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

黎采

“流浪！”

她是在一瞬间感到这个词的可怕的。她第一次觉得，一个词简直像一个不期而至的怪兽，不由分说就窜进了她的心底。不愧是个杀伤力很出色的词。

她几乎要喊出来，但她终究没有喊出来。是什么扼住了她的喉咙呢？似乎是一种无形又巨大的力量压迫着她，她拼命抵挡，忘了叫喊。又似乎是她全身所有的力量忽然神秘地消失殆尽了，怎么也喊不出声。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就在那个瞬间，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流浪。

她怔住了。她那双茫然无措的眸子里，正映着那个她偶遇的很概念的流浪女的小小身影。

那天，大约是午后吧，秋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着，也没能吹干一个村庄在雨里淋了好些天之后散发的深重潮湿。村庄像是患上了抑郁症，孤独又决绝地隐在自己的世界里，显出一副淡漠至极的样子。谁家老瓦房屋顶上冒出的缕缕炊烟，仿佛是村庄在对着天空抽烟消愁。

她沿着穿过村庄的那条公路，走走停停。没有目的地，她只是为走而走。这似乎是个悠然的状态，但事实正好相反，属于她的悠然早已不知所踪。她知道，无论她在哪条路上走着，也无论她再走多久，也找不回从前那个悠然的自己了。如果说她心里还残存着那么一点儿若隐若现的可怜的想法的话，那就是，她希望把那个郁郁寡欢的自己走丢。这个丢，就是她想要的解脱吧。只要能忘了自己，不，哪怕只是忘了一些烦忧，也是很好的。但这不过是妄想——忘，是一件很难的事——她试了很多次了，结果是越想忘，越难忘。

她甚至笑了一下。不是村庄抑郁了，分明是自己抑郁了。对不起啊，村庄，是一双失了清澈的眼睛看错了你的心思。

继续走。无所谓向前，也无所谓退后。

走到一丛翠绿的芭蕉树旁，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不是芭蕉树让她眼前一亮，而是迎面走来一个乞丐。

是个女乞丐。

只见散乱枯黄的头发遮掩着一张没有半点生气也没有一丝表情的脸。积满污垢的衣服（其实叫破布条更合适，哪里还有半点衣服的形状）勉强遮住一个瘦削的身体。一双黑乎乎的塑料拖鞋差不多就要彻底四分五裂，随时都可能从那双不知走了多少路的满是尘土的脚上脱落。

女乞丐两手空空，却又仿佛带着很多东西，把村庄里的一些东西挤走了。

村庄似乎对这个陌生的出现也有点措手不及，在风里狠狠地颤了一下。

她也颤了一下。她感到，一种寒冰般的尖锐的冷，浇在她的心上。

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绝对的闲适与安详。困苦、迷惘、痛楚、绝望等从未消失，它们以各种形式潜伏在生活的缝隙里，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冷不丁就冒了出来，让一些微笑蒙难，让一些飞翔中断……

这个不知从何方来到村庄的人，就像一笔灰暗的油彩洒落在一幅清新飘逸的水墨画上，毫不客气地打破了原来的意境。但，这并不是意外，而是生活这幅大图画的真实与残酷。每一幅看似美好的画面里，或许都藏着看不见的伤痛、听不见的叹息以及摸不着的泪滴。

女乞丐游魂一样地走着，一声不响，似乎是走在一个虚空的世界里，天地万物都化为乌有。既是虚空，所以也不必用眼睛看什么了。所谓目光，也可以是个不以“看见”为用途的存在。

只是，说是乞丐，这个女人却没行乞。说不是乞丐，却符合一个乞丐的所有表象。

那就不称其为“乞丐”，而称其为“流浪女”吧。不知怎地，她莫名地觉得，“流浪女”三个字好像更贴近眼前这个人的人生境况。

她再一次将流浪女细细打量。当然，流浪女依旧没有看她。流浪女对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流浪女早已习惯了对投向她的各种目光无动于衷。一个流浪的人，是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从开始流浪的那一刻起，什么风霜雪雨，什么饥饿寒冷，什么冷眼鄙弃，都不是流浪人在意的了，也阻挡不了流浪人的脚步了。但凡一个人死了心失了魂，至于身体会遭受什么样的苦，已经不重要了。

生命，以流浪的方式流逝着，还是让看见的人心里不由得生出深切的悲悯。她皱了皱眉，把目光从流浪女身上收了回来。

流浪女为何而流浪？她无从知晓。

流浪女流浪了多久？她无从知晓。

流浪女将流浪到哪里去？她无从知晓。

……

谜。流浪女的世界，对她来说，是个凌乱而沉重的谜。

所有谜底，都在风中飘荡。她抓不住。

抓住了又能怎样呢？她能改变流浪女的人生轨迹吗？不能。她心里涌起的伤感、同情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苍白无力的单向表达。流浪女早已不会注意这些了，更不会因此感到一丝半毫的温暖和希望。

流浪女的心，或许早已冰封起来，无所谓思与想，也无所谓冷和暖了。流浪的，主要是她的身体。

而她，和这个流浪女有什么不一样呢？

她的身体在这个喧嚣的人间呈现着一种“非流浪”的状态。可她的心，不就一直在“流浪”吗？她常常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不知道自己的心历经了多少苦痛挣扎，不知道自己的心该去往何方……她那颗敏感而脆弱的心啊，看了太多的繁华与苍凉，已不识悲欢。她的心，需要的是宁静。但宁静只是短暂地停留在她心底。她没有办法获得永久的宁静。

好吧，那就继续流浪，直到失去最后一点感觉……

是的，她也不过是一个流浪的人。

望着流浪女渐渐走远渐渐模糊的背影，她感到，一部分自己也随之远去了……生而平凡，生来彷徨，流浪，倒也挺适合自己的。

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