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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蓓(随阳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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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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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回忆的一代女性——大娘

她是我大娘,80多了,还活着。去年冬天看望她,她已经形容枯槁,行将就木,所以不能叫健在了。

一想起她,眼面前就闪现幼年的那个情景:三间老宅的西间屋里,西斜的金光穿过镂空的木格子窗户,照着我们娘俩,我俩都屏气凝神,我盯着大娘的鼻头,大娘盯着我的手指。一根细刺钻进我手指的肉里,隐约地露着,那个细啊,能化在太阳的金光里,大娘紧张而专注地用绣花针挑它,不能成功。我手心里的汗也明晃晃的,那样纤细的刺竟然那样难受,好像跟空气碰一下都疼。我唏嘘着,又哭不出,还害怕绣花针对细刺的招惹。大娘把头抵着我脑门,两眼没放过那根刺,轻轻吹道:雅,不疼......大娘疼,雅,不疼。神奇的力量就把疼痛带走了,可能是从头上传给大娘了。我出神地看着她,手心放松,变得干爽,我看她食指挑着似乎看不见的细刺呵呵呵笑起来,心里卸下一副千斤担子,扭着欢跑出去玩,院里的几棵树上抖落一地的金光。

我猜大娘出阁前属于骨感的美女,因为她一直瘦,还有大大的双眼皮,浓浓的长睫毛。那还用猜?是啊,因为她一双大手一双大脚,大大咧咧,在家里帮大伯喂几头大牲口,赶牲口犁地、清牲口脚、拉粪车给田里上肥,都不像个女的,那还能像美女?

我喜欢看大娘喂牲口。喂牲口需要一口大缸,把草料泡进去浸一会,吸吸水、去去灰,大木叉子往底一捞,上下忽悠着沥两下,抖进石槽,抓把麦糠一撒,牲口就埋下头去,石槽间一片“咕喳咕喳”的咀嚼声,慢条斯理,声声入耳,我的牙根暗暗发痒,感受到牙齿切割草料的痛快。牲口吃料,多像大娘站在灶台后面一边切菜一边侧啃生茄子,也是“咕喳咕喳”,呵呵笑着直夸好吃。

大娘和牲口不能相提并论。可是她就是牲口,吃东西像牲口,干活像牲口,被人骑着打也像牲口。我最小,有些事看不懂也没地方问,问了也被赶走。我不明白大伯为什么打她,几次三番,按在地上不歇手地打,惊动全村,全村的老少都上去劝也不行,我心惊肉跳地躲着看。那是我大伯,一到散学就要把我们接回老家的大伯,不舍得骂我们一句的大伯,跟我大娘不是一起的吗?为什么要打架?大娘也像牲口一样不示弱,不过最后,都是她躺床上几天下不了地,疼痛地哼哼着,也不避讳我们。过后俩人一切照旧。我觉得她应该羞恼,反正换作我,是没法活下去了。

大娘真的应该好好惩治大伯,她不光对我们姊妹好,连我爸都是她和大伯供养出来的。

奶奶年少守寡,大娘这个儿媳,里里外外,帮奶奶撑着家,长嫂半母,她做的真好。我们是叫她“娘”的,我不说你就不知道她其实是我们的“大娘”。她怎么应该挨打?

我带你去看看她吧。前面那片桃园里的房子,是我二堂哥家,门口那个枯巴巴的老太婆就是她,她缩着,“哼哼”声跟出气一样平常,跟你打招呼呢、让你坐下吃点啥声音又比出气还艰难。

屋里躺着的是我大伯,他终年躺着了。大娘随着他到哪是哪。要说生活混得好,都是下一辈的事,这时候还不是只剩晚景凄凉?我又记起那一年的腊月二十九,爸派我们给老家送年货,雪花飘飘,我们走进黑暗湿滑的灶屋,灶台后的大娘和锅台烧火的大伯一起“嗨嗨”着迎接我们,大娘手里的刀在陈年的黑菜板上停下来。“娘,你在弄啥?”“过年嘞剁饺馅。”她愁苦地嘻笑。切菜板上,是一把粉条,一小块猪油。哥说:“这咋弄饺馅?这弄得算啥?这过年咋吃?”说罢把猪肉豆油羊肉都放在案板上,“不要那了,重做!”大娘解释说:“这不是要账的刚走,你二哥欠人家的钱,年年人家都蹲门口要,不替他还咋弄?”

多年过去了。他们现在还住在二哥家的几十亩桃园里,今年春天又是桃红柳绿,娇艳的粉色将新生的嫩芽衬得清新可人,大娘在园子边上眯眼坐着。我不由地看到一个大眼睛长睫毛清瘦又健康的姑娘,她在树丛中挥舞锄头,我喊她一声“大娘”,她嘻嘻笑着回头,我看到散落的发鬓里俏皮地夹着一只带叶的桃花。

不知道此时的大娘,她心里在想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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