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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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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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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听那虫鸣

黎采

夏末秋初,故乡的那些村庄里,随处可听见虫儿们的浅吟低唱。

尤其是在静夜,尘世的喧嚣暂时退去,虫鸣声便那般清晰明亮地从村庄的各个角落里一波一波地透出来,随风飘远又飘近。虫在鸣,人在听。一声虫鸣起,万千思绪飞。听听那虫鸣,仿佛这个世间瞬间切换到魔幻模式,人再也控制不住某种尘封又新鲜的感觉,半梦半醒地,进入一个妙不可言的世界。

就在前些日子,我回乡下休假,白天里,就寻个花追个云;夜晚呢,则看看星空听听虫鸣。没办法,我就是这么无用。比起那个在城市里日复一日地干着所谓有用之事的我,我更喜欢在乡下虚度光阴的无用的我。于我而言,那是一种近乎奢侈的享受。

夜又降临,且听虫鸣。久居城市,身边充斥着各种非自然界的声音,两只耳朵差不多已经麻木了,常常什么也听不进去。虫鸣,是一个地方变成城市之后必然失去的珍贵。任何繁华的背后,都不可避免地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偶尔,公园的绿树上草坪中传出几声梦呓般的虫鸣,也只能淹没在无尽的喧嚣里。就像那些远离了乡村、漂在城市里的人回望故乡时无处安放的叹息。

听吧,听!唧唧吱,嘎吱,嘶嘶嘶,吱吱……蟋蟀、纺织娘、蝈蝈、蚱蜢、蝉、土狗儿(蝼蛄)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虫儿,藏身静默的草木间,隐入无边的夜色里,你一声,我一声,他一声,各不相让,争相鸣叫,时急时缓,忽高忽低,嘈嘈切切,缠缠绵绵,此起彼伏,高潮迭起,即兴演奏乡村之夜的交响乐。是的,这就是音乐。天簌之音。每一只虫子都是天生的艺术家。每一个音符都充满原始淳朴的情感以及无限蓬勃的生命张力。每一个片段都散发出神入化的空灵魅力。每一秒都浑然天成却又变幻莫测。每一夜都是没有彩排却又无比谐调的全新演绎。且是带有一抹爱情色彩的深情演绎。要知道,那一声声不知疲倦到声嘶力竭的鸣叫,大多是雄性虫儿向雌性虫儿传递渴求与思慕的炽烈方式,也是向情敌吹响示威与防范的嘹亮号角。呵,虫儿们就是活得率性。它们才不管什么结果,也不搞什么暗恋,更不惧什么情路艰辛,反正想爱就大声唱出来就是,连爱都不敢,活着多没劲。生而为虫,不鸣则已,一鸣为情,难舍难休,草木为证,天地可鉴。谁又能说,一只虫的爱情不如一个人的爱情?也许,一只虫的爱情比一个人的爱情更简单更圣洁更接近神性。万物有灵亦有情,任何一个物种所特有的情感“表达法”,都值得尊重。

继续听。刚刚,纺织娘默不作声了——多半是某个雄纺织娘的歌声打动了某个雌纺织娘,雌纺织娘已然飞到雄纺织娘的身边,将自己的身体藏在雄纺织娘的翅膀下——两只相爱的虫儿,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跟两个深爱的人儿又有什么两样,一切语言都是多余——此时无声胜有声,空气里散发淡淡的甜蜜气息。这美好,纯粹而浪漫,微小又宏大,是这个茫茫尘世里真实的爱与希望。我微笑——祝福两只幸福的虫——它们的心语,就是许多人的心语——有些话,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清楚而流畅地讲出来,其实,也不必讲出来,懂你的人自然懂。

不要打扰一个听虫鸣的人。这人间,大概只有两种耳朵:要么从来就不听虫鸣,因为这样的耳朵总是忙着听别的声音,比如,鼓掌的声音,数钱的声音,权威的声音;要么就偏爱听虫鸣,越听越入迷,因为这样的耳朵好像是为听虫鸣而生。不,也不是专为听虫鸣,还是为听阳光的声音、清风的声音、流水的声音、花开的声音等而生的。可以说,一个人的耳朵更爱听哪种声音,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走向以及在时光里留下的痕迹。

既然拥有一双与虫鸣纠缠不清的耳朵,那就索性忘我地听下去。不必奢求听懂,平心静气地听着就好。任四野的虫鸣把一部分自己安慰或者唤醒。不知不觉地,好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把心底里潜藏的音符一一弹响。身在凡尘,心有梵音,你细细聆听,你寂静欢喜。这个过程,差不多就如一个信徒虔诚地朝圣——在一条看不见的路上,你听着,听着一场一场的虫鸣,听着一缕一缕自己的心声,你的眸子变得如此澄澈,你的身子变得那么轻盈,你仿佛长出了一双晶莹剔透的翅膀,飞往从未想象过的辽阔世界……

