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苞谷
孟夏。故乡的那些村庄,全都是苞谷的天下。
谁家还没几块苞谷。许多个谁家的苞谷,热热烈烈地铺展开来,毫不客气地演绎一种顶天立地的豪迈。村庄,硬是被满坡满野的苞谷给整出个全新的模样。好像苞谷原来是潜伏在村庄里的主角似的,终于逮到时机占领了大片土地。那气势,如奔腾的骏马,似飞翔的雄鹰,不由分说,就征服了走近苞谷的人。我严重怀疑,苞谷拥有读心术,分分钟就把人读透。人,不知不觉地,就被苞谷吸了睛勾了魂,甘心情愿跟苞谷呆在一起,任时光慢慢地流走……
谁知道那些苞谷苗到底是怎么想的,一入夏,便没日没夜地疯长,三下两下就高过人了。几天不见,又高出人好大一截子了。长长长,苞谷攒着一股猛劲,向着天空野蛮生长,扎根泥土散发芬芳。
农人眼看着自家的苞谷就要长出天花了,不由得钻进苞谷林里去转悠转悠。那种暗藏喜悦与希望的心情,只有跟庄稼天天打交道的农人才懂得。一进苞谷林,农人就“不见”了——农人被自己亲手种下的苞谷给淹没了,淹没在苞谷林构建的重重绿浪里,农人也懒得挣扎,任一浪一浪的绿袭遍身心;或者说,风华正茂的苞谷们给了农人一个大大的拥抱,农人恍恍惚惚地“被拥入怀”,莫名的幸福感在心底悠悠荡漾,农人与苞谷就这样紧紧地融在一起,好像永远都不会分开似的。
每一根苞谷都是农人用汗水与希望浇灌长大的。就跟自个儿养大的孩子一样,怎么看怎么舒服,怎么看都看不够。农人看着看着,就忘了给苞谷施肥锄草的劳累,忘了风里雨里奔忙在苞谷地里的艰辛。风轻拂,农人在一根苞谷的摇晃里,朦胧地忆起苞谷苗刚出土的清萌、长出三四片嫩叶的娇俏——那场景,似乎发生在昨天,点点滴滴都历历在目,那些苞谷苗,天生丽质难自弃;又似乎是去年、前年、好几年前的事,那些苞谷苗,穿过尘封的岁月,变得缥缈神秘。农人的脸上,些许迷茫,些许欢喜。既然做了农人,昨天今天明天,去年今年明年,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总是得种了收,收了种,种种收收,收收种种。一天长如一生,一生短如一天。哪一天,农人种不动了,离自己被“种”到土里就不远了,或者说,意味着时间就要来“收”农人了。
苞谷一刻不歇地在生长,农人一刻不停地在衰老。苞谷与农人,亲密无间。但或许,苞谷不解农人的悲喜,农人不解苞谷的风情。
眨眼间,苞谷的天花已经齐刷刷地长出来了!浓郁的香气在村庄四处弥漫,放肆地袭人、撩人、醉人。村庄陷在漫天卷地的香气里,意乱情迷,神魂颠倒,好像在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甜蜜得不像话。
再过几天,一个个饱满圆润的苞谷棒子便挂在苞谷梗子上了。 这是苞谷们一生一世的巅峰时期。它们骄傲地挺立着,用火一样的激情把所有精华都输往苞谷棒子。暗红或浅黄的苞谷须像缕缕火焰,燃烧着生命的炽热,燃烧着村庄的澎湃。
那火焰在农人的心头窜。农人不会表现出来。农人习惯了把一些心绪丢在风里,比如,盼风调雨顺,苞谷丰收。当然,风是个深情也无情的家伙,指不定什么时候不高兴了,恶狠狠地乱刮一通,苞谷就接三连三地倒地了。农人的希望也跟着倒地了,碎成千万片,沾满泥与水。不过,苞谷只要还有一口气,哪怕身子贴着地,也会努力地昂起头,倔强地活下去。这像极了历经风雨磨难依旧笑对生活的农人。
此刻,我正在村庄的一条小路上行走。路的两边,长满茂密的苞谷。我走得很慢很慢。我多想,就这么慢慢悠悠地往前走,一直走到苞谷成熟了,一村庄的金黄……
洋芋
洋芋在村庄里,从来都是一副很低调的样子。
