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水。一河清亮亮的水。
丛丛芦苇临水而立。
清风,掠过。河面泛起层层涟漪,芦苇轻轻摇曳。
午后,或是黄昏?不明。
一个人,隐在芦苇丛中,飘然行进,没有一丝声响。像拥有绝世轻功一样,只见迅疾闪过的身影,看不清任何面部表情。这个人,差不多只有一个影子的形象。
这个人,在寻着什么。
芦苇被这个来历不明的人打破了平静,颤栗般的一再弯腰。河水可不怕这个人的到来。河水知道,它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把一个人阻隔。把人与其心里所追寻的东西阻隔。河水是从人的心里流过的。人的心思,被河水窥得清清楚楚。河水带走了人的一部分心思。而有些心思,是深植在内心深处的,再汹涌的河水也带不走。水有水的能耐。人有人的倔强。
恍惚的人,一不小心,一脚踏进河水里。这是河水没有料到的。河水浅吟一声,溅起一簇凌乱的水花。人依然不声不响,只是连忙缩回脚,但已经迟了。冷,河水的冷,从脚底蔓延,很快袭遍全身。
人,可能一辈子也越不过那条河。刹那间,人,打了个激灵,如梦初醒。不,不是如梦,而是从梦中醒来。刚才那些断断续续的画面,都是一个人在梦里所见的幻象。
这个人,就是我。
原来,在水一方,是个梦。
我在黑夜里睁开眼睛,试图寻找一条秘密途径,重新进入梦中的情境,但没有用。一点用也没有。我根本就是在黑夜里做白日梦。我为什么要醒来?醒来了,再怎么努力,也回不到从前的任何一个梦中——那种怅惘,正在把我眼里残存的光毫不留情地抽走,令我的嘴巴不由自主地闭得更紧,使我的额头无可奈何地添了几条皱纹。我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但这并不妨碍我继续痴迷做梦。允许有人时时刻刻都清醒得像要把世间一切看透似的,也应该允许有人无可救药地喜欢做梦。不然,人间多无趣。
人,总有很多种无能。发现一次,就衰老一点。直到接受所有的无能,人反而不衰也不老了。你一定看见过那些在夕阳的余晖里靠着墙根晒太阳的老人,目光呆滞,一动不动,看起来脆弱得像一根枯草,实际上坚韧得如一块石头。在他们面前,无能的是时间、活力以及希望。
有点荒凉。人活一世,谁也逃不过最后的荒凉。早点看清,倒也不是件坏事。
那么,在被荒凉吞没之前,索性坦然地让所有的在水一方经过自己。毕竟,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奇妙体验,或神秘诱惑。也是一个生命的旅程里无法言说的纯粹欢喜,或极致忧伤。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一个人,孤独地来到这个世界,走着,走着,总会遇到一个注定要为之痴狂的伊人。是的,就仿佛有一片茫茫的水,无情地隔在你和伊人之间。那伊人啊,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涘。你一再溯洄从之,可是,道阻且长、道阻且跻、道阻且右。伊人呢,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你的脚步急促又慌张,你的眼神温柔又苦痛,你的心里坚定又迷惘。你甚至有些气恼了。可气恼过后,陷得更深了。你要怎么办呢?你无法停止找寻,你也可能永远无法走近伊人。
水,隔着你切切的爱恋与相思。隔不断你无尽的爱恋与相思。水,倒映着你浅浅的笑、微皱的眉、飘忽的身影。你,望极天涯,望尽流云,望穿秋水。水波荡漾,你随波荡漾。你飞跃,下沉。你明亮,黯淡。你的心呀,乱得天翻地覆。你的情丝,散成粼粼波光。你就这样忘了时空,忘了自己。你唯一忘不掉的,是在水一方的伊人。
你这一生,仿佛就是为伊人而来。可那些水从不消失,也许一直到你白发苍苍。你轻轻地叹一口气。时光又有什么用。时光才不管你的情一日一日地堆积成高山峡谷,流淌成江河湖海。时光负责带你来到人世,也会负责地带你离开。你的白发,时光不会买单。你的深情,时光不会保管。时光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活到老的人。
只是,你的双眸,可曾发现,你对伊人的追寻,本身也是一种梦一般的存在。你在漫漫时光里书写一首无字的情诗。诗绪纷飞,每一缕都是惊艳的片段。你在天地之间活成一道绝美的风景。情,是这片风景里永不凋零的花朵,开在红尘之中,开在生命深处。
