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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本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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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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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节烟火

农历“七月半”,是活人怀念已故亲人的日子,这天夜里,人们通常都要焚烧香、蜡烛、钱纸(也称为冥币或冥钱);有的还要烧衣服鞋帽(当然是纸糊的了);而现在呢,甚至还要烧“手机”、烧“轿车”、烧“别墅”,还专门印制了另一种冥币,外观稍似面值为壹百元的人民币,只不过发行单位改成了“天地银行有限公司”。这真是与时俱进了。

当然,这是纪念已故亲人的一种方式,无可厚非的,犹其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生活节奏颇高,大脑里面的意识也相当的复杂,混乱,或说是热闹、喧嚣,正好可以在这个日子里,又是在晚上,可以静下心来,缅怀一下自己的亲人。

很久很久以前是爷爷奶奶带领、指导我们过七月半;后来是父母引着过七月半;现在自己长大了,所谓的成家立室了,还有自己的孩子了,所以也就是自己独立过七月半了。

我提着香蜡纸烛,走出户外,找一块空地,在几点寒星下蹲下身来,然后点燃蜡,烧上香,要给我的已故亲人烧钱纸了。

我呼喊着我的爷爷,给他点燃了钱纸,在钱纸燃烧的火光中,我仿佛看见了我那慈祥的爷爷,在冬季里,坐在火边的大木床上,我们兄弟姐妹三四个小孩子围在爷爷身边,听他老人家给我们讲薛仁贵的故事……,有时唱民间小调给我们听……。难忘爷爷讲的故事、难忘爷爷唱的小调、难忘一边看着爷爷抽旱烟,一边把玩着他装旱烟的牛皮制作的旱烟盒,并不时地深深的对着他的旱烟吸气,嗅那旱烟盒子上的奇特的香味的日子。

当年,在清明节时,爷爷还挺着硬朗的腰板,带着我们去分散于各地的祖坟上“挂纸”,想着那三四月里柔和的阳光,想着那时上时下的崎岖小道,想着那白花花的迎风飘扬的纸,想着我们在坟前点烧香烛,摆上贡饭贡菜贡果,想着爷爷带着我们在坟前向祖先下跪……

我重新从篮子里拿出一沓钱纸,称唤着我的奶奶,把钱纸三张三张的分散开,放入火光中,奶奶的影像从火光中升起,怎能不使我想起我的可怜的奶奶……

想起小的时候,因为父亲欠下一大笔债,所以父母带着我们姊妹三人背井离乡,飘流在外。后来因为家庭经济状况每况愈下,使得我们都不能上学念书了,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后,我们三姊妹毅然离开了父母,为了读书而重新回到家乡,回到了那用砖、土、瓦混合盖成的阔别已久的家里。儿子不能回来,孙子回来了也好呀!奶奶真的是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连说道,真是我的孙儿回来了吗?真是我的孙儿回来了吗?奶奶打开箱柜,把那些洗干净了整齐放好的锅、碗、瓢、盆指给我看;把那些洗干净了整齐放好的床单、被套之类的指给我看;把那些锄、犁、刀、斧之类的农具指给我看;一边指点一边哽咽着说:“奶奶什么都给你们收捡好,就等你们一家人回来用!”呀!奶奶的信念就是要把这个家为自己的儿孙守候好呀!

奶奶生于一九一一年,她们那个年代是要裹小脚的,三寸金莲倒不是,奶奶的脚可能也就是五寸长吧!所以她走起路来,就象是用两根木棍在地上交替杵捣似的。可是奶奶为了解决我们的吃饭问题,常走村窜寨的帮我们去张罗,把我们的土地转包给同村人耕种。

奶奶每晚都要在神龛前烧香的,每晚烧完香,她就会走到我们家的房子傍边向回来的路张望,她在盼望我的父亲——她的儿子回来看望她呢!她常在我们的面前念叨说:“我这辈子怕是见不着你父亲了!”我们听了,都不由泪下。

多年以后,我们三姊妹为了学业,都先后各奔东西去读书,而后又在不同的地方工作。再后来,奶奶的愿望总算是实现了。父亲的经济情况有所好转,于是回到家乡还清债务,回到家乡看望奶奶,奶奶可真是高兴极了,可是这时她已经九十多岁高龄,神智不是十分清醒了,反复问我:“是不是你爸爸回来看我了!”刚回答说:“奶奶,是我爸回来看你了。”可是过一小会儿她又会再问。

父亲深愧于自己十几年漂泊异乡,一直全仗我的伯父和伯母照顾孝养奶奶,同时考虑到奶奶年纪大了,于是在同村请了一个人服侍奶奶,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唉!可叹人生就往往是这样,“子欲养而亲不待”呀!奶奶去世时享年九十七岁。

而今奶奶去世了,谁为我们守候那个家呢?是老鼠吗?还是蜘蛛呢?