你看它们,头年冬天被种进地里,不声不响地,任雨水淋透,任白雪覆盖,任寒冷侵袭,任黑暗包围。它们知道,安静地蛰伏,是为了热烈地重生。而重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充满无法抵挡的诱惑。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在地下积蓄了磅礴之力的洋芋,迎着阳光雨露,和着鸟语花香,化为一根根幼苗,以离弦之势,破土而出。村庄里的空气颤了颤,很快恢复平静。村庄明白,洋芋看起来那么不起眼,其实心思大得很呢,管它风调不调、雨顺不顺,洋芋苗只要一冒出来,就将全力以赴地去释放生命的巨大能量。村庄,在一场洋芋苗的萌生里,涌动着原始而蓬勃的无限生机。
很快,洋芋苗遍布在村庄的各个角落。村庄呢,不长这种庄稼,就要长那种庄稼,横竖都得被庄稼长遍。村庄自己也不知道跟哪种庄稼的关系更密切一些,于是,村庄对所有庄稼都摆出貌似一视同仁的态度。洋芋苗也懒得揣摩村庄的心思,自顾自地长着,反正也不是长给村庄看的。
青青嫩嫩的洋芋苗,还是忍不住睁大眼睛把村庄好奇地打量——一切都那么熟悉呀,好像来过这里——可是想了又想,怎么想不出任何线索——也许是前世来过吧——洋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呵,洋芋也好,人也好,有时候,本来已经找到某个问题的答案,却偏偏没有办法确认。对人来说,它们的前世并不远——去年。对洋芋来说,它们的前世,是深渊般的远——人就是大声地告诉洋芋真相,也没用,因为洋芋听不懂人话。
洋芋就是洋芽,注定每一世都无法过完一整年,在洋芋的世界里,可能没有“去年”这个词。又或者说,洋芋才不管时间究竟如何无尽地流失呢,时间让我死了,我且休息休息,什么都不用管,农人自然会在时间里让我再生。生来,死去。生生死死。生死轮回,本是常事。无所谓生,无所谓死。洋芋在时间里浮浮沉沉,半梦半醒,演绎平淡从容,书写旷达奔放。
呵,洋芋开花了。雪白的、淡紫的、浅红的,一朵朵,一簇簇,一片片,星星点点的,轻轻盈盈的,静静悄悄的,点缀在茂密的墨绿的洋芋叶上。这世间,千万花,每一种花都有各自的初心与使命。兰花、梅花等,风采绝然,不论在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而洋芋花,没有惊艳的形态,没有绚丽的色彩,只有那娇羞的模样,好像生怕打扰了谁似的,然而,谁都没有办法抗拒如此朴素又如此高贵的美。那美,可以让一个人的眼神瞬间温和下来,内心慢慢宁静下来。
洋芋花默然地开着,农人默然地看着,村庄默然地醒着。似在共同遵循一种宗教般的信仰,彼此心照不宣,无比默契。神圣,就在烟火人间,触手可及,并不遥远。
花谢了,地里的新洋芋正在争分夺秒地吮吸大地的养分,忘我地生长。长大,长大,再长大,除了长大,无事可做。只有长得足够大了,才能盼来久违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下,再由一双双粗糙的手扬起磨得锃亮的锄头,将它们从泥土里挖出来。泥土飞溅,汗水洒落,新鲜的洋芋,终于从地下来到地上。
出土的那一刻,洋芋被阳光刺得有些兴奋,也有些恍惚。但并不后悔,所有隐在地下黑暗中的努力,不就是为了奔向最后的光明。哪怕一见光,也就意味着这一世的结束。是的,这算是一种壮烈,天地可鉴。
农人不说话,弓着腰,挖了一行又一行,捡了一筐又一筐。在农人的眼里,洋芋是实实在在的粮食,是延续接下来生活的重要支撑,丰收也好,没能丰收也罢,都要接受。农人没有工夫去倾听新洋芋们的窃窃私语。
夏末,村庄里的洋芋差不多都被挖回各家各户了。那些被挖得松软而凌乱的田地,像刚刚生产了孩子的母亲,透着藏不住的疲累,又显出说不出的喜悦与安定。
我知道,明年春天,洋芋苗又将在村庄的各处摇曳,跟今年春天时也没什么不同。可那仍然像一个五彩斑斓的梦,牵住我纷纷的思绪,飞向村庄的深处……
麦子
哪个村庄里种着麦子,哪个村庄就拥有一种别样的韵味。
