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喜鹊叫了一早上
这些天,我在村里,差不多跟两只喜鹊混熟了。当然,这只是我单方面厚脸皮的以为。
早晨,我来到院子里,总是不由得被两只喜鹊吸了睛,它俩一会儿双双依偎在某棵树上兴致勃勃地玩“二重唱”,一会儿又分开停在两棵树上优雅深情地来一段对唱。这一对精灵,忽停忽飞,忽分忽合,忽远忽近,高一声,低一声,紧一声,慢一声,硬是不知忧愁为何物。偶尔掠过一群小麻雀,翅膀扇动空气的声音,衬着喜鹊的大嗓门,倏忽间,叩开我身体里的一扇门,奏响乡村里的一首晨曲。
阳光很好的早晨,我披一身光影,仿佛自己瞬间变新鲜了,又仿佛自己也是一道光,轻盈盈的,莫名地想把什么点亮。两只喜鹊呢,总是如约在院子附近出没,发出似昨日又不似昨日的叫声,那清亮亮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回荡在我心里……
我的眼睛总是忍不住追随两只喜鹊的身影。它们在空中掠过的一道道优美的弧线,轻轻松松点燃了我身体里那些潜藏的飞翔因子。我一动不动。我翱翔天际。
此刻,我看见两只喜鹊飞回家了。它们的家在我家附近一棵高大挺拔的花栎树上。起初,它们在那棵树上只做了一个窝。后来,它们在原先那个窝上面的树杈上搭建了一个新窝。自从有了这个发现,我有意无意间总会朝那棵花栎树看一眼,就像在看一项重大的工程,每一点进展都令人充满希望。只见它们衔来树枝,根根相扣,层层堆叠,十来天过去,一座“小木屋”就落成了。
谁知道两只喜鹊干嘛要在一棵树上做两个窝呢?鸟的世界,人不懂。毕竟鸟玩的是整个天空,人在地上仰望天空,不过是望望。
这不,两只喜鹊又叫了一早上。
我听着,啥也弄不明白,却又像傻子一样快活。
白雪白了青山头
村里,下了一场春雪。
好些年了,村里下了很多场雪,我都不在场。
这次,在。真好。
我暗暗希望雪下得大一点,再大一点。我多想再看一眼这个叫做家乡的村庄变成银妆素裹的样子。那是我记忆深处的美好——有一个儿时的我,喜欢在村庄的某个角落里看雪——雪落村庄,我视野里我生命里最初的雪,是怎样把村庄变成一个超凡脱俗的世界,令我痴迷。越远去,越痴迷。
雪,就是雪,它才不管我怎么想的呢?它只管按自己的意思来。想下多少就下多少,想下多久就下多久。就是因为这样,雪才迷死人没商量。也只有雪,总能叫我妥协。
雪下一会儿,停一会儿。屋顶上,树梢上,落了一层稀稀疏疏的雪,我还没来得及一一打量呢,就融化了。正遗憾着,雪又下起来了,重新给村庄描上了淡淡的妆。于是微笑又回到脸上,欢欣又荡漾心间。
在若浓若淡的雪色里,夜色徐徐来临。夜里,雪将继续下吗?我不知道。若下,那来自天际的至冷至洁至白至美之花,将穿过海一样浩渺的黑暗,不会迷路,更不会彷徨,每一片都会分毫不差地落在注定要落的地方。那是一场白与黑的碰撞,是一场静静悄悄又光芒万丈的绽放。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叫醒了我。
披衣起床,心想,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雪了。
习惯性地,站在院子里,举目四望,惊喜就出现了——环绕村庄的群山之巅,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雪!在天边,在眼前。像一个若即若离的梦,如一幅似真似幻的画。
初春,白雪白了青山头。
净。一瞬间,全世界纯净了。
野花香了七里远
午后,我向着我家屋后的山林出发了。
我想去看看我曾经砍过柴捡过松果采过野花的那片山林。我在家里每遥望一次山林,置身其中的诱惑就强烈一分。
穿过屋后一坡含苞欲放的油菜花,我很快走到山林边沿。停下脚步,我不想匆忙地走进去。这就像去见一个深爱的人,越走近,越不安。我的目光急切又慎重地望向山林,不错,每一棵树每一根草每一片落叶似乎都是我记忆中的模样。林间小路依然蜿蜒其中,像一种明晰又亲切的等待和指引。
双脚踏上满是落叶的林间小路,呼吸里全是草木的味道,实在妙不可言。幸福里带点伤感,欢快中夹着慌乱。