谁是谁的伊人?莫问。
所谓故乡,在水一方。
每一个远离了故乡的人,走出故乡的第一步,也就被故乡远离了。故乡,是一个人离不起的地方——通常,一个人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早已回不去了。时光,总是跟人开玩笑。
时光也没有跟人开玩笑。时光自顾自地流淌着,人活在时光里。时光不过是带着人过完时光里的一小段而已。可以说,小到只有一瞬。谁也没有本事把时光怎样。
好吧,不怪时光,只怪自己曾经年少轻狂,一不留神就弄丢了故乡。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苦笑,其实是不见眼泪的流泪。泪水全部流在心里。
像我这样的人,多半是被一个魔咒困住了。生活在故乡的时候,从来不曾好好地把故乡打量一眼。总以为外面的世界更精彩,于是,头也不回地奔向远方,日夜兼程,风尘仆仆,追逐着所谓的追逐,梦想着所谓的梦想。渐渐地,在一些孤独的瞬间,才猛然发现,自己与故乡,渐行渐远。那是一种叫人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远。那是一种使人害怕的远。这些年,我穿行于高楼林立的城市里,双脚走在坚硬的街道上,我似一条离开了水的鱼,像一株找不到泥土的草。记不清从何时起,我开始慌了。
但还是得与现实妥协,与自己妥协。没有谁天生就擅长妥协。活着的代价之一,就是妥协。你妥协一万次,就鄙视自己一万次。但一万零一次,你还是会妥协。
我反正不记得自己妥协过多少次了。在城市里,我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一个“假市民”的生活。我很清楚,无论再在城市里过多少年,我本质上还是一个从乡下来的村姑。我融不进城市,也回不去乡村。我都快麻木了。有时,我真想狠狠地打自己两巴掌。不过,我总能在动手之前,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我在心里,静静地回到故乡。我跟一个笑话的距离,可能只有一毫米。
我深深知道,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回望故乡,也是徒劳的。身在喧嚣无尽的城市里,用尽洪荒之力,也无法再真正地回一次故乡。那个小小的村庄,那个我伴我长大的山窝窝,母亲一般地,把所有的本真、美好和力量都无声无息地镌刻在我的生命里。我没心没肺地离她而去,她也不计较。
还好,我终于发现,我的根,我的魂,始终都在故乡。从此,故乡,在水一方。
是的,我与故乡之间,已然隔着一湾流水——只有我自己能看见。这水,由逝去的时光、过往的真实、现实的虚空交融幻化而成。它静默。它流淌。它忽深忽浅。它时明时暗。
故乡的模样,在水边变幻莫测。时而是明丽的水彩画,时而是凝重的油画,时而是写意的水墨画……线条,或流畅或粗犷或飘逸;色彩,或明丽或沉郁或素雅;意境,或浪漫或浑厚或空灵……
挺好的,故乡的人哪,就在那画里出没。每一个,都在。你看,那在田间弯着腰割麦子的,是大伯娘、二伯娘、幺婶;那在地里挥舞锄头的,是明哥哥、寿二叔、三伯伯;那在溪边洗衣的,是莉姐姐、敏嫂子、四舅妈;那些在山上砍柴的,是友三叔、军哥哥、权爷爷;那让炊烟袅袅升起的,是秀婆婆、翠姑姑、英姐姐;那赶着牛羊走走停停的,是狗娃子、卓娃子、成娃子;那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的,是华娃子、兴娃子、庆娃子;……他们,是这画上的点睛之笔。他们,是一个村庄的魂。
一村人,依山傍水而生,挖泥拌土而活。一年一年,把个村庄渲染成一抹抹原始而温暖的人间烟火,描绘成一幅幅活色生香的岁月画卷。
我也曾拥有这样的烟火气。我也曾是这画中人。我在某条乡间小路上徘徊,在某片山花前伫足,在某座山林里采野果,在某棵大树下发呆,在某丛秀竹旁哼歌,在某块农田里劳作……那个我,是嵌在村庄里的我,是跟村庄一同呼吸的我,是不知忧愁为何物的我。
那个我,同故乡一样,如今,也在水一方。我隔着水把远去的我看了又看,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吧。别问我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