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袤朴实的淮北平原静默着,悠悠然铺展到天边,悠长,悠长的淮河舒展着,通体披着粼光,荡漾在碧绿、橙黄的原野,平原的风轻捋着我的心绪,讲着动人的故事。
淮北平原这张绿毯子上,一个极小的村落,五户人家,掩映在错落的绿树丛中,那是我的故园。故园的土地是如此熟悉,它伴着春雨化成泥,从我脚趾间滋出来的亲昵感觉还在体肤上游走呢!
平原的风丝丝和煦。老辈人陆续的走了,在村前麦田里点缀着数点土冢。只有“家风”世代相传。
对长辈人的记忆只能上溯到奶奶和姥姥,两个身着深蓝色大襟褂子、腿缠绑带、头包黑色长织巾的小脚老太太,再就是父母、大伯大娘,两个舅舅、两个妗子。“家风”没有形成文字被人供奉在什么位置上,没啥醒目或震耳的口号,只能从这些亲属的故事里寻一寻痕迹。
他们的日子充满艰难。
我家的祖上在山东,军阀时期,“托了黄河泛滥的福”,逃难到安徽,买下方寸之地以立足。到我爷爷是第三代,据说爷爷很英俊,25岁便死了,天花死的,出身本地小地主家庭的奶奶只有两个幼子相依为命,一双裹脚踩在娘家买的20亩田地上,孤儿寡母的,你想想该如何艰难吧!
后来土地也慢慢少了,年长3岁的大伯从5、6岁就成了奶奶的好帮手,他明白奶奶的难处,也继承了奶奶的脾性,娘俩把聪明透顶的父亲送进了学堂,父亲成绩优异连跳几级,别人上了镇上的学校便很是出息了,他直接去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期间,大伯娶了大娘,这位大娘着实为家里分担不少,所以我们都跟堂兄们一起叫她“娘”。
我年幼时,老家有四围大院,虽然都是土坯造的,却平整干净。前面的大红枣后面的红柿子,缀满枝头,空气都被它们惹甜了,高高低低的粗壮斑驳的树木簇拥着院子,它们送走老太和爷爷他们,现在就一心抚弄这个大院落的儿孙了。东边的河塘清得泛绿,群鸭出浴,雪白动人,舒畅地钻进竹林,把蛋都丢在干爽的落叶上,青翠的竹林殷勤地散发清香,牲口们弹腿甩响鼻,随时待命套上犁耙,它们耕作的十几亩土地喂饱了亲爱至今的堂兄弟姐妹8人。
就是我奶奶,弯腰弯到要时时仰着头,越发的矮小了。一有空,她就端盆水坐在院门里梳理那几丝白头发,与我同龄的大黑狗喜欢趴在盆边,大狗身边常常蹲着我,我们心爱地看她梳头。
父亲是方圆数十里唯一的大学生,学的俄语,在东北的黑土地上,吃了8年土豆以后才辗转回家乡。母亲是他同乡。
母亲是姥姥的养女。亲姥姥同在一个村,家里多女,觉得饿坏一个也没大碍,连个小红薯都不想浪费在她身上,我姥姥干脆把她要了去,她真是母亲的救星。
我姥姥身体挺拔,削肩瘦长,十六岁嫁给一个秀才的儿子。婚礼当天,她一个人下厨擀面招待了全村的人,我想象那天她肯定像个电影里的女主角,穿着大红衣裳的削肩美女,擀杖推碾出一张张荷叶一样的大面片,大切刀薄如蝉翼,手起处,一挂挂细面就像万缕银丝泻入云雾缭绕的灶台间,即刻出锅,赢来全村客人的一片惊叹。
她是我母亲的救星,她自己却不幸。两个舅舅出生后,姥爷被拉壮丁一去不返。她竟然没嫌我母亲是累赘,看她聪明上进,还送她去上学。在母亲去县城读中学的时候,学校有优待,不过一个粗粮馒头要分几顿吃,吃得人都“胖”了,腿上一按一个坑。一个白茫茫的冬天,雪小半人深,姥姥挪动小脚走过七十里路给闺女送野菜干粮。两个舅舅灾荒年都吃过观音土,差点没死掉,后来一个参了军,一个饿极了竟然学会了抓鱼打野兔。鱼和野兔也几乎绝种,很难打。难得的是,妗子们跟我母亲很亲近,所以我十来岁时才知道姥姥不是亲姥姥,真的很愕然。
这位姥姥很康健,劳动至临终。
万幸!我奶奶家和我姥姥家终于没有消亡。
父母都留在城里工作了,很优秀。我们姊妹都生在城里。从记事起,家里热闹不断,大伯和舅舅家的孩子都做过我们家的成员,做工,上学,学技术,参军,然后一个个结婚,生子……还有远亲,还有同村,也加入到这个家里来,有血缘的没血缘的,又有什么不同呢?
淮北平原的宽厚,淮河水的慷慨,使苦难的种子再怎么不容易,也发芽长大,繁茂起来了,开枝散叶,代代更迭。淮河的子孙们随处开花,开在你现在看到的繁荣里。人人如此,家家如此。
斜晖脉脉,淮水向前,悠悠连天……每一道波纹,每一个故事,你都听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