麦子,是农人写在村庄里一首首散文诗。气质清奇,韵律雅致,情感饱满,意境悠远。你读或不读,它们都在那里,魅力无限。
麦子绝对是个迷人的高手,让人总是感觉读不够。而读不够是因为没读懂。没读懂是因为什么呢?既不能怪麦子太深奥,又不能怪人太愚蠢。问题就卡在这里了。凡是没有答案的问题,通常都格外迷人。人就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一生一世都在为几个无法确定的答案想破脑袋费尽心思。比如,像我这样的人,读了几十年麦子,也是白读了,硬是感觉越来越不懂麦子。哪怕此刻,我壮着胆子厚着脸皮写下几行关于麦子的文字,也不过是在一条通往失败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行走。呵,麦子,你叫我拿你有什么办法。我的胡言乱语,还请麦子你不要见笑。
从头年冬天到来年夏天,从一粒粒深埋在地下的麦种到一串串摇曳于地上的麦穗,是麦子的一生。短暂。也不短暂。每一刻,麦子都从容不迫,意气风发。
那义而无顾冲破黑暗终见光亮的麦苗,自山坡上田野里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青嫩嫩而蓬勃勃。欣欣然又恍惚惚。一行行,一片片,整齐,温柔。整齐地温柔着。温柔地整齐着。这样的麦苗,一春一春在大地上萌生,也在人的心底一次一次地萌生,萌生成崭新的希望与美好。人立于一地麦苗间,不知不觉地,一些烦闷消失了,一些苦痛减轻了……
麦苗静静生长,村庄仿佛终于从一场迷蒙的梦中醒来,日复一日地清新明媚起来。农人有意无意地望一眼接天连地的麦苗,浅浅的微笑就浮上脸颊。这个时候,农人就是在跟麦苗共同写一首散文诗,没有刻意的修辞,只有本义的动词、名词以及真挚干净的情愫,缕缕飘散在风中……
麦苗长着长着,就褪去了刚萌芽时那个无比娇柔的样子,麦苗才不关心自己在人心目中到底是个啥形象,不由分说地把内心奔涌的狂野尽情地释放出来,干脆利落地把个村庄弄得差点招架不住。但村庄毕竟是村庄,千百年来,见惯了各种庄稼的独特个性,稍微定了定神,便任麦苗疯个够。
麦苗其实也不疯。麦苗不过是生就一副倔脾气。站直,是麦苗顶天立地的姿态。不管风怎样的吹雨怎样的下太阳怎样地火辣,麦苗总是倔强地站直。它们从不会弯弯绕绕。谁知道空心的麦杆究竟从何处获取那般巨大的力量保持一种直?也许,就是因为空了心,麦杆才如此直。就像那些空了心的人,总是挺直了脊梁行走于天地间。
麦苗直直地长到半人高的样子,麦芒便迫不及待地绽出来了。那是一季麦子最青春的时候,完全称得上风华绝代。麦芒那样精巧别致那样神采飞扬,村庄那样端庄优雅那样心神荡漾。阳光在麦芒上跳舞,露珠在麦芒上荡秋千,谁的欢喜在麦芒上流连,谁的期待在麦芒上闪耀……
转眼间,村庄就陷在一片金黄的麦穗中了。麦子,倾尽全力在村庄里铺陈一种惊心动魄的丰饶美。色彩绚烂到辉煌,线条流畅到飘然,气韵质朴到出尘。麦杆依然直直地挺立,神情变得庄重而神秘。麦穗起初也是仰头向天直立,等到完全成熟了,才轻轻地弯一弯,那模样,几分娇羞,几分优雅。风起,麦浪起伏,金光荡漾,若即若离,如梦如幻。
农人磨刀霍霍,麦穗纷纷掉落。无论多美,麦子也逃不掉被收割的命运。麦穗与麦杆,在雪亮的刀锋闪过后,一一断开。失去了麦穗的麦杆,死一般地直立着,好像一点也不痛,又好像看破了生死似的,一言不发。麦穗来到一个个农家小院里,丰满了一种原始的安定。
不知怎地,我忽然想起米勒的油画作品《拾穗者》。那画面,极简单极丰富,极自然极深刻,蕴藏着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美与力量。
我还仿佛看见,在某个午后或是黄昏,我回到故乡那个小小的村庄,独自在一块收割后的麦田里,不声不响地拾穗……
油菜