许多画面,一一浮现在眼前。年少的我,背个背篓,提把镰刀,与几个小伙伴一起穿梭在山林里砍柴。没有哪个角落我们没去过,哪里松树密、哪里杂树多、哪里刺成堆、哪里有个天坑,哪里有块大石头,我们都清楚不过了。那时候,村里谁家的孩子还没上山砍过柴呢?哪像现在的小孩,偶尔进次山林,跟探险似的。我们小时候进山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砍柴就跟玩游戏一样。划个口子摔个跟头,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我记得,我们上山常常不带绳子,而是在山林中寻找一种葛藤用来捆柴。用葛藤捆柴可是个技术活,得两人相对,用脚蹬着柴,用手拉紧葛藤打好结。有时用力过猛,葛藤断了,柴散开了,两人四脚朝天,哈哈大笑,只得又去寻找更结实的葛藤。
把柴捆好后,就顺着陡峭的林间路往下拖,拖到山脚平坦处再背,这样省力一些。
不过今天,我不打算带走一根柴。在这片山林里,我能带走的,早已带走;我带不走的,永远都带不走。
春风轻拂,一缕清香沁入心脾,环顾四周——原来,一株掩映在丛树之中的野梦花灿然盛开。
快步走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每一朵都楚楚动人,我忍不住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当然,更多的美定格在我心里。
晚上,我把野梦花的照片发在了微信朋友圈,一个朋友评论:香。
想想,这个朋友离我大约七里远。
嗯,野花香了七里远。
春雨下了一整夜
春雨,一直下。
好几天了,没个停的意思。村庄烟雨蒙蒙的,像一幅变幻莫测的水墨画。已是农历二月初,环绕村庄的座座青山似乎还在沉睡,非要雨打湿它们的心,才能醒来吗?
白天,趁着雨歇的间隙,我在屋旁的空地上洒了一些一串红、十样景、满天星、勿忘我等花种,另外给一盆百合花换上了松软肥沃的土。干这些的时候,我心里已然盛开一片绚烂的花朵……
乡村的夜,浸在淅淅沥沥的春雨里,显得暧昧又深沉。
乡村的人,隐在春雨浸透的暗夜里,变得安静又迷惘。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春雨在窗外,春雨在野外,像谁谁谁的诉说。一个人听或不听,其实也是春雨洗礼万物之中的一类。这和春雨洗礼一朵花一根草是一样的事。不过花草比人经得起洗礼些,它们一生一世仰面朝天接受雨的洗礼,越洗礼越意气风发。人躲在屋里,看见自己蒙尘的心,很可能连试着接受洗礼的勇气都没有。所以,大自然中,只有人在春天常常没个春天的样子。不,很多人也有过春天的样子,那是在当个孩子的时候。
今夜,我不关心任何人。我想让我的耳朵去到雨中,掀开层层雨帘,捕捉那些稍纵即逝的除人之外的别的声音。
我听见了,我播下的花种在泥土里窃窃私语,预谋一场风华无限的盛放;我换过土的百合花在互相打气,要把根扎到深处去;我没有打理的那几盆多肉在暗暗发笑,它们打算将一个新的四季又全都活成春季……
我听见了,一块块庄稼交头接耳,比劲似的在夜雨中疯长;一根根竹笋吮吸着雨水,抖擞抖擞精神,一秒不停地向上,向上,泥土松动的微响,复活了一千个春天;一溪溪春水泛起无数涟漪,沉寂了一冬后,条条清溪积攒了太多的情话,悠悠地说与天地听……
已是深夜,雨下得更急了。
我还在听雨吗?是的,我还在听雨。我的身体里全是雨声,我是一个春雨纷飞的人哪!
一些雨滴不按套路出牌,从我的眼睛里溢出来了。有些事,刻意不去想,一不留神,还是会浮现出来。比如,一个孩子的身影,我每想一次,心里就像被什么扎了一下。那是在湖北十堰,一个六岁小男孩在他的爷爷死后,独自守护着爷爷。他怕有病毒,不敢出门,直到志愿者到来……
下吧,让春雨荡涤一切,抚慰一切,温柔一切。杏花春雨江南,依然值得期待。
春雨下了一整夜。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文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