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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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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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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居日记

黎采


  1

2019年1月23日。农历腊月二十九。

傍晚时分,我回到了村里。回老家过年。

就在这一天,武汉封城了。

作为一个湖北人,我心里只有无边无际的难过。有那么一刻,我宁愿自己是做了一个梦,梦醒之后发现那是个假消息。但我知道,那是千真万确的事。

这一天,湖北省建始县暂无确诊病例。这个离武汉千里之遥的县,多项疫情防控工作正陆续开展。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戴口罩的人,露出一双双悲喜不明的眼睛。

我是一名网媒编辑,就在今天,我编发了多条关于疫情的稿件。我感到,映入眼帘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变得格外沉重。我深知,文字背后,是许多人的生命不得不面临的一次挑战,是中华民族遇到的一次难关……渐渐逼近的夜色淹没了村庄最后的轮廓。也淹没了我澎湃的思绪。

火塘屋里,柴火烧得很旺,一簇簇红黄蓝相间、瞬息万变的火苗卖力地跳动着,闪烁着,像是谁无助的慌乱。火之舞,木柴化为灰烬之前魔幻般的极致绚烂之舞,甚至带点壮烈的色彩。

我夹了一块木柴添进火中。火更大了,闪烁的火光里,飞溅的火星里,窗外的夜色变得更浓了。

三十多年来,每个年,我都是在村里过的。说句实话,我一直不太喜欢过年,我从来都像个“年”外的人。我再怎么努力,也不能完全忘我地进入那种氛围。时光在流逝,我在老去,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也许我生来就只善于与孤独为伍。但我喜欢乡村生活。怎么也喜欢不够。尤其是离开乡村到县城去工作以后,回村过年,重点是回村,不是过年。

而这一次,“回村过年”只是四个空洞的字。很多人,在这个年里,已然奔赴战“疫”一线,如何过年?只能过关!一些人已感染,躺在隔离病区里,不知何时能回家,不知还能不能回家。我的回村,无关喜欢,无关文艺,灾难面前,只剩苍凉。不是只有自己或亲人进隔离病区了才是灾难。

夜深了,村里的灯光一点一点熄灭了。偶尔的狗吠,划破黑暗,尖利又迷惘……

村庄,似乎一如往常。


  2

1月24日。大年三十。天阴沉沉的。

贴上春联吧。多少弄出点仪式感。

想起从前的许多个年,也像今天一样,在大门上贴上红红的春联。一副春联一个年,不尽情怀在其中。可今天,这个传统节日依然如期而至。虽贴上了春联,也没了气氛。那些不断上升的数据、不停奔忙的身影、万分焦灼的眼神,始终在眼前浮现。

村里村外,家家户户都在做团年饭,各种饭菜香在空气里飘荡,但却没了从前的年味。唯有孩子们清脆欢快的笑声,在心头激起一抹亮色的涟漪。

周边没有人串门。这大概是村里人过的第一个不串门的年。也许很多村民并不清楚那个忽地窜出来的病毒叫什么名字,但知道病毒会人传人,暂时没有特效药,一旦被传染,有可能威胁到生命安全。出门在外打工也好,一辈子在村里挖泥拌土也罢,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活着,更好地活着;玩命的事,可不干。这个朴素的道理,村民们明白得很哩。

吃过团年饭,我站在院子里,眺望远方,但见暮色苍茫,群山静默,屋舍俨然。烟火人间,又一个年走向尾声。村居生活,总是让人感到莫名的安慰。


3

1月28日。正月初四。太阳出来一小会儿赶紧又躲到层云里去了。

建始县已有确诊病例5例。

我感冒了,一边恶狠狠地烤火、吃药,一边乱想:莫不是感染了那个花朵一样形状的邪恶病毒?老天就要带走我了吗?要说一点都不害怕,那是在吹牛。我倒不是怕死,谁又不是向死而生呢?关键是谁一旦沾上这个药毒,很可能就把身边的人传染了。身边都有谁呢?无非就是是家人、同事以及朋友了。连累到任何人,都是罪过。尽管不是有意的。