钱纸焚烧产生的灰烬渐渐多了起来,我再次从篮子里取出一沓钱纸,默念着我的二舅,为他焚烧,为他送去冥币,送去我对他的一份思念。

外公的家境不太好,所以二舅中学毕业后也就因为经济原因辍学了。二舅虽是我的长辈,其实他也比我大不了几岁。他很喜欢文学,很喜欢思考人生。可能因为人生的境遇,他的情绪是有点悲观的,我忘不了他那双闪烁的眼神,他看人,好象总不敢与人对视,只要你一看他,他马上就把头偏向一边,避开和你的眼睛对视。他还喜欢撮唇而嘘,嘘出的曲调总让人听了感到悠伤,感到惆怅,感到沉重。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的路上,碰到一个人喊我的名字,只见这人穿着又破又脏的衣服,脸上只能看见一双眼睛在转动,其它部位全被一层煤灰蒙蔽了。仔细一听声音,才辨认出是我的二舅,原来是他帮人家打小工——烧锌(一种土法炼锌)。我惊问道:“怎么会搞成这么脏呢?”二舅说:“这种土法炼锌污染极大,你不知道吗?”我时常见到河岸边搭着一排排的炼锌草棚,和从草棚间升起的一团团遮空蔽日的浓烟,也曾观察到锌棚周围的农作物的一副烟薰火燎、半死不活的样子,却没想到在里面劳作的人会变成这个样子。“这工作辛苦吗?”我问二舅。“哪有不苦的,火又烤,烟又薰,灰尘又大。但是为了生存,人生哪有不苦的呢”二舅回答说。

外公外婆时常念叨,要他在干农活之外,多打点小工,挣点钱,才好给他娶媳妇。可我知道二舅打小工挣来的钱,多半用来买文学书籍了。

有一个周末,我去帮二舅背粪,在从猪圈里出粪时,听到屋后响起是谁走来的脚步声,二舅笑喝道:“来者是谁?”那人诙谐地答:“‘乙己’兄,还是这么之乎者也的吗?”说完大笑,我和二舅也大笑。粪要背到外公家背后的第二座山腰的土地里,我和二舅沿着山腰小沙石路,一路爬去,一边走,一边谈起《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中举”这个精彩片段,犹其在谈到范进中举后因高兴过度而发疯时,他丈人胡屠户在众人再三劝说下,才鼓起勇气,打了范进一个嘴巴后,因为惧怕心理作怪,而至伤了手;以及他的老丈人见范进的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给他扯了几十回时,不由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直在山间回荡。

背完粪,吃完晚饭后,我站起身来说:“我要回去了。”却见二舅一下从木床上跃起,一把抓住我的手,再三挽留说:“别去了。”我感觉他的手有点发抖。

因为第二天要上学,我还是坚持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背着书包往学校赶,路上见一个与二舅同村的人迎面走上来,这人近身后看见是我,说道:“你二舅昨天晚上去世了,你外婆清早见他没起床,就爬木楼梯上二楼去喊他起床,要他去犁地呢?喊几声不见答应,走近床边看时,只见你二舅眼耳口鼻都有血流出,用手去试探时,已经没气了。”

我听了这个消息,大脑一愣,恍恍然如在梦中,如何肯相信呢?怎么肯相信这个不幸的消息会是真的呢?想起他昨晚发抖的手,我想,莫非他的大脑在潜意识里有预感吗?

我虽然知道,二舅平常身体是不太好,当他收放腹肌时,能听到肚里有水鼓荡的响声。可他并不在意,因为普通老百姓都信守这句话:“有钱钱作主,无钱命作主。”难道这就是他英年早逝的病因吗?或者若是我昨晚不回家,和他同睡,也许他又不会……

但人生的一切事情都是不可以重来的,或许这就叫命运吧!!

眼前火光看不见了,我定神一看,手里的钱纸又已经烧完,我就近取了一棵小木棍,翻弄一下有些没有燃烧完全的钱纸,火苗又升了起来,看着升起来又逐渐落下去,直至消失了的火苗,我想,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老百姓降生于世,一生辛苦劳作,就为了口中食,身上衣,而最终呢?就象这燃烧完全的钱纸,化为一堆灰烬,然后被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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