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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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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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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落不明

 黎采

这个傍晚好像和从前的许多个傍晚也没什么不同。

化坐在那个他坐了七十多年的院子里,披着一襟晚照,呆呆地望着村口那条绵延到远山脚下的公路。

一片褐色的枯叶,从院子里那棵被雷劈断了大半枝桠后斜着身子勉强还活着的皂角树上飘飘然落下来,落在化的白发上。化浑然不觉。

不要说一片叶子,就是一场骤雨、一阵暴雪落到化头上、身上,也不一定能令化皱一下眉头。化与周边的一切事物,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化,只是沉浸在一个“等”字里。他在等他的儿子归来。

也许,下一秒,从远处驶来的某辆车就会停下,儿子就会走出来,像从前许多次归来一样,老远就投给化一个阳光般的笑容;或者,儿子的身影会从路的尽头忽地闪现,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来,轻唤一声“爸,我回来了……”这样的场面,在化的眼前心间反反复复地若隐若现。一次,一千次,一万次,十万次……最后,全都变成一次。一次永恒的等。一次生命的劫。

儿子走的那天,天阴沉着脸。儿子的脸比天色更阴沉。

儿子就是从村口那条路走的。没说去哪里。化看着儿子,把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化怎么也没有意识到,他最喜爱的那个混小子从此就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化以为儿子只是因为事业不顺,在家里闷了几个月,终于重新意气风发,出门闯荡去了。儿子是当时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学生之一,是化的骄傲啊。

化想,儿子不管去到哪里,都会告诉他,也一定会回来。

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儿子没有打一个电话回来,也没有写一封信。任何消息都没有。

化心里的期待渐渐变成不安与恐慌。化四处打听,但一无所获。

下落不明。种种迹象一遍一遍地暗示化,儿子下落不明了。

不会的。儿子怎么会下落不明呢?化一遍一遍地挣扎。

下落不明,这个可怕的词,就像一只怪兽,紧紧地盯上了化,钻进了化的心里,怎么赶都赶不走。化的心,一点一点被这怪兽吞噬着。痛。撕裂的痛。

而等,仿佛只有等,能缓解一下痛。等,是一种无限靠近希望的药。尽管可能永远都无法真的靠近。

化自己都不记得是从哪一刻开始,他就在院子里眺望村口那条路。

在化的眼里,整个世间只剩这一条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化都能看见这路。

化看着,看着,回回都跟着了魔似的,用一种近乎绝望的执念将视线从路的尽头无限延伸到没有方向的远方,最终抵达自己内心深处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此刻,又有好几辆车快速驶过,没有一辆有停下的意思。路上没有行人,一个也没有。

车与路变得模糊——泪水,又泛起——化抬起满是老茧的手,颤抖着,抹去泪水——车与路变得清晰些了,残忍地清晰着——化想看见的,没有出现,始终没有出现——更多的泪水,在化的心里无声地流淌……