又到收割油菜的时节了。
村庄里的农人又忙碌起来。得抢抓晴好的天气,割下一束束油菜荚,用大竹筐背回家,晒干,再铺在院子里用连枷轻轻拍打,这样,一粒粒小小的油菜籽便破荚而出。农人便可以用新鲜的油菜籽榨油了。
每次遇到农人收割油菜的场景,我都忍不住多看几眼。说不太清为什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样的场景会勾起我关于油菜的种种回忆……
二十多年前,故乡的那些村庄里,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油菜。种油菜是为了一年四季有菜油吃。自家种的油菜籽榨出的菜油,格外香。农人深谙生活的真谛,真正的踏实与幸福,得靠自己用双手去创造去争取。
油菜懵懵懂懂地萌芽、长高,热热烈烈地开花。农人一丝不苟地除草、施肥,尽心尽力地呵护。农人在油菜田里一再出没,油菜在农人眼里恬静美好。
春天里,油菜花开,村庄便隐在黄灿灿的花海里,千种绰约,万般妩媚。瞧,谁家的灰瓦土墙屋,掩映在油菜花中,造一个触手可及的梦;谁家的桃花盛放,与油菜花相互映衬,绘一幅浓墨重彩的画;谁家的炊烟袅袅升起,和着油菜花的摇曳,炫一支缥缈空灵的舞;谁家的老人白发苍苍,静默于油菜花前,慢了谁的时光;谁家的姑娘辫子长长,徘徊在油菜花间,乱了谁的心怀;谁家的小子放牧三五只牛羊,慢悠悠地经过一块一块油菜花,勾了谁的思绪……
多少个春天里,油菜花好像从来不知忧愁为何物,悠然地开在村庄的各个角落。那一望无际的菜花黄,闪着耀眼的光芒,吐露浓郁的芬芳,激情四溢地铺陈一种绚烂,诠释一种热恋。农人穿行于油菜花间,满眼花影,满心迷乱。农人从不擅长对自己在天地间创作的任何一件带有泥土气息的“作品”表现出一丝半毫的赞美之意,正是因为这样,农人的“作品”总是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原始而淳朴的美,它足够令一切自以为是的华丽堆砌黯然失色。你不要说话,静静地立于一块油菜花前,看花枝轻舞,听花语呢喃,就会被这样的美所浸透所震撼。
花,陆续谢了。油菜变得沉稳了。开花本来就不是油菜的目的,但这个过程不能省。花开得够好,荚就结得越多越饱满。这个世间,每一种过程,都有它存在的意义。
春末夏初,漫山遍野的油菜,一改花枝招展的作派,一本正经地向着成熟迈进。绿。浓浓淡淡的绿,远远近近的绿,一动不动的绿,随风起伏的绿……各种绿在油菜的枝叶间流淌,在串串油菜荚上游走。油菜绿,村庄秀,农人喜。农人又不敢喜形于色,毕竟,所有庄稼最终能不能有个好收成,还得仰仗老天爷的大慈大悲。农人在完成好每一个环节的劳作之外,就只能暗暗地祈求天遂人愿了。
油菜荚一天天地鼓愣起来。一些已经直不起腰了,挨挨挤挤的,像一群微醺的汉子,使人发笑;一些依然保持亭亭玉立,清清爽爽的,如一个个超凡脱俗的仙子,令人沉迷;还有一些呢,也不知是被风闪了腰还是看破了红尘,一副摇摇欲倒的样子,似千百个林黛玉,惹人怜爱……“汉子”、“仙子”、“黛玉”在村庄里演绎一种与凄凉无关的老去。你瞧,他们的皮肤渐渐变成淡淡的黄色了,但却更见风致了;他们的腰全都弯得更厉害了,但却更显端庄了;他们的青春一分一秒地悄然远去,但青春也留在一村人的心里,留在了村庄深处;他们的苍老正在赶来,但苍老其实也并不可怕,他们将所有的过往深埋于灵魂深处,深埋在村庄的各个角落,不慌不忙走向生命的终点……
一块一块的油菜成熟了。村庄一天一天地丰满了。农人,终于安然一笑,忘了脸上又添了几条皱纹。
油菜成熟的时节,去村庄吧。用感觉做一把镰刀,去收割无尽丰盈……
水稻
水稻。村庄。
种有水稻的村庄,就像拥有某种特殊气质的可人儿,瞬间就能打动心扉,拨动心弦。
故乡的那些村庄里,许多人家一年之中都会种一季水稻。