且在房前屋后走一走。

一团黄色的花朵让我眼前一亮——梦花开了!这丛梦花在屋后长了十多年了。

梦花,梦花,如梦一般的花。一朵花长成梦的样子,而且是个美梦,它有着圆润的姿态,有着金黄的色泽,有着馥郁的香气,不慌不忙地缀满了枝条。一朵小花一个梦,有的梦正在盛开,有的梦还在酝酿,有的梦像要醒来。一丛花,一簇梦,一眼惊艳,再顾沉迷。梦花,跟彼岸花一样,先开花,花谢后,再长叶子,仿佛是梦醒了,花已凋零;又仿佛是花谢了,梦就醒来。

记得小时候,听大人说,用梦花树的枝条打个结,晚上就会做个梦。我试了好几回,也没能做出个梦来。只有用梦花树打结的那份虔诚,一直深藏于我的记忆里。其实,很多事情,虔诚地做过就行了。结果并不重要。

这丛梦花树的枝条都是舒展的,显然没有人向它们透露做梦的心意。

对不起啊,我那些年在你们身上打结,不仅弄疼了你们,还扰了你们的清梦,真是冒犯。我对记忆中屋旁那丛早已枯死多年的梦花树说。

呵,看吧,我的思绪已开启犯傻模式,不过我觉得梦花是不会嫌我傻的——朵朵梦花正迎着风,向我点头微笑呢!

告别梦花,我继续徘徊。脚边,一抹绿意着实惹人喜爱。那是几根从石头缝里冒出来的小草,就像一丛提前来临的春天。是的,春将至,万物生。万物皆逾越了寒冬,欣欣然走向春天。我似乎听见,屋旁那片竹林深处竹笋在黑暗的地下生长的声音,没有什么能阻挡它们冲破泥土,冲破黑暗,冲向阳光雨露。我不用看也知道,四周的树林里,无数的新芽已然在枝头萌发,没有谁能让一场盛大得无边无际的萌芽停下,让一个芽停止萌发都不可能。人,在大自然面前,从来都是渺小的。有的人常常忘了这一点,有的人一生都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所以这个世间才有了不少目空一切的狂人,以及一些道貌岸然的正义、虚假污浊的谦卑。

我再一次把梦花、小草、竹林、树林细细打量,就像一个求爱的人一样,我的目光,除了爱,只有爱。我热烈又忐忑地爱着,谁也不知道在这一场肆虐的病毒传播中,感染和明天,哪个先来到来。

我感激似的看着村庄里的一切,我多想让这一刻停住。每个人,终要离开这个世界,只有早和晚的区别。身边的草木告诉我:活着,就是一种幸福。

下一刻起,我就不是原来的我了。不需要新冠病毒来帮忙,我的一部分已死去。也不需要任何神灵来拯救,我的另一部分已复活。

村居着,读天地万物,让时间在时间里遇见些许光亮,足矣。


4

2月8日。正月十五。

元宵节,只剩一个名称。

疫情仍在蔓延,春节假期延长,各地封路封村。我,继续村居。

年前怎么也没到,不,从前从来不敢奢望在村里连续呆这么长时间,我以为我要等到退休了才有可能回到日光乡间,一呆就呆在十天半月。但我真真切切的村居了半月。这是个意外。让人心头无比沉重的意外。

想起城里那个家,竟忽然生出遥远又陌生的感觉。阳台上的花和草,该是渴坏了吧?当初我把她们从老家或花市上带回家,现在却无法把她们从我家阳台上搬出来,让她们重回大地,活回一棵植物生机勃发的样子。又有哪一株植物愿意被人以“爱”的名义困在高楼大厦里呢?人类,总是太自私,总是不满足。

还好村里通了网络,父亲也置办了电脑,这些天,我可以顺利地完成编辑工作。这也是我第一次在村里搞工作。低头看屏幕,抬头看青山,分不清自己是在上班还是在休假。

好几次,我编着编着关于战“疫”前线的稿子,忍不住泪流满面。没有语言可以表达我的心疼与感动。语言,在很多时候都是苍白的。活着,就该珍惜活着,就应该活出一个人的样子。我珍惜过吗?从现在起,我懂得了珍惜。我不想装。我得承认,我活了半辈子,如今才真正懂得珍惜。

这个人间,有太多的不值得,但只要心有所爱,一切都是值得的。更是珍贵的。阳光、空气、水是珍贵的,森林、庄稼、云是珍贵的,风声,鸟叫、虫鸣是珍贵的,山歌、牧笛、炊烟是珍贵的,汗水、微笑、眼泪是珍贵的,文化、良知、诚信是珍贵的……谁的眼里心里装着这些,谁就是一个珍贵的存在。

