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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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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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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早晨一样清白

黎采

一个新的早晨,来临。

你喜不喜欢,每个早晨都会来临,不容拒绝。每个早晨也都会离开,同样不容拒绝。

我忽然发现,我竟然对早晨满怀依恋。

如果说时间是一本厚到不可丈量的巨书,那么,每天则是其中一页。而早晨,属于一页的开头部分。

这个开头,在被写上什么之前,不能说是空白,但却有一种淡淡的清白之感。它真实又缥缈,辽阔又细微,古老又新鲜。

你看吧,它就在那里。

在天色微明、霞光未染的天空里,在晨曦初露、薄雾缭绕的田野里,在树影婆娑、野花泛香的山林里,在悠悠流淌、涟漪微漾的河水里……

在一株庄稼恬静匀称的呼吸里,在一根野草不慌不忙的摇曳里,在一只蝴蝶轻盈散漫的飞舞里,在一头老牛沉静安然的凝视里……

它在游走,在蔓延;它在停留,在彷徨。它离我很远,好像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它离我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把它抓住。我企图将它细细打量,它就毫不留情地变模糊了;我一动不动,不那么执着地搜寻它,它却又重新变清晰了。真是个捉摸不定的存在。

这样的清白,是我记忆中关于早晨的清白。只与村庄有关。与这个我日日厮守的小城无关。再小的城,早晨的清白,也早已无可避免地蒙难。城市的早晨也因此不像个早晨。城市的早晨,热热烈烈到疲惫不堪,五光十色到渺茫慌乱。

在城市的早晨里,我常常陷入深深的迷惘。我想逃,双脚却踩在虚空之上。我试着去接受,试一次,败一次。我的叹息,淹没在城市无休无止的喧嚣里。

所幸,那些关于村庄的早晨的清白,宛若一道皎洁轻柔的光,无声无息地,不偏不倚地,穿过漫漫岁月,掀开层层迷雾,终于,在某个宁静的时刻,轻轻地照在我的心上。我的身子颤了一颤,尘土跌落一地。原来,真正属于一个人的东西,从来都不会走丢。那种“迷路”了的东西,你不必等,一等就成执念。有时,执念是个可怕的东西。

扯远了。停。

那些清白,是村庄里很多个早晨的清白沉淀在岁月深处的缕缕痕迹。最后,所有清白的早晨都汇成一个清白的早晨,就像条条清溪汇成一条清澈的河流,浩荡,神秘,奔流在我的血液里,隐约在我的旧梦里,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在城市的早晨里,我无师自通地掌握了一项本领,那就是在感到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我便从那些与清白有关的旧梦里取出几个片段,一看再看,一言不发,一再沦陷。

此刻,我正在这么干。这甚至带点逃离现实的快意感觉。只是,明明是真实的存在,却偏偏虚幻得叫人忍不住伤怀。

算了,不管这些,我得心无旁鹜地回望那些早晨的清白。不然,那些清白一旦被凡俗的杂念打扰,说不定顷刻之间,就会头也不回地弃我而去。我可不敢冒这个险。

那就虔诚地回望吧——

村庄的早晨,静。村庄的静,是城市不懂的静。清白,从可触可碰的静里悠悠扬扬地透出来。

一切都经历了一个夜晚,昨天永远地向着过去撤退并远去了。黑夜是一袭变幻莫测的隐身衣,一切隐在其中,万物以及人都学会了隐忍不语。早晨在黑夜前方招手,不知是不是与黑夜对视了一眼,刹时心领神会。显然,早晨的静是继承夜之静而来。尽管总有五六只鸟儿耐不住寂寞,清亮亮地喊几嗓;总有一阵阵清凉的风掠过,惹得草木沙沙作响;总有三两只猫在谁家屋顶的灰瓦上练习奔跑,脚底飘忽出一串急促低迷的音符……就是因为听得见这些声响,才敢说山野是静的。就是因为山野静得如此纯粹,才能说清白就藏在静中。

