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黎采

1

深秋。一片树林。起风了。

我在。

我在深秋。我在林中。我在风中。

这像一种恩赐。

是的，就是恩赐。虽然我不清楚究竟是谁给的如此浩大的恩赐。

此刻，我是个傻瓜。很多话在我心里若隐若现，我说不清，我也不必说清。不是所有的话都需要说清。而且，我感到，我身体里某个地方刹那间被打开了，盛满了全新的感动。

此刻，我，是那个我喜欢的我。全因了这深秋的风。

深秋的风，些许轻柔，几分凌厉。深情，也无情。

深秋的风，略带沉郁，更显豪迈。冷峻，也温暖。

风，漫过深秋的树林。一阵，一阵。树林不迎不拒，任风来，任风去。风又似乎无来无去，一直都在树林里。

起风了，树叶儿放肆妖娆的时刻到了。绿的，黄的，红的，紫的……有的在枝头轻舞，闪着夺目的光亮；有的摇摇欲落，演绎无尽的忧伤；有的正在飘落，书写生命的坦然。随风飘落，是一片树叶扑向大地怀抱的美丽姿态，也是一片树叶告别从前的最终宿命。从离开树枝的那一刻起，一片树叶就有了一个新的名字——落叶——落了，依旧是叶；落，也要落得漂亮——幸好有风，在落到地面之前，在化为尘土之前，忘我地跳一段与从前在枝头上完全不一样的舞，随意又从容，短暂又永恒——落叶，飞舞着，飞舞成一个一个缤纷的梦，飞舞成一首一首随性的诗。落叶纷飞，更像是无数的意念在纷飞，在交织，在席卷。或急或徐，或绚烂或黯淡，或清新或凝重。

一片树叶的飘落也好，飞舞也罢，其实也可以说是行走。是一片树叶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空间意义上的行走。这一次行走，将终结它之前所有的行走——每一片长在树上的叶子，其实也没有长在树上，它们去过哪里，是它们心里的故事，人看不见。但，也许风也是知道的。是风，吹开一片片生机盎然的嫩叶儿；是风，带着一片片风华正茂的叶儿的心去往远方；也是风，吹落一片片沉静悠然的老叶儿。一片树叶的生死轮回，在风里，美得匪夷所思，美得惊心动魄。

起风了，所有的树都似乎充满笑意。就像一个人，有时候自然而然地露出微笑。每一棵树都曾年少，在风中无数次孱弱无力地摇动。但树就是树，再小的树也会拼尽全力站立在风中，站成一种顽强不屈的生命的力量。风越吹，树越意气风发，直到站成一棵巍然挺拔的大树。微笑以待风，是树的智慧。风，每天都带着无数秘密的话语，穿过一片树林，说与林中的每一棵树听。树听着，点点头，微微笑，弯弯腰，若有所思地向着天空做着无边无际的梦。

风又仿佛是树林的情人。如果没有风，树林将会怎样的寂寞呢？风和树林，说了亿万年的情话。人在其间，倾听，或是不倾听，都是别样丰盈的遇见。风可以把一片树林撩得如痴如醉，也可能把一片树林弄得伤痕累累。风是个捉摸不透的魔鬼般的天使。一旦翻脸，就是个天使般的魔鬼。

一片树林的动静，在一场一场风的来去里，变得无限缥缈，无比写意。

一场风的经过，在一片树林的摇动里，变得不可名状，不可思议。

风，停了。树林，若动若静，像娇羞无力的轻颤，如欲语还休的依恋。

风，又起了。我的发丝也在风中飞舞。载着我心里若有若无的思绪，轻轻飞舞。我是我。我不是我。我是一缕秋风，我在飘，飘过这片树林，飘向我从未去过的神秘地方。我是一棵树，我在风中忘了过去与未来，我且与风缠绵，享受当下的欢喜。