夜渐深,村庄里的人家陆续熄了灯睡觉了,就像一颗一颗小星星闭上眼睛藏了起来。虫儿们鸣得更欢了,把个村庄鸣得像坠入某种神秘的掩护里,不动声色地筹划着要干点什么。静穆仿佛是一场假象。

我不由得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明月高挂,星星闪烁,母亲点一盏煤油灯放在堂屋的大桌上,灯火明明灭灭,像一个微醺的女子,脸蛋红扑扑的,摇摇晃晃。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的大梧桐树下乘凉,树叶沙沙作响,虫鸣声在四周回荡,时不时地,穿插一两声老狗的低吼、五六声青蛙的高唱、七八声野猫的长吟,撕破夜的帷幕,撞乱风的路线。我们谁也不说话,所有声音都仿佛是幻觉,时光仿佛静止。猫呀狗呀蛙呀都不叫了,虫依然在鸣。我们的表情在虫鸣声里很写意,月光抚过后还很安详。我们一动也不动,黑乎乎的影子散在地上,被虫鸣声击得东倒西歪,我们也懒得管。我们把很多个这样的夜晚坐成一个夜晚,虫鸣是打开这个夜晚的关键密码。

那时的我,没有像现在这样刻意地去听任何一种虫鸣。是那些虫鸣一丝一丝地侵入了我的身心我的灵魂深处,我竟然毫无察觉。或许,每个人身体里都有一道无形的门,它静静悄悄地打开,把许多美好而珍贵的东西迎进一个人的生命里,当这扇门很久没有遇见那些东西了,它就会提醒一个人曾经拥有什么、正在失去什么。而我,发现自己喜听虫鸣,竟然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呵,有些东西,本来就是刻进一个人生命里的,注定要一生一世为之牵绊,只是发现总是迟到。迟发现比不发现要好,不然怎么回归天真?我这个想法倒是天真。天真是个稀有物,不是谁想回归就能回归的。

正怅惘着,一只青色的蚂蚱翩翩然飞到我旁边的木椅上。我心一颤。在我的家乡,有一个传说,青蚂蚱可能是去世的亲人转世而来。如果一只青蚂蚱飞到家里来,总是会让人恍然想起某个永远离开却又似从未离开的亲人。谁谁谁深切的思念,因一只蚂蚱而泛滥。就像我,明明知道蚂蚱就是蚂蚱,目光却还是会被这一袭青衣的神秘来者给牢牢牵住,它飞飞停停,我的猜想飞飞停停,它是逝去多年的奶奶还是生前常在这个院子里转悠的爷爷?就这么看着就好,真假虚实并不重要,只求蚂蚱你不要太快飞走。不要飞走。它还是飞走了。就像每一个离开了我们的亲人一样,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

听听,那虫鸣。继续听。寂夜不寂。虫鸣着鸣着,就把村庄里草呀木呀花呀庄稼呀石头呀房子呀都感染了,也纷纷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它们交头接耳,眉来眼去,情愫暗生,好不妖娆!村庄里,劳累了一天的乡亲们,伴着虫鸣沉沉睡去。他们的梦里,是否也有一片虫鸣?但他们做梦的时候,虫鸣真真切切地萦绕在一个一个梦境周围。虫不知道,它们装饰了人的梦。人不知道,他们衬托了虫的鸣。一夜一夜,一村人不做声了,一只一只虫仿佛在替人发声。有的婉转,有的粗犷,有的温柔,有的尖锐,有的忧愁,有的欢快……人也如虫。虫也如人。活着,总是有些声音的。声音就是活着的证据之一。只是,不是所有声音都能被听见。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声音都是为了被听见而发出。多少人,一生仿佛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过去了,但其实不然,他们的声音全都在,在风里,在梦里,在大地深处,在天空尽头,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你听,所有人的声音汇聚成命运的交响乐,在时光里悠悠回响,跟虫鸣一样,真实也缥缈……

我记不清自己听了多少次虫鸣。反正就是对虫鸣没有半点抵抗力。也许,我上辈子就是一只虫,活在山野之间,简单又幸福,孤独而自由,鸣或不鸣,全凭我的心情。我几乎都不看人一眼。人也听不懂我的鸣。这一世,我活得还不如一只虫。很多时候,需要我发出一点声音,偏偏所有的话语都在我面前集体自杀,我也是无可奈何。我正在加速失鸣。而我正在写的这些文字,是我试着治疗自己失鸣的偏方。我很清楚,根治,是不可能的。我只能躲在文字后面换取片刻的宁静。我需要把那些一闪即逝的莫名的感受一下一下地从键盘上敲出来。恶狠狠地敲出来。不然,它们就像一条狗,老是追着我不放。或许,这算是另一种鸣吧。悄无声息的鸣。阴冷无助的鸣。就像那些在黑夜里从不发出一点声音的虫儿,你不能说它是哑巴。

人生苦短,一笑而过。听听那虫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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