早晨,许多东西还未醒来,许多东西一直醒着,许多东西似醒未醒,许多东西就要醒来。一切都在静里相依相伴。静,让村庄散发无处不在的清白气息。早晨,是多么珍贵的清白时光。人在其中,就被清白浸透——清白的人,在天地之间挺立,在山野之间呼吸,像一株带着露珠的植物,自己都能爱上自己。

村庄的早晨,净。村庄的净,是城市失去的净。清白,于轻轻盈盈的净里不动声色地漫出来。

净在一丛一丛草尖的露珠里,净在一朵一朵山花的芬芳里,净在一缕一缕晨风的轻抚里,净在一片一片白云的微笑里,净在一声一声草虫的低鸣里,净在一条一条小溪的歌唱里……天然的净,从容的净,流动的净,跳跃的净,凝练的净,烂漫的净,辽阔的净,微小的净。每一个早晨,各种净,在村庄的各处停驻、穿行。各种净,交融成村庄特有的深邃之净。

净着,也就清白着。村庄好像从不沾尘埃似的,村庄好像从未凌乱似的,村庄好像始终没人动过似的,村庄好像忘记了昨天似的,村庄好像不期待明天似的,村庄好像只是什么也没想似的……当然,都只是好像。但不等同于假象。清白,就在这似真似幻之间。

更重要的是,村庄的早晨,神奇般地纯净了村庄以及一村人的许多过往,清白了缕缕纷飞的思绪。这样的清白,让村庄始终保持着一份年轻和率真,让一村人拥有一种闲适与力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里人,眼眸里盛满这样的清白,呼吸里潜伏着这样的清白,用一生的时光,耕耘大地……

静而净的清白,在一村人开始奔赴各自农田的零乱脚步声里散乱了,在一些经过村庄的车辆的喇叭声里破碎了,在一群被赶到村东头吃草的牛羊的咀嚼声里缥缈了……匆匆地,早晨就过去了。清白,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拿走,给藏了起来。

这一藏,村庄里也没谁在意。一村人都在忙着这活那活。不要说早晨的清白,就是正午的烈日、如注的暴雨、呼啸的北风,也不能让一村人放下手中的活,享受一时半刻的清闲,体验一望无际的清白。再说,今天早晨的清白没了,明天早晨还有。一村人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这早晨的清白,可算一个。但一村人还是不会在意。他们不是故意的。其实,他们本身就是村庄每一个早晨的清白里的一部分。一村人懵懂地清白着,始终不向自己投一丝欣赏的目光。

只有像我这种远离了村庄背叛了泥土的家伙,终于发现自己怎么也走不出村庄的时候,无奈地苦笑一下,悄悄地把那些村庄的早晨的清白打捞出来,试着救一救自己日渐荒芜的心。

这像一种惩罚。

不,这就是惩罚,一次一次地击打在我的心上。疼痛。略带幸福的疼痛。生命,本来就充满疼痛。连疼痛感都没有了,活着也是活死了。接受惩罚,让心疼痛,我就寻回了更多早晨的清白。

有一种早晨的清白,最是难忘。那就是下了一夜雪后的早晨的清白。雪,洁白了村庄,惊艳了时光。

早晨,推开门,霎时,天地雪白,万籁俱寂。人呆立,人欢喜。雪,摸黑创造了一个真实的梦幻世界,在早晨,把一村人的目光点亮。

一些愁绪被雪掩埋了,一些困惑随雪融化了,一些颓丧让雪没收了……

一些清欢跟雪回归了,一些希望由雪唤醒了,一些力量经雪复活了……

雪,白。雪白雪白雪白雪白雪白雪白雪白雪白雪白雪白雪白……村庄的早晨,在一场雪里,清扬婉兮。清,白。铺天盖地的清白,千姿百态的清白,无思无虑的清白,有情有趣的清白,古朴自然的清白,崭新优雅的清白……满眼都是清白。满心皆为空灵。清白,素兮,绚兮。

世有清白,似雪纷飞……

多少年了,我的脑海里,总下着一场雪,在村庄的早晨。我微笑,我流泪。那些雪,总有一天会将我的黑发染白,我一点也不害怕——我甚至很期待,那些早晨的清白,写进我的身体里、灵魂里——那样的我,宛如初生……

活着,当像早晨一样清白。


2020.6.17 于建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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