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清晨。
街上人来人往。她混在人流中,步履匆匆。
雨,应该是雨吧,落在她撑起的小伞上,一朵一朵雨花在伞面绽开,短暂绽开,而后顺着伞的边沿流下——这些她看不到——不是因为她的眼睛不能转弯——而是因为她的视线此时是向内的——她看见自己情愿又不情愿地在一条熟悉又陌生的路上走着,踉踉跄跄……
曾经那么坚定地为了自己所谓的追求,不遗余力,风雨兼程,只是渐渐地感到茫然。特别茫然。现在并没有比以前快乐——以前以为或许有的快乐只是或许。这个“或许”,就是几乎没有的意思。
一些颓废的情绪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似乎连头发丝都累,都在无声地叹息。又似乎整个身心都没有任何感觉。想要的,不想要了。不想要的,不请自来。得到了什么?说不上来。失去了什么?也说不上来。
没意思。
她知道,她遇见了一个垂头丧气的自己,很没意思。
雨还在下。
她收起伞,机械地继续走。
雨不客气地落在她头发上,脸上,手上……冷。这冷,不是雨淋在身上所致。这冷,来自内心。
她其实不怕冷。冷死最好。但问题是不会冷死。
再冷,生活也要继续。
一滴出色的雨落在她的睫毛上,以一滴眼泪的形状流进她的眼睛。
不必拭去,她需要在这一滴雨水或是泪水中,告别很多的从前……
人生,总是在告别中。习惯了,就好。她就习惯了。
告别每一个昨天。告别每一个上一分钟。
告别留不住的大美好。告别抓不住的小幸福。
告别难言的痛楚。告别无边的伤感。
告别仿佛用不完的激情。告别似乎停不了的冲动。
告别强烈的执着。告别脆弱的坚持。
告别一些渐行渐远的理想。告别一些愈来愈小的希望。
……
在告别中迷茫。在告别中清醒。
在告别中沉沦。在告别中觉悟。
在告别中退缩。在告别中前进。
在告别中跌倒。在告别中站立。
在告别中衰落。在告别中成长。
在告别中死去。在告别中复活。
……
很多的告别在时间里慢慢褪色。
很多的告别在记忆中渐渐远去。
有些告别,则像一些印记,一不小心就会让你与从前的自己撞个满怀……
比如,每次她在老家屋后菜园里徘徊时,总会想起最后一次告别爷爷的情景。爷爷的坟就在菜园旁边。
爷爷是去年正月走的。那天,她在单位开会,手机响了,是父亲。“你爷爷刚才过世了。”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夹杂着无数的痛,沉了下来。尽管之前她早就明白,爷爷时日无多了,甚至希望被病魔折磨得痛苦不堪生不如死的爷爷早点得到解脱。但是,真正得知爷爷已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她的所有感官都是拒绝接受那个总是要来的消息的。
两个小时后,她赶回老家。
棺材。爷爷。
棺材摆放在堂屋中央。爷爷躺在棺材盖上。
爷爷瘦削的脸,苍白如纸。
爷爷干瘦的手,失去温度。
爷爷单薄的身子,一动不动。
她拉着爷爷的手。以后再也拉不着了。
她呆呆地看着爷爷。以后再也看不见了。
爷爷是那么安详。这仿佛算一种安慰。
大伯父说,她站在棺材旁看爷爷时,爷爷的眼里似乎有泪。她想,这或许是爷爷在向她作最后的告别吧。啊,爷爷,爷爷……
她也是在向爷爷告别啊。只是,这一别,是永别。谁都没法轻松地面对。谁都无法不面对。
告别是一种仪式。是一种以愁为主的情绪蔓延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一个人,迷或悟,没有定数。
在爷爷下葬之后,她忽然觉得,死,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们是死的看法。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死去。对死者来说,死终结的是不完全是活着的美好,也包括活着的痛苦。对活着的人说,死终结了亲人的呼吸,但死终结不了离去的亲人在心中的记忆。静静地回忆,点点滴滴,会有泪,也会有微笑。坦然面对,就好。
她站在菜园里,不止一次地想过,将来的某一天,她也会告别这个世界,告别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
在此之前,她希望自己活得从容一点,“自己”一点。这有点倔强。倔强着,也妥协着。凡人的烦恼,就是这么产生的吧。
她知道,也许,她一直都无法彻底从容,无法潇洒地告别一些牵绊,但她还是希望在她彻底告别这个世界之前,离尘世远一点,离自己近一点。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