫耀的无名小卒而言,这无疑是组织上给予的最高体恤和关怀了,让我从此相信,社会的公平和良善是始终存在的。正式搬离郊区那天,我除去几大纸箱书籍,没有什么像样家当可带走,即便如此,竟还是生出一丝不舍。人对留下了自己温度还有汗水的地方总是珍惜的,怀有莫名情感的。我不奢望新来的租房客对我心存感激,他根本不知晓这里原始的面目有多不堪。但愿他过得比我好。

市区被南北贯通的铁路一分为二,单位调剂给我的公房就隐匿在铁西某条狭长小巷里。这是一通排海青房,砖壁木窗,倒扣的水泥槽心板严丝合缝,缓缓对拱出房脊,表面浇筑沥青,再覆以多层油毡纸,其防雨防漏我自是不必担虑了。小巷里总共七户人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各家藏在门后的日子却是宽宽窄窄,五味杂陈,不愿轻易让人参透。晨曦暮霭中,炊烟交织,纠缠不清,散溢着浓浓淡淡的煤焦油味道。两间房屋四十左右平方,通自来水,外带一个可栽花种草的小院。室内没有独立客厅,缺少卫生间,连土暖气也要自备,这都算不了什么。之前我在城南的民居尝够了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滋味。思想上的枷锁获得解脱是我内心最大的奢求,激动、亢奋的潮水席卷而来,热烈地慰藉着五脏六腑,令我深深陷入自足和陶醉,一度不能自拔。我把单位当成“大家”,心甘情愿地加班加点,力求把分内工作完成到最好,也默默地做着别人不屑于或不乐于做的事情。回到小家,我依然满怀热情。入冬前,我会一丝不苟备足御寒的煤炭,还有用作引火的干松塔、碎木柴,一起存放进靠界墙搭建的小偏厦,打理得整整齐齐,赋予生活朴素的烟火气息,让日子回归它本来的模样。

各家的燃煤离不开走街串巷的煤贩子。小巷的宽度刚好走开一台130厢货,这类机动车车身虚宽实则后厢板矮短,装货很是具迷惑性,最受狡黠的煤贩子青睐。一旦谁家有了需求,好不容易谈妥了价格,看似鼓胀冒尖的满车煤炭,落地后总要短缺上一二百斤。“草爬子(蜈蚣)的腿,煤贩子的嘴”,想不上当都难。对现实中遍布的明坑暗洼,居民们躲无可躲,一次次被动而无奈地遭受着算计,过后也只能大声白咧地骂上几句“缺德完意”“丧良心的货”解解闷气,每日里琐碎而必需的生活损耗和支出,愈发精打细算小心翼翼了。

住在巷口的是刘老太一家。刘老太裹着一双小脚,走起路来金莲轻移,手舞足蹈,年近七旬的人了,身子骨出奇得好,闲时就倚坐在院门前的石台上,观着街景散着心,那眼神顺带着把一条小巷照顾了。有一次街面上来了两个面生小伙,四下里瞎转悠,乜斜着刘老太半天,刘老太也警惕性十足地瞪着他们,那二人终究没敢往巷子里迈一步。没几天传来消息,附近粮库家属院大白天的被毛贼光顾,祸害好几家,连电饭锅都顺走了,弄得人心惶惶的。那会儿我搬过来没多久,偶尔听说起这件事,感觉刘老太颇有《杨门女将》里佘太君的范儿,心下油然对她生发三分敬意。刘老太很执拗,儿子买了楼房后,她拉住老伴坚决不去同住,说楼房太憋闷,哪有住平房舒坦,出来进去的自在,还有老邻旧居说说话。儿子最终由了她。我潜意识里也愿意刘老太留下来,这固然有小巷多了重安全感的“小我”的私心,也隐隐含着某些情感上的依恋和不舍。儿时,我每次出去和村里小伙伴们疯玩,常常连晚饭都忘了吃,母亲总站在大门外等我,等得太久太累了,也是坐在石台上。离家老远,我就望见母亲朦胧的如雕塑般的身影……这样美好的图景,在我七岁那年深冬戛然而止。母亲健在的话,该是和刘老太相仿的年纪啊!

出巷口,西行百十米是个自发的小菜市场,平时人流稀稀落落的,逢节假日境况要好一些。商贩们心里都有个小九九,这里远离闹市,交易额又太小,收这税那费的人根本不屑于光顾,赚多赚少都剩在个人兜里,所以终日坚守不愿挪窝。没有生意时,几个男人拼凑一起打扑克,大声白嚷地开着低俗的玩笑,吞吐着劣质呛人的烟圈,围观的人嗷嗷起着哄,凌乱地看似满不在乎的一张张脸,被难以掩饰的焦虑、虚空、疼痛的眼神出卖得稀碎。他们多半是企业下岗职工,在生活的急流险滩前一定是有着碰得头破血流经历的,即便如此也不甘于命运的摆布,不愿苟且于眼下的霜重雪寒。这中间,我最熟悉的莫过卖豆芽的老五。老五是我的邻居,姓赵,在全家姊妹里排序第五,所以大家一直“老五、老五”地叫,本名反倒忽略了。许是源于风吹日晒,加之摆摊殷勤吆喝的缘故吧,老五红脸膛,哈拉嗓,看着比实际年龄老相不少。她和老公原本都在附近的竹木器具厂上班,工厂倒闭后,两人开始摆摊做小买卖,老五在家里鼓捣绿豆芽、黄豆芽,老公则每天凌晨赶去中心市场批发其他蔬菜,到家后加工、分装,然后带着三岁的小女儿一起出摊(大女儿在市里读初中),周而复始。

