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

黎采

是的，我迟到了。

迟到了好一会儿。

我一路着急忙慌地来到你的面前，甚至忘了把眉毛描得跟你相配一点。

而你，在三月的阳光里一言不发。呵，我远远地看见你，只一眼，心就乱了。叫我如何不走近你？

其实我也知道，你就在那里，不会走远，更不会躲起来。

原谅我的目光有些羞怯，我不知道该怎样看向你，从哪个地方开始看你。

明媚。太明媚。你落落大方地挺立在旷野之中。你就是三月的初绽。

你——樱桃花——又一次成功地把我迷得神魂颠倒。每一次，我都以为是最后一次。

今天午后，阳光很好，我独自漫步，只为把你寻找。

我不确定是否能找到你。我没有方向，也不想打听你在哪里。我要的是邂逅。我就不信了，我一直走，会一无所获。

这些天，我在这个村庄里待着，像村里人一样，啥时饿了啥时做饭，天晴时就在自家田里转几趟，下雨了就在屋里烤柴火，好几回“日晚倦梳头”，头发蓬乱得跟那路边的野草一样放肆。但我其实还是个外人。村里人见我就说，你还不回城？我一笑。我无言以对。就像一株含羞草被什么碰了一下，全身都不由自主地闭合起来。

唯一能让我有底气的，是我总算还有个老家在村庄里。那是我曾经不是“外人”的证据。老家是个多么重要的存在。我甚至不敢想，总有一天，我连老家也没了，我要怎么在村庄里毫无距离感地待上一时半会儿呢。我忽然想哭。

我明白，村庄里早已没有我什么事了。那些山啊、水啊、田啊、路啊……全都以一种不声不响的方式疏离着我。不怪它们，是我在时光里背向它们，一步一步地走远了。它们可能已经不太记得我了，所以无法敞开胸怀认领我了。

我像个失恋的家伙一样，无数次抬眼把村庄一望再望。我明明知道，那些我走过的乡间土路，几年前就所剩无几了；那些我看过的花树，很多早已不知所踪；那些唤我“采娃子”的老人，接连长眠地下了……但我就是阻止不了自己没完没了的凝望。村庄就这样被我望得不情不愿，不语不笑。

我以前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再也找不到我走过的路，寻不着我看过的花，见不到我牵挂的人。一条条水泥路毫不留情地覆盖了我的一部分过去，一根根消失的花树尘封了我的许多回忆，一座座没了主人的老房子空洞了我的缕缕思绪。那么真实的生活痕迹呀，正在一点一点消失殆尽。没有什么可以证明我脑子里翻腾的画面是真的。我也找不到一个缺口或者一丝缝隙，让我可以看清一些我努力想要留住的东西。

恍惚间，走到一个转角处，一树樱桃花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了——对面山脚下的你，像一团耀眼的白光，瞬间清除了我一身的阴霾。你衬着一座土墙瓦房和一片青青竹林，万般妩媚又极致清新。这个惊艳的邂逅，着实来得令我措手不及，我差点就直接踩着别人家的洋芋田冲到花树边了。

当然，我没有踩任何一块别人的田。我不能让村东头几个育辣椒苗的乡亲抬头远远地看见我，以为村庄里来了个脑子有毛病的人，居然随便踩别人的田。万一踩到已钻出泥土的洋芋苗，岂不是罪过大了。就算没有踩到洋芽苗，出现在别人田里，还是有种如同做贼的感觉。没有哪个农人乐意自己辛辛苦苦耕种的田被胡乱地踩上几脚。毕竟那是用汗水浇灌的田，长满了虔诚的期待，蕴育着浩瀚的生机。这个世间，不是每一寸土地，一个人都有资格用双脚踩上去。

我从原路返回。我得回到家附近，那里有一条小路通向那树樱桃花。

大约花了十多分钟，我终于来到花前。虽然花并没有等我，但我还是觉得自己迟到了。

我确实迟到了。此刻，我看到的花，已经不是十几分钟前在远处看到的那树花了。在我赶来的路上，一些欲放未放的花朵已快舒展开每一片花瓣，一些绽放的花朵开始走向怒放了，一些香气被风带走了，一些花瓣悠然飘飞了……

而我，也不是十几分钟前在远处眺望花树的我了。在我奔向一树花的路上，我又老去了那么一点点，我的惊喜竟然转化成慌乱，一些茫然随风而逝了，一些清欢不期而至了……

我且与花缠绵。怎么个缠绵？天知地知花知我知，就行了，我不必向谁交待。

离开花树的时候，我不孤单。我的眼眸里，满是花影；我的呼吸里，全是花香。我迟到了，但花树依旧赠予我所有它的美好。

这让我有点迷惑。究竟是我迟到了，还是我与花树的相遇是刚刚好？

无所谓了，我反正总是在迟到。这一次，算不算，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村庄里多少次的花开花谢，多少次的日升日落，多少次的云蒸霞蔚，多少次的鸟飞蝶舞，我都没赶上。我总是在那个百里之外的县城里，做着永远都做不完的事。这些数不清的迟到，最后都化为一声别人听不见的叹息……

今年春天，我算是很奢侈地过了一把村居生活。我暗暗告诉自己，我得珍惜着过。我想，等我回到城里，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我可以靠着这些天留存在我内心深处的村庄的容颜以及声音等，屏蔽许多喧嚣，守住寂静欢喜。

这就是我在叹息过后对自己所做的拯救。或者，算是一种迟到的觉醒。我不要在以后的日子里，为自己更多的迟到而怅惘。

每一天，每一刻，过去了就永远过去了。所以，每一次迟到都是永远的迟到。一次次的迟到堆叠起来，就把人埋住了，人好不容易挣扎着跳出来，也是一身疲惫，满心沧桑。

如果只有迟到，没有觉醒，倒也可以悠哉乐哉地过一生。但一个人总有觉醒的时候，觉醒也常常迟到，于是，才有那么多的错过，那么多的遗憾，以及一些不敢相信的惊喜。

不知怎地，我想起了席慕容的《一棵开花的树》。年轻时读，心里闪现的是唯美的画意；如今再品，却恍若隔世，心里只剩荒凉。一棵开花的树，是在佛前求了五百年的“我”，也是无视地走过的“你”。你和我，穿越漫漫红尘，早已没有所谓的你我之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要相信，我正在懂。我们都隐姓埋名。我们终于见到那个最真的自己。

我们相视一笑，只轻轻地对着空气说一句：对不起，我迟到了。

202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