春水悠悠,春光融融,春风柔柔。农人抖擞抖擞精神,牵着水牛,扛上犁铧,走向水田——他们要去犁水田了!只有把田犁得松软平整,并除去杂草,然后等一场雨,给田赶水(方言,蓄水的意思),浸泡了一些日子,泥土变得足够细滑,才能栽种水稻。说干就干,那就挽起裤角,脱下鞋子,人赶着牛,牛拉着犁,来来去去,快快慢慢,犁起犁落,水清水浊,泥浆飞溅,汗水滴落。农人披晨曦浴晚霞沐风雨,在春天里,在大地上,犁田,犁田,犁出灵动的诗行,犁出浩瀚的画卷,犁出无垠的希望。
犁田的同时,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育稻秧。这事多半都是村庄里的女人来做。男人犁田,女人育秧,合理得很,老天爷把两个农人用姻缘拴在一起,就是要他们天亮了一起下田,天黑了一起回家,不然,漫长的一生多无趣。男人和女人各做各活,不需要什么语言去安慰对方的劳累,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彼此明了。所有这些,田地都一一帮他们收藏、掩埋,再变成一种有魔力的养分,随着庄稼从地里长出来。
稻秧冒出来六七寸高了,水田也静候多时了。该插秧了。
一丛丛青青的稻秧,被一双双布满老茧与伤痕的手放进松松软软的水田里。秧苗还没弄清是咋回事呢,就“住”进了农人为它们打造的另一个新家,不由自主地颤了颤,探探头,又伸伸脚,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那些经验丰富的双手,又快又准;那些糊满泥浆的双脚,进退自如。农人仿佛看都没看一眼,就把秧苗随意地丢到水田里了,可回头一看,却又是那样整齐。只能说,农人心里有尺有度,但凡一用,就显出非一般的精准以及凌厉。
各家各户,都闷声不响地插秧,谁也不甘在这个时节落后。一落后,稻秧是不会给主人留面子的,多半都会长出个落后的样子,惹主人暗暗叹息。插秧插秧插秧,四处都是插秧的农人,秧苗哗啦啦地在村庄里蔓延开来。村庄舒展舒展筋骨,眉开眼笑,仿佛什么愁情烦事也没有了。
水田纵横交错,铺陈出一种无与伦比的厚重与灵秀。水静水清,泥柔泥软,秧嫩秧绿。天光云影,倒映水中,秧苗仿佛不是长在地上,而是飘浮在天空中,天真烂漫又捉摸不定。微风轻拂,秧苗轻舞,水纹轻漾,一切都揉进无法言喻的美妙里。忍不住来察看秧苗长势的农人,沿着田梗走走停停,他们的身影,映在水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他们,早已与水田融为一体,所有的秧苗,都从他们的身体里长出来,带着坚韧的心跳和炽烈的温度。
秧苗放肆生长,好像攒着一股子使不完的狠劲儿,一刻不停地仰头向天而长。时光悠忽而过,秧苗不再是苗,而是挺拔潇洒的水稻。接天连地的水稻,接天连地的绿浪,接天连地的纯粹。村庄,弥散着可触可碰的灵秀之美。
稻花,开了。那样小巧细密的花,一点也不起眼,但却以群体之力,轰轰烈烈地开出不容抗拒的稻花香。香,浓郁的香,把村庄彻底包围,村庄有些晕眩。幸福的晕眩。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夏夜里,于一村庄,细嗅稻花香,静听蛙声起,逍遥人世间,物我忽两忘,岂不快哉!
串串稻谷在风里招摇,哦,水稻正在完成它们一生一世之中最后的冲刺,稻谷是它们向天与地展示的丰硕成果。稻谷黄了。黄得璀璨,黄得恢弘。村庄,在一波一波金黄的稻浪里,变成一个真实的童话世界。农人,仿佛只有丰收的喜悦。农人,一点也不觉得是自己创造出了一副极致朴素又无限华贵的田园画卷。农人,都没有顾得上抬起头望一望满村的稻谷黄,就匆匆地低着头去奔赴一声新的收割了。瞧,农人弯下腰的样子,和成熟的稻谷是那么相像……
稻谷熟了,村庄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