男人们打纸牌制造出的喧嚣,使小菜市场焕发了些许生气。光顾的大多是相熟的街坊,询价、挑选、货款两讫,小街平静得不起波澜。偶尔也会迸发不和谐的杂音,挑剔的买方小便宜占尽,卖方则铢锱必较毫不含糊,你来我往,嘈嘈杂杂,言语渐次激烈龌龊,周围的人赶紧好言相劝,两头和稀泥。老五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遇到难缠的顾客,明明买好了菜,临走时会习惯性地再捎上一把豆芽,钱却不肯多付一分。老五也不计较,“搭把菜的事,他(她)富不了,我也穷不了”,这样宽慰着老公还有自己。有时晚饭后,老五陪大女儿来家里请妻子辅导学业,唠起她自己的这些遭际,大多一笑了之,无怨无艾。

我很是惭愧。我拥有一份稳定且算体面的工作,投入的满腔热情充填着忙碌的日常,但大脑飞转的齿轮一旦松弛下来,旋即被另外一种情绪所左右所牵引。白手起家,微薄的薪酬,需要兼顾的孩子和老人,梦一般缥缈的新房,窘迫的境况让自己在那些条件优渥的同龄人面前,在这座光怪陆离华丽高傲的城市里谨小慎微,心理上的落差和自卑一点点侵蚀着纯粹的初心,不知不觉中,对生活竟滋生出可怖的抱怨和抵触来。老五的平和乐观,使我重新审视身外的世界,未来可期,永不言弃,我开始以积极的人生态度,珍惜并笑对生活的重重磨砺。老五来向妻子报喜,大女儿的学习成绩又提升了,手上特意带上一盆白生生的豆芽。我们都为她高兴,妻子不落忍老五每次送菜答谢,不时找来些习题解析之类的资料送给她的大女儿。在这居住的七年间,老五是街坊邻居里和我们交往最密切的。

老五打过工的那家工厂,警卫室门窗玻璃多已破碎残缺,墙上悬挂的《警卫人员规章制度》清晰可辨,可惜没有时间落款,让其历史追溯在我这里模糊成谜。曾几何时,几百号男男女女嘈嘈杂,每天伴着朝霞夕阳风一般从这里出入,三五名身着制服的警卫目光如炬,忠实地履行着岗位职责,神情里透着高高在上的神气和自负。现今,工厂两扇大铁门已被牢牢封死,两根长长的圆木交叉倚立,让人想到学生试卷上不招待见的鲜红的“X”,只不过它今天宣判的是一家集体企业的前生今世,就像一本普通至极的书被翻阅殆尽,合上之后束之高阁,在尘封的历史中慢慢无声地湮灭。

那些如风一般聚拢来,又如风一般飘散的人,带着几分自轻自贱,陆续落脚市井或回归乡野。在这条小街上我前后认识的男人女人,似乎都与这家倒闭的工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街心理发店颇有风韵的女店主,原本生活在乡下,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那时在工厂当业务员的丈夫,很快步入婚姻的殿堂。孰料托付终身的男人,根本就是块提不起的豆腐,工作吊儿郎当,单位第一批裁员时即被清退,之后像《平凡的世界》中的二流子王满银一样东游西逛,几天见不到人影。女人几次提起离婚,最终顾念可怜的儿子不了了之。他的男人我见过,精瘦得像棵高粱秆。幼儿园拐角修车摊的摊主、做板面的小店老板、蹬三轮接零活的老傅,还有摆摊卖豆芽的老五两口子……都或长或短有过在厂里打工的经历,人人背后都是一串鲜活的故事。

两千年初,借助政府住房公积金政策的东风,我终于拥有了一套崭新的楼房。这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事件。女儿如愿入读市重点小学,日子一天天向好,我对生活愈加知足且满怀感激。

从小巷搬离的前一天,我把院里剩余尚多的木柴和煤块全部留给了老五,嘱妻子买来一只柔软适度的皮墩送给了刘老太,和她们依依惜别。我所能表达和传递的心意微不足道,在这萍水相逢的街坊间,却事关人性的一丝温暖。让我徒生依恋的还有远近的物象乃至声音,我站在巷口向周遭眺望,想把它们悉数带走。小巷的尽头对着一片密集的青灰色民居。几年前的某个傍晚我曾徘徊在丁字路口,终没有向左转,也没有向右转,更没有径直走进幽暗的民居深处。这是我性格的弱点。很多时候,我把自己囿于无形的框子中,不仅是行走,读书、写作、饮食、人际交往、兴趣爱好莫不如此,局限于已有的心理和思维定势中,墨守成规,乏善可陈,对新生事物缺少应有激情和探试欲望,不愿越雷池一步。这次我终于不再纠结,如文章开篇那般徜徉其间,踢踏的脚步惹几声懒洋洋的犬吠,像行将报废的相机摁动快门的“咔、咔”声,缺少规律的韵律节拍,为我这开场即终场的造访留念。

这爿九曲八环、匍匐了半个多世纪的民居,在波谲云诡的时代变迁中早已黯然失色,与摩登现代的城市新貌格格不入。在我搬进楼房的第五个年头,那里被列入棚户区拆迁改造范围,一夜之间夷为平地。很快,整齐划一的楼宇像森林般矗立在原址上。曾经炊烟升拂交缠的小巷、摊位稀疏人影绰绰的小菜市场、衰败枯萎成明日黄花的国营工厂,还有那些有着意味深长故事的街坊旧邻……就像在一场梦中与我不期而遇。人生如寄,飘渺如萍,只为安顿卑微脆弱的心。曾经的曾经,皆隐现沧桑、忆念和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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