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高铁的时代,节奏很快,但高铁也有终点。
早春二月,长龙般的高铁游行在开向皖北方向的轨道上。窗外的早春景色,一山山,一水水,一块块田地,翻页似的从人们眼前滑过。
高铁上的气氛总是安静的,婷从上车开始就随车上的气氛一起安静着。但是一个人的路太沉默了。远山近山时隐时现,穿过一片宽阔地时,车上发出一阵交谈声:“啊哦!看!油菜花!”婷看到,大片的油菜花从窗外涌来,她的心情突然亮起来:这多像老家里的油菜地啊!
远处天地相连,起伏的小山探着脑袋告诉人,这里不是皖北的平原。
看景的人们扭头看油菜花,谁也不去看谁。婷趁着刚才的小骚动挺了挺僵硬的身体,顺便瞅了右边那人一眼,看年纪那人是个老大姐。
老大姐眼神直直的,没看窗外。婷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前面是个空座,也没啥可看的呀。婷再瞅她一眼,见她的眼神空空的。婷更觉无聊了,缩缩脖收回眼光准备再眯会儿。眼光收回的半道上才发现大姐的胳膊围拢着,怀里一个布单子包着的东西,看着就不很舒坦。
婷找到了开口的机会:“大姐,你抱着东西累不累呀。放我这边空座上吧。”
“喔。”大姐愣着,幸好耳朵听到了这话,嘴巴便答道:“不用不用,谢谢谢谢,我.....嗯搂着就行了。”俩人一说话就听出来了,一个地方的,皖北的。
“搂着多累。”婷的声音响亮起来。就像打开的收音机声音会越开越大,进入热闹的频道。她又把身子坐直一点,给大姐让点空间,方便她把东西递过去。
“不用不用。”大姐反而把东西搂紧了一点。她继续看向前面,但是那种思绪显然是接不上了。
而婷找到了聊天的愉快。“大姐,你也是回家吧?我回家都是把东西装进行李箱,大,能装。”大姐低低头,又下意识搂了一下,没回答。
婷压压声音说:“要是值钱的东西呀,我都是贴身缝起来,不方便的话,就交给快递公司。你这是啥,抱着恁累!”
“啥?没啥。”大姐又搂了搂怀里的东西,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帮你抱一会吧!你吃个橘子。”婷热情的手差点就要抓住那个包袱了。
“别别别!”大姐慌忙抬起左胳膊肘拦了一下,面对眼前这个热情的人,她喉咙动了动欲言又止。
婷的手尴尬地缩回来,她后背跟扎了刺一样,心里暗骂自己:嘴贱!手欠!看人家稀罕你!不把你当老抢才怪!当这是你村里呢!见谁都话多!
婷沮丧地缩进座位,懊恼像堵大墙隔阂着两个人。婷手里的橘子垂着脑袋,显得那么多余。大姐感受到那层硬硬的厚屏障,将目光试探地斜过来,很愧疚很温和地碰了碰婷,“额......妹妹,谢谢你,东西我拿着就行,不能让你拿。”她微微转身看着婷,“我知道你帮我,你真好!额,你不知道......这东西......”婷觉得老大姐没坏意,好奇心使她又忍不住问:“这是......?”
“这是,骨灰。”老大姐低沉地挤出几个字。
看到婷脸色大变,老大姐急促地补上一句“我爱人的!”,便锁着眉,抿着嘴,胳膊和手箍得更紧了。她估计自己的话吓着了身边的乘客,歉意地探查婷的脸色。婷的确瞪着眼,紧盯着那包袱,她在想这时候立身走掉会不会太那啥。然而,老大姐的眼眶早就红了,她不在意身边的人会不会走。婷还在犹豫,老大姐的眼泪啪啪地落在了包骨灰的包袱上。婷没有走掉的理由了:不是自己非要跟人家打听的吗?自己把人家惹哭了。
婷不由自己把手抚在大姐的肩背上,“大哥这是?”“急病。”“那你这是?”“送他回家。”“提早咋没......”“太……突然……”大姐声音哆嗦,话几乎是气挤出来的。婷不看她也听得出她泪雨纷下,鼻子忍不住酸辣酸辣的,泪珠子喷出了眼眶。
沉默好大会儿,婷关切地问大姐:“你就自己送他回家?”“孩子在外地。”“其他孩子呢?”“就他一个。”“你们咋都在外地,不在家?”“我爱人是人才引进去外边的,没想到......叶落归根......我送他回家。”大姐扭头看窗外,家乡在翻页的窗景里越翻越近了。”“孩子在外地,那以后......这大哥......孩子他......”婷话不成句。“哦,再说吧。”“其实,父母和孩子谁跟谁都一样,我们以后老了,就跟孩子走。”“可他想回家,父母都埋在老家。”“是啊!大哥还没安葬呢!”婷叹口气,“孩子都没法......唉!”婷头一次感到说个话这么难。“他被派出国了。不过现在人多聪明,可以在网上祭奠。就当和回家一样吧。”大姐的话分明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可我还是愿意回家去看看。”婷喃喃地说了这句话,又觉得唐突。婷迎着大姐疑惑的眼神说,“我也是回去给俺大俺娘上坟......还有俺姐......”大姐恍然明白了,”我说这时候大家去打工才没几天,你咋往老家跑。”“早清明嘛,就回来了。”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越走油菜花越多了,金灿灿的油菜地和青油油的麦地相间,鲜亮耀眼,春意隔着窗子在坐车的人心里舒展。而越走,远处原野里为亲人上坟的身影也渐渐多了。枯矮的老坟头上烧纸的人很淡然,翻着新土的新坟上人比较多,看得出在他们心里亲人还没有走远,他们希望在燃着的纸灰中送上自己未尽的心意。
