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1
那是今年三月的一天。
细雨,下着。薄雾,飘着。
一座城在烟雨中似乎失了锐气,恍若一个空蒙缥缈的陌生世界。
我穿行在一条街中,像一片不知来去的叶子,恍惚又迷惘。
冷。春寒料峭,是真的。春暖花开,离我远着呢。
脚步加快了些,向着家的方向。嗯,回家了就好,就不冷了。
走到一个拐角处,我看见,前方有个老婆婆。卖菜的老婆婆。
老婆婆约摸七十来岁。中等身材,微胖,头发花白了。她站在路边,面前放着两个小竹筐,一根扁担。竹筐里,放着几捆青青嫩嫩的白菜。
她可能在街上徘徊了很久了吧。她挑着满满的两竹筐白菜来到街上,她需要卖菜换点钱,把日子过下去。生活并没有因为她上了年纪而对她网开一面。
白菜一捆一捆地被买走,竹筐一点一点地变轻,她心里有淡淡的喜悦吗?我不知道。我唯一能看见的,是她在等待,等待路人买下这剩下的几捆白菜,她就可以回家了。但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她的表情是那样的平静。平静里藏着执着。她要把最后几捆白菜卖出去,不管天冷不冷,雨大不大。
她站在雨里,站在我眼里,站进我心里。直到今天,这个老婆婆的身影还不时浮现在我眼前。
“我买点菜。”我在老婆婆的竹筐前停了下来。
“嗯,你自己选嘛。”老婆婆递给一个新的方便袋。
“您称一下,多少钱?”我拿起三捆白菜装进方便袋里。
“3块钱一斤,有3斤2两,9块6,算作9块5吧。”老婆婆一边说,一边把杆称上的刻度指给我看。
“好的。”我接过白菜,递给老婆婆一张10元的人民币。
老婆婆拿出一个布制的旧钱袋,在里面翻了又翻,没有5角的,也没有1角的。
“算了,您莫找钱了。我拿着几角钱,常常都是弄丢了的。”我笑着对老婆婆说完,提起菜就走了。
老婆婆一直在低头翻找零钱,一时之间没发现我已经走了。
“那个买菜的姑娘,你等哈!”忽然,我听见老婆婆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她把伞往地上一扔,从竹筐里抓起一把菜向我追来。
“哪能多收你的钱呢?没钱找,我就给你菜。”
她生怕我一下子走远了,她追不上了。她在尽力用她最快的速度向我走来。
老婆婆的脚步有些踉跄。那般踉跄的脚步踩在雨水里,溅起点点水花;也踩在我的心上,泛起丝丝涟漪。
那一刻,我感到,漫天的雨都化作温暖的包围。我连忙往回走。我不是想要那几根菜,我是怕老婆婆着急,更怕她摔倒。
老婆婆不由分说,把手里的菜塞进我的袋子里,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美好。这就是这个尘世里的小美好。它如此平凡,又如此高贵。它由淳朴、善良、诚信等交织而成。它没有高调华丽的形式,只有朴拙真挚的表达。
尘世里,从来都布满各种“尘”。所幸,茫茫尘海之中,总有一些小美好,如同一束束澄明的光亮,照进世人蒙尘的心底。让人获得恍如隔世般的觉醒,然后莞尔一笑,抖落一身尘土,继续勇敢而真诚地活在尘世。
2
黄昏。晚霞已快散尽了。
我在村口那条小路上徘徊。反正也没有谁需要我,且容我一个人多逍遥一会儿。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停下,然后转身回家。
天色渐暗。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静默成一缕缕朦胧飘逸的轮廓线——我一笑,远山看我怎如是?也许是一个小小的黑影,也许小到不存在——我融在暮色里,失去形状,不想思考。
不远处的公路上,走来一个人。他背着满满的一背篓从田间掰的新鲜苞谷往家走。他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走着。他的脸色比天色还暗,但他根本就不理会天色暗这件事。天色也拿他无可奈何。
他是胜娃子。胜是他的名。他已不做娃子很多年。他四十多岁了。“娃子”一词,与年龄无关,村里每个人都是被唤作“娃子”长大的,长大了依然是“娃子”。狗娃子,俊娃子,权娃子,华娃子,翠娃子,红娃子……村里村外,遍布着各个年龄段的“娃子”。这是一种亲昵的带着浓浓乡土色彩的叫法。你老到八十岁,你也是“娃子”,仿佛你是假装老一老的,又仿佛你是假装不会老的。
我知道,胜娃子看不见我。不是因为天色暗。就算是正午时分,阳光普照,大地明亮,他也看不见我。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他好些年都没真正地看过了。他孤独而倔强地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自己甘心情愿在坐一种牢,他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哀莫大于心死,大致就是这样吧。
我每次看见胜娃子,都不由得想起他的从前。
胜娃子也曾相貌堂堂,开朗大方,是村人眼里勤勉热心的帅小伙。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小伙子会在突然之间迅速变成一个沉默的小老头子。
时间退回到二十多年前。胜娃子刚二十出头,经人介绍,他认识了一个女子,恋爱了。
顺娃子简直幸福得一塌糊涂。走路随时都哼着小曲儿。见谁都笑得无比灿烂。只差飞到天上去跟云朵干一杯美酒了。
婚期出来了。胜娃子喜滋滋兴冲冲地提着面条白酒鸡蛋去请村里一位最有名望的老先生挑选好了良辰吉日。他就要迎娶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了。估计他做梦都在笑。
布置新房。四处接客。找人帮忙。一切似乎都朝着顺娃子满心期待无限憧憬的方向发展。然而,打击来得太突然。
胜娃子婚变的消息,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传言有很多个版本,但主要内容几乎都是一致的,就是那个女子不愿和顺娃子结婚了,彩礼什么的都退了。顺娃子死活不依,但人家去意已决,无动于衷。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胜娃子确实跟那个女子结不了婚了。
对于旁观者来说,这只是一件发生了变故的事而已,何况又不是什么稀奇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对于当事人来说,可能这就是一道突如其来的坎,哪怕用一生的时间,也许都迈不过去了。
顺娃子变了。开始谁也没在意。后来谁也不能不假装没发现了——顺娃子几乎不说话了。走到任何地方,他总是低着头,面色如灰,胡子拉碴,目光呆滞。很多村里人(包括我在内)都以为,过些时候,胜娃子就想开了,会重新去寻找属于他的幸福。
但这个“以为”,顺娃子没让我们看见。
此后的二十多年来,顺娃子就像失了魂魄一样,每天无声无息地干活或者发呆。他老了。他是在一瞬间老去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也许,除了沉默,他还能用什么来忍受这一种老呢?这种老太痛,痛到叫喊不出声。
说实在的,我真说不清情为何物。再给我一万年时间,我也说不清。但看到这个为情困了半生的胜娃子,我只能说,我相信爱情是存在的,它可能是无与伦比的甜蜜,也可能是无药可解的毒药。有的人一生都不会对谁如此动情。但总有人一生都无法摆脱一个“情”字。
望着胜娃子渐渐走远的背影在暮色里越来越模糊,我还是忍不住叹那么一口气。
在尘世,人来人往,深情的,薄情的,多情的,无情的,纯情的,滥情的……你会遇见什么样的情,你无法预见,也无法逃避,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终要去。是福分,还是劫数,天知道。
或许,每一个人心里,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无法言说的幸福或者忧伤。谁也不能把谁永远陪伴,谁也拯救不了谁,谁都只能踽踽独行,慢慢老去……
你在尘世,不过是来历经一切悲欢。时间会告诉你,看淡,是个不错的选择。不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