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我走出门,是想把自己淹没在黑暗之中。
其实外面并不黑。暗,还是夜的那种无边无际的暗。
今夜的暗,似乎带点莫名的温柔。而我正好渴望被温柔以待。
我一抬头,就愣住了——一轮明月挂在树梢。明,那是只有月亮才有的明,那是恍若梦境的明,那是瞬间叫人失语的明。
月,就是这样,清清幽幽把人间照得明亮,把人心照亮。不耀眼,最耀眼。无颜色,最颜色。谁又能拒绝月之明呢?反正我是不能。
我一门心思追寻暗,却一不小心被明俘虏。
这并不表示我变心了。这只能说明我随心了。我的心里全是月光,我拿自己也没有办法。
我不由得走出了院子。院子里有灯光,院子里的月光不纯。我要把自己扔进灯光照不到的暗里,融入月光浸透的暗里。我隐隐地感到,那是一个缥缈又绚烂的世界。我的脚步正慢慢地向它迈近,我纷纷的思绪一路奔跑,不知去向。
就在这里吧。不必再向前向后向左向右了,这里,就很好。不要问我这里是哪里,这里即这里。月光之中,哪个人不是像藏着满身秘密呢?这个人,不认识白天的那个自己。白天的那个自己,根本阻止不了自己在月光下成为一个散发秘密气息的人。
这本身就是个秘密。
秘密就是不可说。在秘密面前,说,是一种破坏。尤其是对于被月光轻抚过的秘密。
多少年了,我早已学会了在月光里一言不发。
今夜,也不例外。我要静坐在月光里,把一些秘密,轻轻悄悄地晒在月光下。从此,它们就是浸透月色的秘密。我回想一次,就会微笑一次。
首先晒的,是一些零星的画面的秘密。
远处有个人影,嗯 ,那是我又在村庄里一边闲逛一边遐想:三千年前的春风啊,是怎样吹开美得无与伦比的《诗经》:“春日迟迟,卉木萋萋”“燕燕于飞,下上其音”“采采芣苢,薄言采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字字句句,篇篇章章,穿越悠悠时空,惊艳颗颗凡心。
我站在村庄里的一块高地上,俯瞰山河锦绣,竟有种不知身在何处、不明今日何日兮的错觉。莫非,三千年前的春风与吹过我的一场一场春风并无差别?抑或,有一个我被一场春风吹到了三千年前,不禁意乱神迷?
算了,不去想这么费劲的问题了。
且仔细瞧瞧我身处的这个村庄,卉木漫山遍野,燕燕尚未归来,桃花已然绽放,不见采女身影,但那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这个村庄能提示我想起那些诗句,以及诗句里蕴含的无限缤纷又素雅至极的美好意境。这就够了。就像当你触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八个字时,总能于千万人之中想起某个人,有那么一瞬,你眼里的光足以温柔整个世界。
接下来,晒晒一些声音的秘密。
就在今天早上,我又当了一回村庄的倾听者。
我本来打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点文字的,但那些鸟儿一个劲儿地在房前屋后撩拨我。偏偏我又经不起如此活色生香的撩拨。索性不写了,就把这鸟语听个够。我仔细观察了,害我心神荡漾、魂不守舍的,大约有三种鸟儿:十来只画眉,二十来只麻雀,五六只喜鹊。它们倒也是鸟以类聚,画眉、麻雀、喜鹊各自群飞。画眉停在哪丛树上,麻雀和喜鹊是不去凑热闹的;麻雀落在哪棵树上,画眉与喜鹊就算飞到树边,也不会停下。这像一种约定俗成的礼仪,又像一种古老神秘的规则。越是看不懂,我越想看——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
它们飞飞停停,我的眼神飞飞停停。只有我的耳朵,一刻不停地在聆听。我第一次觉得,两只耳朵不够用。鸟语啾啾,此起彼伏,或紧或慢,绵绵密密,悠悠扬扬,如丝如弦,似玉似绢……耳朵里装不下,向全身蔓延开来;全身也装不下,飘飞到山川田野。哦,不,鸟语本来就在山川田野。山川田野,每天清晨是被鸟儿叫醒的。我甚至有点嫉妒山川田野。我多么希望,我每天都被一两声、五六声或是八九声鸟儿的清唱叫醒。睁开眼睛,不算醒来。打开心灵,才是醒来。
在逝去如飞的日子里,我无数次浑浑噩噩地按时起床,那个穿衣、洗脸、刷牙的我,只有一个躯壳在机械地做动作,躯壳里那颗心没有醒来——我这么毫不客气地揭露自己的颓丧的时候,我是醒着的——这全靠我听见的鸟语——是它们,在我的身心里写满了真实:美与空灵,其实就在身边。我的头发丝都在鸟语里沉醉得飞舞起来。
恍惚间,我似乎顿悟(也许叫胡思乱想更合适)了一些事情。所谓的文字,不过是天地万物先在一个人的身体里心灵里写过了,再通过一个人以一种新的方式呈现出来。你让云写过你,你的文字就如云;你任风写过你,你的文字便像风;你让大海星辰写过你,你的文字就似大海星辰;你任时光写过你,你的文字便若定格的时光;你让花香写过你,你的文字就有淡淡的芬芳;你任鸟语写过你,你的文字便带一丝天籁的范儿……
我得承认,年轻时,我为村庄写过的有些文字,是为写而写。或许,村庄的许多秘密,我到现在都不曾谋面。那些仅仅依附于华丽修辞与巧妙构思而没有真正体悟的文字,不过是一袭镶满水晶的外衣。撕开外衣,里面是尴尬的虚空。然而,很多时候,我可能连自己都被自己骗了,我习惯了“我式”的表达——我喜欢村庄,这是真的——我笔端流出的部分文字,是我潜意识里那个“我喜欢的村庄”,我没有问过村庄愿不愿意——我无知地沉迷于“我”的感受,这就是一种假喜欢。
我感激地停住。一个人,短短一生,最可怕就是一直不曾醒来,却又不自知。这个早上,幸亏我没写一个字。我在月光下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多么熟悉的村庄呀,却常常高深得令我深感惭愧又肃然起敬。村庄,是你一次一次在不经意间,让我做回自己,或者成为新的自己。也许,在别人看来,你普通得不值一提,但在我眼里心里,你是个不可替代的可爱存在。以后,我还会写你,我的文字可能断断续续,结结巴巴,那算是我在笨拙又真诚地与你对话。我也知道,我的文字永远都不可能像你写在我灵魂里的无字之书那般辽阔而深情。在村庄面前,做一个率真的孩子就好。
我相信,村庄能窥见我的心思。从我的眼眸里,从我的笑容里——此刻,我无字的表达,正在月光下盛开,盛开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
我想,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有一天,你忽然发现,你真真切切地被你喜欢的事物或人写过。
那就像看见一个纯净的梦,让人不忍去碰,或者,快要碰到时,又羞怯地缩回双手。究竟怎么办才好呢?这可能也是个秘密。只有月光知道答案。
好吧,我假装懂了,收起我所有的秘密,潜入月光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