“大姐你看。”大姐默默地点点头,俩人心照不宣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大姐,人这一辈子图啥啊!”“就图个牵挂吧。活着的牵挂死了的,死了的放不下活着的。可真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啊。”她这话像是说给包袱里的人听。“唉!大姐,你说是死了的可怜,还是活着的可怜。”“都有点吧。”大姐的声音温柔得带着暖暖的光芒,“就像我爱人,他临走牵肠挂肚的是儿子,死后又非要守着爹娘。那我呢?我以后是随他去呢,还是守着我的孩子?”说着说着,声音里的光芒悄悄散了,透着些空洞,婷听得魂都散了。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把俩人吓得一激灵,忙不迭循声去找,是婷的。她按下接听,一个乡村大嫂的大嗓门吵吵道:”你回来没啊?预报明晚有小雨,就下不了地啦!”“快到家啦。我下车就去买纸钱鞭炮,不耽误明早下地。”大姐自言自语道:“下雨……好啊。‘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啊。”婷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说:“是啊,明天有雨。”她看到大姐的眼睛又蒙上了水雾。
婷极力地想安慰大姐,却想不到说辞。她这一会儿也被生生死死的事情搞得有点懵。
下小雨是明天的事,眼前还是春光明媚的原野。婷为下车要做的事谋划起来,“该快到家了大姐。你都打算怎么操持大哥的事?”“咋操持?嗯,都是个形式了,孩子也不在家,咋都行。”婷心疼地看着大姐:“要弄的,要送钱给他们花,留着他买吃的喝的。还买上烧鸡、肉案子。顺带的我们还给俺爷奶、老太他们上坟,给他们送酒喝。一到清明,他们都在那边等着呢,送的东西他们收得到!”婷说的像是他们一大家子在办聚会。
“收得到?”大姐头一次“忒”地笑了。“对呀,收得到!”婷笑着,又补充道,“应该收得到。大姐不信?我一到清明前就梦见俺大俺娘说想我了。我就觉得他俩还在呢。我年年回来看他们,他们说过的话我都照着做,我觉得他们还在似的。”
大姐似乎被这说道吸引了,“妹妹,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感觉?”“是啊大姐,年年都是这样,我觉得我心里边他们还活着呢!”婷的眉宇亮亮的,眼睛也亮亮的。“在心里边活着呢?在心里边活着呢!”大姐闪着新奇的眼神琢磨着这句话。“是啊。你当他永远活着,他就永远活着。咱的日子里总有他一份。”大姐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让他永远活着?”“对!”婷坚定地笑着说。
大姐忍不住又看向窗外的原野,绿油油的麦田、金灿灿油菜,多好啊!一冬天的萧条过去,还不照样是大地春回一派生机!窗外的景象越来越熟悉,家乡已经近在眼前了!与高铁轨道并行的乡际道路上,有一辆农用三轮车载着满车树苗奔向田间小道,树苗玲珑可爱的细尖芽都在颠簸的枝头弹跳着,好像春风一吹他们就能魔幻般地长大。
大姐的眼里流露出春意,“还好我们老家有地!有人!”她一把把住婷的肩膀,“妹妹,我想好了,回去我要给你大哥种棵树,我就把他呀安放在那棵树下面,他化成土,但能长成树啊!老了我就坐树下让他陪着我。你说好不好!”说完,亲昵地攘攘婷以寻求共识,一边就呵呵地开心起来。
婷有点傻眼,大姐太能想了!她模模糊糊地跟着笑,但心里是真的为老大姐高兴。
“这样他就永远活着了,永远陪着我了!”大姐指指田野里的零星坟头,“妹妹你看,不管新老坟头,看着就心酸。坟早晚要平的。我们要给他们种棵树,让他们重生!让他们活得枝繁叶茂,让我们活着的人永远有依靠!他们也能看着自己的亲人、后人好好活着的样子。照妹妹说的,要让他们永远活着!”
婷的眼窝热乎乎的。她抓着大姐的胳膊一个劲嗯嗯。“大姐,我回家就去买树苗。”“我下车也给我儿子打电话去!”“那大姐,咱种啥树好呢?石榴好不好,老话不是说,石榴石榴多子多福嘛!”“柳树也好呀!柳柳柳,留留留,亲人不分手。”“柿子也好,事事如意!”“松柏也有意义,四季常青!”“都好都好!”姐俩挽着胳膊笑成两朵花。这时大姐手机来了一条短信:妈,一定保重!我在尽力往家赶!大姐回复道:妈一定等你!
车上广播轻昵地响起来,春天的这趟行程要到终点了,乘客们开始清点行李。而这姐俩的快乐才刚刚启程,她们约定要在亲人的终点种上一个梦。这种快乐随着车子进站、人流东西,融在了惬意无比的春风里,荡漾在春天美丽的夕阳里,感染着整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