编稿子的间隙,我喜欢走到屋旁的菜园以及小树林里独自呆上一小会儿。我好像是要去寻找什么,又好像是要去丢掉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想要。我只能说,有一种细微又浩大的力量在菜园里在树林里,生生不息,召唤着我,走进去。我只要走进去,我就能获得某种悠远的宁静,以及莫名的舒坦。

一些枯黄的松针掉落在我的头发上,我并不急于摘掉,我顶着它们,就像顶着一个世界……


5

2月14日。正月二十一。

朝霞满天,晨曦微露。站在院子里,深呼吸,真好,我在朝霞的光辉里,在晨曦的拥抱中。我笑了——我两手空空,我十分富有。

静。前所未有的静。我所居的这个村庄,暂无确诊病例,它是幸运的,它静得叫人感恩,静得叫人揪心。建始已有确诊病例45例,湖北省51986例,全国55748例……每一天,看着那些变化的数字,心里的疼痛就阵阵袭来……

村庄里的人都还在睡呢。真睡,装睡,醒着睡,半醒半睡,似醒似睡,谁还不会?反正起床了,也顶多像我一样,在自家院子里转悠。这段时间,别人家的院子,已经变成个远方。远方不欢迎你,你也不必枉自多情,毕竟攸关性命。而自家院子,天天都在转,每一寸地方,都太熟悉,很难构成诱惑。若是某天成了一种诱惑,说明一个人早就失去了自家院子。失去的时候,不知不觉。

记得年少时,我在院子里转悠,心却在院子之外群山之外的远方神游。那时总有做不完的梦,只是没有半个梦是关于自家院子的。

有梦无思亦无忧,只管努力向前行。我的双脚就那样毫不留恋地往院子外走,往村子外走。我的脚步急促而笨拙,我把院子里新开的百合花碰得花枝乱颤,我把小路上好几丛小草踩得低下了头,花草的芬芳沾在我身上。我从巍巍青山前走过,我沿幽幽清溪畔走过,山水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刻在我心里。我以为我经过了身边的一切,其实是身边的一切经过了我。

我的身影渐渐从村头那条公路上消失了。村庄不动声色,她知道,那个大步往村外走的我,最后会走回来的。村庄有的是时间。村庄好像一直在等谁回来,安详又执着。村庄好像从来没有等谁回来,无思也无虑。

院子因为少了我的转悠而空了不少,院子里的尘土也少了几回的飞扬,院子里的小草也是多了几分生长的空间。院子里,不差我。村庄里,更不差我。村庄里少了一个成天胡思乱想的人,村庄里的风都吹得流畅些。

总有一场风,将一个离村庄远去的人刮回来。回来了,就不想再离开。但还得离开。于是,但凡有时间回到村庄,回到自家院子里,总是那么的幸福又伤怀。

太阳渐渐升起了,暖。我也不能老在院子里发呆了,我得回到电脑前编稿子。抬头望一眼天空,阳光似乎过于强烈,显得惨白而刺眼。

午后,阳光说没就没了,很快,黑云压村,伴随着三两声闷雷响起,下起了倾盆大雨。老天爷,还真是说翻脸就翻脸。

更猛烈更狂野的来了!忽地,站在阳台上的我,被眼前的景象着实给吓住了。漫天的冰雹砸下来了,风也发了疯了乱吹,天地间,只剩白茫茫的一片,以及沉闷又急促的响声。几分钟过去,地上,屋顶上已遍布一层冰雹。早上那个静美的村庄,哪里还有半点影子,现在只剩一个在冰雹突袭中默默承受的村庄。村庄在冰雹中失去了面容,但村庄的风骨还在。

冰雹终于停了。村庄的样子也重新变得清晰了。那是受伤的样子,一块块油菜、白菜、豌豆已经面目全非,砸伤它们的冰雹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躺在它们身边,以融化逃离作案现场。

母亲走到她的菜园里,没有说话。我跟在母亲身后,也没有说话。

我知道,村庄,还是那个村庄。给那些受伤的庄稼一点时间,只要它们的根在土里没有受伤,它们就一定会再昂起头,挺起腰,长出新的叶子。

希望,常常在疼痛里萌生,不是吗?

疫情,终将过去。春暖花开,定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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