多好，时空就是我的家。

是深秋的风，带我回家。

2

是夜。

星空，璀璨着。

微凉的风，从村庄的四面八方袭来。

我坐在老家的小院里，只为赴一场星夜里的风声之约。

听风。在繁星闪烁之下的寂寂村庄里听风。这在从不听风的人眼中，是一件可有可无的闲事；而在对风着迷的人心里，则是一件充满诱惑的妙事。

闲或妙，都是存在。闲或妙，一念之间。

我来人间一趟，转眼间已是三十多年，很多事，我已经再也不想去做了。我很确定，在星空下的乡村里听风，是我越来越喜欢的事。却也是越来越难得的事。

久居城市，耳边充斥着太多的喧嚣声，它们气势汹汹，横冲直撞，无休无止。想要听风，实在是一件尴尬的事。你就是长100只耳朵，在城市里，你也没法听见纯纯的风声了。

偶尔回到乡间，且碰上个星夜，心里的喜悦自不待言。那就且听风吟，别的事都去他的。听着听着，便会想起年少时许多个这样的夜晚，和家人坐在院子里，风拂过，一家人不说话，就十分美好。那时的风啊，似乎和现在的风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现在的我啊，再也做不回从前那个我。无论我怎样努力，无论风是怎样地吹。

我把自己丢在风里，不过是在寻找一个久违的自己。我享受这个寻找的过程。

听，风掠过山峦、掠过田野，掠过一片片庄稼、掠过一座座农房，掠过一丛丛野花、掠过一棵棵青草……风过之处，一种近乎颤栗般的声音，于月光皎皎的夜色里，带着说不清的仪式感，庄严又羞涩地流淌开来，很快倾覆了整个村庄。今夜，风是个神出鬼没的乐队指挥，领着草木、庄稼、花朵、流水、农房、农具等，在月光下尽情地演奏乡村小夜曲……

深呼吸，淡淡的芬芳浸入心脾。乡村里各种植物以及泥土等等散发的芬芳被风弹奏后，恍若一串串清脆婉约的天外之音，在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一再回响……

风把月光也弹奏了。不错的，夜风轻弹月光，月光穿透夜风。这是一个圣洁的美丽相遇。月光也是有声音的，那是至纯的梵音，随风潜入我的心底……

听，这夜曲里还夹着鸟儿的清唱、草虫的低鸣、尖利的犬吠、吱吱的关门声，以及谁轻哼的歌声、谁飞扬的笑声、谁低沉的叹息声……这些声音在风中跳跃、碰撞、交融，像一面平静的湖泛起的丝丝涟漪，像一个故事里若明若晦的片段，像一个村庄断断续续的呓语。

风把各种声音吹高又吹低，吹远又吹近，吹拢又吹散，吹浓又吹淡。怎么听，都是那么古老又新鲜，澄澈又空灵，温柔又深情，缥缈又神秘。多好，听一听，心就安静了，也沉醉了。

风。夜。无风不夜。无夜不风。风在夜里驰骋。夜在风里沉浮。人在夜风里，时而清醒，时而迷惘，说不定在某个瞬间，就遇见那个卸下一切伪装后最真实的自己。

风，你经过我时，有没有听见我心里的一句话：你不要停，我想一直听你奏响的乡村小夜曲。当然，我这是在夜里做白日梦。风哪能不停一下下呢？也许，风自个儿也得打个盹做个梦吧！

呵，万物掩在夜色里，就算是没做梦，也是个如同在做梦的样子。不做梦又能干点啥呢？况且等到天明了，只怕是想做梦都将被满世界白亮亮的光拉回现实了。是风，把大地上万物的梦或者说做梦的样子，猛烈或轻柔地摇了又摇，很多的梦都被摇模糊了，摇散乱了，摇破碎了……于是，风里全是梦，梦里总有风。风摇了太多的梦，风自己就成了一个无所不在的梦，透出一种比梦还要迷离的样子。

听风，听梦，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继续听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