恍惚间,化想起了儿子小的时候,那小模样,真个是可爱至极呀,一天到晚,儿子在这个院子里跑啊跳啊笑啊,好像永远都不会长大似的,也绝不会离开他似的……

空。空荡荡。巨大的空。要命的空。

这个院子,自从儿子走后,就被空迅速笼罩、瓦解。再明媚的春光也照不进来了,就连开在院子外的无名野花仿佛都透着一缕凄色。

这个院子,在化无望的等里,变成一座关于等的牢。只要儿了一天仍旧下落不明,化就没有办法逃离这牢。

化摇了摇头,像在不由自主地拒绝“坐牢”。但不知究竟要拒绝什么,于是,拒绝无效。只有化头上的枯叶,被摇落于地,惹得万千尘埃东倒西歪。

这些尘埃,日日夜夜陪着化等儿子归来。它们无声无息,浮浮沉沉,像在给化轻轻的抚慰。化在化为尘埃之前,比一粒尘埃还要无助。

儿子下落不明,已经二十多年了。

化像熬过了几十个世纪一样漫长。

化挺拔的身子很快就拘搂下去了。

化浑厚的嗓音忽地就暗哑下去了。

化明亮的双眼瞬间就灰暗下去了。

化拖着轻飘飘又沉甸甸的躯壳,一分一秒地盼呀,一日一日地等呀。

希望与失望在打架。祈祷和慌乱在交织。

化恨啦。恨老天无情。恨命运捉弄。恨自己的双腿不管用,还没找到儿子竟然病得不能走路了,五十刚过就困在轮椅上。恨儿子没良心,一走就音信全无,太不像话了。恨恨恨!化好恨!恨又有什么用呢?恨过了,更深切的痛楚便袭遍全身,更彻骨的思念就奔涌在心。

渐渐地,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感觉。或者说,他的很多感觉也追随儿子,下落不明了。

化也不知道自己是哀寞了还是心死了,坐在院子里,跟一尊雕塑差不多。只是,他的视线仍然习惯性地望着一个方向。这样的化,看起来甚至带点神秘的安详。

化,早已变成无数个化,奔向四面八方,行遍天涯海角,把儿子苦苦寻找。每一个寻儿子的化,其实也下落不明。那个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的化,支离破碎到无以复加。

化的邻居——莫,反正到死也没有等回他的两个儿子。不知怎地,隔几年,总有几个人走出了村子,就下落不明,再也没有回来。

莫在世时,化常常安慰莫。莫叹息,化也叹息。

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变成莫。

难道,下落不明也是会传染的吗?莫的儿子把一种叫做下落 不明的毒传给他的儿子。莫把一种无以言表的痛传给了化。

有时,化望望田坎边埋着莫的坟堆,竟生出一丝妒嫉——呵,老伙计,你倒是一死百了,彻底自在了。坟头上的青草,在风中一再凌乱,像在跳一支失魂落魄的舞。

化不过是个活死人。

很大一部分化,已然埋在土里。

化吊着一口悠悠的气,把尚留在人间的那部分自己一点一点地往土里埋。

化知道,只有等到那口气完完全全地没了,他就可以跟莫一样,躺在地下,什么苦痛都没有了。人间的一切悲欢离合,都与他无关了。

可是,化还是不甘心。化多么希望,在自己淹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能再看一眼他亲亲的儿子真实在出现在他面前,而不是在梦里。这样,他就死而无憾了。

天,就快黑了。化越来越觉得,天黑得很慢。化每天都希望夜晚早点到来。好像他自己就是一片夜色,在白天总是感到无所适从。

天,全黑了。慢慢地,化和铺天盖地的夜色融在一起……

站在村庄一角看化的我,眼前一团漆黑。

黑,没有什么不好。黑,让人更期待亮。黑夜漫漫,人生无常。

不要以为,化需要谁的同情。同情这种东西,在巨大的悲痛面前,从来都是苍白而无力的。

这个世间,每个地方,每时每刻,都有像化一样的人,正在忍受下落不明的煎熬。

父母下落不明,子女下落不明,兄弟下落不明,姐妹下落不明,朋友下落不明,恋人下落不明……世界那么大,路那么多,总有一些人,走着走着,就下落不明。

每一种下落不明背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不是每一种下落不明,都有逢回路转的可能。

多少幸福,有一场下落不明里猝然湮灭。

多少生命,在一场下落不明里失去光华。

谁也无法阻挡有些下落不明。

谁也不能躲开某种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以各处形式在人间潜伏着。一个人,在短短一生的旅程里,难免会碰到这样或那样的下落不明。总有一天,会猛然发现,下落不明是生命的常态,也是生命的结局。

每一个昨天的自己,每一个上一秒的自己,都会下落不明。人,没有办法停在任何一个原来的时间里做原来的自己。

每一个你爱着的人,每一个你遗忘的人,都会下落不明。人,永远不能把任何一个“别人”留在某个原来的时空里。

每一个人,每一朵花,每一根草,最终都会下落不明。枯萎凋零是走向下落不明的仪式。化为尘埃是归于下落不明的尾声。

就写到这里吧。

不要找我,我已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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