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样子

黎采

深秋是什么样子的？

这可能有千万种答案。

在我心中，有一个答案是这样的：层林尽染，五彩斑斓。

这个答案，安放在建始茅田耍操门至龙坪长岭岗之间。

当我第一眼触到那样的色彩时，我是失望的——对自己失望。我慌乱欣喜。我走走停停。我无所适从。我就像一个饥饿许久的人，突然看到一大桌美食，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吃。

深秋，还真是偏心，她狠狠地把各种颜色狂野地泼洒在这一片大地之上。她似乎要把这色彩融进这片大地深处才尽兴。她才不管冬天最终要无情的抹杀她所有的色彩。她不管不顾地渲染着，一刻不停，全力以赴。鲜艳而浓烈，凝练而谨慎，沉郁又洒脱，粗犷又细腻。深秋在这一带用得最多的是各种红和黄。那就是红的千变万化，是黄的千娇百媚。红黄之间，夹杂着深绿、暗褐、淡紫等，各种色彩在阳光下铺陈，流淌，闪耀，跳跃。满山满山的秋色呵，衬着蓝蓝的天，从容不迫地显出一种奇怪的丰满来，叫人如何能拒绝？

这就是深秋的样子啊。我对自己说。

在一些地方，这般深秋的样子，总要等到初冬时节才不紧不慢地显现出来。像一种迟到的觉醒。这一片地方，却恰好在深秋时节，深秋得淋漓尽致。而我，恰好在这里，这简直像一种幸运降临。

我在深秋，我被深秋包围。我真切地感到，深秋不再只是一段时间，而宛若一段秋的舞蹈——秋，身着霓裳，没有既定的舞姿，更具不可捉摸的曼妙。她选择在哪里翩翩起舞，哪里就叫人为之向往。那是秋之将尽的告别之舞。伤感之中，带点疯狂——这，正是深秋的动人之处。

车子沿着209国道蜿蜒前行，可真是人在画中游。山回路转，每一个拐角都像一处伏笔——过去，说不定就有你期待的、甚至超越你期待的美，落落大方地在前方等你。穿行在这样的路上，傻一点，疯一点，才痛快。那就想停多久就停多久，想走多慢就走多慢，想行多远就行多远。给身心一次真正的自由，用最虔诚最干净的目光将这片秋色深深打量，生命，将收获恒久的芬芳和无尽的力量。

且让我醉在这一片秋色里吧。所谓尘世的一切烦忧，交给这秋色去打败，去掩埋。

在这连绵起伏的画卷之中，不时点缀着错落有致的盖着红屋顶或蓝屋顶的农房，若有若无的炊烟在屋顶飘摇，像一个一个轻柔的梦，又像一首一首即兴的小诗。有的农房旁，立着三两棵黄叶飘飘的银杏树或是一两棵硕果累累的柿子树，不慌不忙地惊艳着悠悠路人，惊艳着浅浅时光。农田一块块，一片片，一坡坡，散落其间，有的仿佛在打盹儿，有的依然在无怨无悔地生长庄稼，透出谜一样的安详。

远远望去，这一抹一抹真实到缥缈的人间烟火，着实有种勾魂的魔力，它们不动声色之间就把一个平日里被城市的喧嚣淹没的人救了出来。不知不觉，呼吸顺畅了，内心宁静了，微笑绽开了。在深秋里，忽然就感到，春天似乎来了。比春天还要清冽还要丰盈的情愫在深秋的山峦上流动，在灵魂深处流动。一个人的苏醒或者复活，就这样在深秋里发生。

老实说，我对生活在那些房子里的人心生羡慕——坐拥深秋，安享闲适，多好。我还不由得想象，春到这里时，是怎样的清新与妩媚？冬雪覆盖这里时，是怎样的洁白与壮阔？……不过，后来我发现，这或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比如，我在一处农房附近停下来问路，一位热心的大伯在给我指路之后，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好看的，这一带到处都一样，无非是落叶松多，叶子黄了。” 呵，果然是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我冲他一笑，只说了一句“谢谢”，然后继续我的旅程了。我不必告诉他：他的家园，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远方。

我要承认，大伯说得对——这里无非是落叶松多，叶子黄了。

这个“多”，是名副其实的多。长岭岗是中国南方最大的日本落叶松基地，有数万亩。在这个深秋，以及从前的许多个深秋，数万亩落叶松齐刷刷地变成黄金般的黄色。那是一粒粒落叶松种子长出的放肆美丽。是一支浩浩荡荡的落叶松“秀”秋的大部队，毫不客气地占领一双双眼睛与心灵。这支部队以磅礴恢宏的气势，以摄人心魄的姿态，诱惑着甘愿被“美”死的人，前来乖乖地成为俘虏。

在林间路上，我还遇到了一对年轻男女，他们开着车，慢慢悠悠地行进着，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与好奇。交谈中得知，他们是重庆人，不远千里来到长岭岗，就为了走进他们之前在网络上所见的图画中。长岭岗的美，的确是一种无法抵挡的诱惑。长岭岗林场毕竟不是营业性景区，也就是说，这片风景是无价的，你可以随意看。但他们找不到导游。去哪一片落叶松林好呢？对他们来说，这是个问题。得知我是本地人后，他们提出要跟我结伴游。我乐意地接受了邀请，跟这两个慕名而来的人一道走了一段路。

他们希望我带他们去观赏这片风景的最佳位置。讲真，当时我真想说：飞到空中看这片风景可能是最佳位置。长岭岗的美，更适合俯视。行走林间，眼睛就得接受一些枯枝败叶，接受一些杂物对视线的阻挡。而若置身林场上空，映入眼帘的，则是一望无际的干净明亮的色彩，以及流畅优美的线条。我敢肯定，很多来到长岭岗的人，是被无人机航拍或摄影师在高处俯拍的照片吸引来的。那样的角度隐去了美丽之下难免存在的“不太美丽”，或者说，那些“不太美丽”被缩小了，几乎以“无”的状态呈现在照片中。当然，我没这么说。我理解他们的期待。我真诚地希望他们感受到期待中的大美，不虚此行。

跟他们分别后，我在一片落叶松前停了下来。我要让我的眼睛好好记住那些林间黯淡的落叶、枯萎的草儿，它们也是这美的一部分。或者说，它们是另一种美。尤其是那些落叶，也曾风华无限地挂在枝头。谁又能说，它们落下来，用沧桑的面容亲吻大地，就不美了？我也要让我的眼睛飞到高空，我要把这辽阔悠远的缤纷尽收眼底，珍藏于心。在这个世间，我愿意记住的东西已不多。眼前的长岭岗，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记住了。我的生命，需要留白。我的生命，也需要色彩。

午后，离开。我用微笑告别，告别我在这里所有的看见。

很好，我没有回头，任身后的秋色渐远，渐远……渐远了。

呵，我是不是受了这一片深秋的轻抚，也有了一点儿深秋的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