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生极少言语。我们习惯于他的不说话。连他和母亲最诚挚的老朋友到家来访,只要母亲在,他就不会出去应声,自己坐在里屋抽着烟听他们在外面交谈。突然间他咳嗽两声,老朋友才惊觉:老李在家呢!
家里起纠纷的时候父亲也不说话,比如一天早上,母亲、哥哥、姐姐边吃饭,边数落我,我流着泪吃不下去饭,三个人却越说越起劲。突然,院里的老母鸡惨声大叫,我们朝院里惊望过去,涨红脸的老母鸡被父亲摔到地上,仓皇间逃出门去,几根鸡毛凌乱地飞舞,而父亲一脸脑怒地站在院子里。我们的纠纷就这样被打断了。
我们真的是习惯了,大家都习惯了。
就是这样的人,突然一天他和你说起从没有说过的话,便让人觉得刻骨铭心。
第一次是哥哥新婚的当天晚饭后,父亲破天荒地踱到哥哥婚房的小客厅去了。哥哥诚惶诚恐地请他坐下。果然结婚的事非同小可,竟然开启了父亲和儿女的第一次谈话。
然而,他也没说什么,抽过一根烟后,他说道:你的婚事我就帮你办到这样吧,以后你们自己慢慢干,别抱怨。哥哥说:好。父亲缓缓地吸口气,说道:那年你妈生你。我想,别人生孩子,家里都会炸油条给产妇下奶,咱家里什么都没有,我也什么都不会,就炸馓子吧。
他顿了顿,说:我哪里会和馓子面呢?就换点面条,放油锅炸炸。
停了停,他又说:淡的。
谈话结束了。我恰巧听到这些,看着婚房里五彩的吊灯,无数的琉璃珠折射出灵动的光点,洒在满屋子新潮好看的家具上。这熠熠生辉的景象和不放盐的炸面条,我怎么才能把它们扯到一起呢?
再一次谈话是跟我。我告诉家里男朋友要来拜访的消息,晚间,我们在厨房吃晚饭,吃到最后只剩我们爷俩还在喝粥。父亲问起我去男友家见到的情景,我说:挺好的。父亲问:六七口人就住一大一小两间房?我轻巧地说:是的。父亲说:听说院墙都快倒了?我说:是的。
父亲直瞪着我:你不要把同情当感情!我扭着头跟他杠上了:可是人家爸爸说话很和气的,见了我很亲切,可会聊家常了。我喝下一口粥,还补上一句:比你可强多了。父亲的那口粥没咽下去,哽在嗓子里没再说什么。
那之后,他更是一如既往不说话,我们仍然是习惯的。
几年后的一天,他去接我女儿放学没接到,回来一看,孩子已经到家了,老头子生气地说:接孩子的事要固定在一个人身上,不要随便改动。从此,女儿还是由他接送,每天放学被他牵着进院。父亲丢开她的手,径自进屋,女儿也丢开他的手,坐小板凳上玩自己的。这老少爷俩都不爱说话,倒是很搭配。
多年过去了,父亲辞世已近十年。今天日历上的“父亲节”,让我又想起父亲的少言寡语,回味起他说的寥寥几句话,逐渐的体会到父亲独特的处事方式。以前,我们太忽视他了,父亲给我们撑着伞,我们却让父爱淋着雨。回忆有父亲的几十年,不管是幼时住的茅草顶的砖房,还是青年时住的四方大院子,还是后来一家一户的楼房,我们得到的父爱都是一样的。只是,我们没有给父爱搭一个避雨的篷,竟然习惯了让他在风雨里,独自,独自,走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