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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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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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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笛悠悠霜满地

黎采

我在一个漠漠深寒的秋日踏上回村庄的路。

我只是想赴一场霜花之约。

尽管这个约是我单方面的。没有任何一场霜是为我而降。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恋着霜,明恋也好,暗恋也罢,都是我一个人的地老天荒。霜不用知晓。霜那么冷。冷才是霜。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秋之将尽,天地之间,一袭茫霜,一层新寒,凝住沉寂,宁静重生。秋去秋来,凡人一生,不过历经几十载霜收霜降。

我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看见霜了。不是霜躲着我,也不是霜消失了,而是我总是呆在霜呆不住的地方——城市。气肃而凝,露结为霜。城市,在无休无止的喧嚣里,在钢筋水泥的包围里,早已没有可以凝结成霜的气与露。城市的尴尬,常常无处安放。对我来说,城市里所有的缤纷色彩都不及深秋故乡那个村庄一抹淡淡的霜色。

这些年,我记忆里那些远去的霜,一次次地在我眼前心间闪现,从朦胧到清晰,从微微荡漾到渐渐汹涌。

我无法视而不见——霜,早已融进我心里——这个发现有点晚——晚得令我莫名地感到珍贵——我必须听从内心的暗示或者说指引,去再见一次霜。就像去见一个久别的恋人,急切,慌乱,又幸福。

呵,我的生命,注定与霜纠缠不清。

我记得,那些个深秋里,霜总是如约而降。就像是霜走了八百里,还是喜欢村庄,就又回到村庄的怀抱。村庄呢,迎着漫山遍野的霜,不慌不忙,神情恬然。只有不懂事的风,吹来又吹去。沙沙的响,是否就是霜与村庄的私语?空灵又神秘,婉约而深情。

某个清晨,披衣起床,推开大门,一阵寒气,扑面而来,不禁一颤——嗯,那就是霜的气息呀——凌厉,但不狂野——于是,嫣然一笑,无端欢喜——一个遍地霜花的村庄,就那样从容又羞怯地映入眼帘。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看起。看向哪里都心动不已。

瞧,那一块块绿莹莹的白菜,那一簇簇金灿灿的菊花,那一树树红彤彤的柿子,那一丛丛挺立的竹子,那一根根横斜的茅草,那一片片飘落的枯叶,遇见了霜,都乖乖地收起了曾经的野与疯,陷入了集体沉思。村庄里所有的庄稼、草木、花朵,全都蒙在新鲜的霜里,好像还没睡醒呢,就又坠入一个全新的梦境。什么前尘往事,已然忘记了;什么期待憧憬,悄然隐匿了。朵朵霜花,装饰着一个一个缥缈的梦。人,看着,看着,不忍打扰,不忍触碰,不忍离开。在一朵霜花的晶莹里,人,回归简单而快乐。

再看看环绕村庄的群山、错落有致的农房、蜿蜒连绵的小路、潺潺奔流的小河,它们也都不约而同地在霜色里静默,像在共同守住一些来自远古的秘密。又像是看破万丈红尘,终于等到一场霜的抚慰。霜,孤绝地凝;人,恍惚地悟。说不清的缠绵,落在谁的心里就幻化成至纯至绚的诗句……

最闲适的,还是村庄里的动物。霜好像从来都影响不了它们。几条老狗,叫都懒得叫一声,眯缝着眼,趴在院子里发呆。霜是个什么东西呢?霜又不会偷了主人的家什,管它的。牛呀、羊呀,走几步,低头吃一口萧瑟瑟的草,再走几步,抬头喝一口湿漉漉的霜气,跟梦游似的。鸡呀、鸭呀、鹅呀,冒着霜气慢条斯理地找吃的,反正它们天天都是一副无思无虑无愁的样子。猫呢,总是那么淘气,到房顶上跑一圈儿,又在别处溜达溜达,把霜气窜得七零八落,胡须上挂着几朵霜花,娇滴滴地喵两声,又回到窝里睡觉去了。鸟儿们依旧如精灵般可爱,飞到这棵树上唱支歌,又飞到那棵树上聚个会,在霜气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线条。

村庄里的农人,扛上农具,走向田地。霜的冷,一再窜进农人的身体,农人无暇顾及。既然做了农人,认不认命,都得顶着风霜雨雪过完一生。农人的表情,跟霜一样冷。农人在村庄的某块田里停下,嘴里哈出丝丝热气,把身边的茫茫霜气弄得东倒西歪,满是老茧的双手慢慢地挥动锄头,就把一地霜花挖碎。泥土松动,大地颤动,农人把碎裂的霜深深掩埋,了无痕迹。多少希望,农人用泥土和着霜花种下。多少收获,农人用汗水浸着霜花拾起。多少叹息,跟着霜花分崩离析。多少微笑,随着霜花凌乱飘摇。

霜,是雪派出的探子,在大地上先行试探一番,作好铺垫,雪随后就到。农人深谙这个自然法则,有些活儿,必须赶在下雪前做完。毕竟是靠几亩薄田吃饭,一年四季,在哪个时节慢一拍,搞不好就会少收几筐粮食。这如何慢得起呢?农人扫一眼四野的霜,加快了动作。

霜,浓浓淡淡,来来去去。村庄,迷迷糊糊,浮浮沉沉。农人,在村庄里转来转去,穿过一层一层的霜,最后,一身霜色地老去。不论多么绚烂的色彩,似乎都归于霜色。在这里,霜色与颓丧无关,而是历经繁华过后的通透与坦然。农人,以生命为笔,以时光作纸,蘸一抹霜色,写一世沧桑与清欢……

农人也好,非农人也罢,颗颗凡心,总是难免在霜花前迷惘;缕缕思绪,总是止不住在霜色里飞扬。

看霜是霜。看霜非霜。只是过程。无所谓是。无所谓非。

霜,本只是霜。霜漫不经心地路过人间,就把无数人撩得神魂颠倒。

“气肃霜降渐冷凉,草木枯萎凋零黄。”“金镜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山中有流水,霜降石自出。”“泊舟淮水次,霜降夕流清。”“风卷清云尽,空天万里霜。”“阶兰凝曙霜,岸菊照晨光。”“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霜,倏忽罩住煌煌人间,带来别样的清寂,让尘嚣退远,一切都变得静而清,变得缄默无言却又万语千言。

“月落乌啼霜满天。”霜,穿越时空,在江枫渔火的映照里洞穿谁深深的愁,在夜半钟声的回响里撞击谁悠悠的思。总有一场霜,落在一个人的灵魂里,久久不散。

“羌管悠悠霜满地。”霜,在范仲淹的眼眸里,该是何等的寂寥沉重呢?痛饮一杯浊酒,万千感慨,澎湃心间,羌管声声,吹皱了满地的寒霜,吹乱了将军的白发,吹落了征夫的眼泪。叹,燕然未勒归无计。霜,凝住了孤城,凝固了时空。这样的霜,席卷于苍穹之下、大地之上,在荡气回肠的羌管声里凝成无边的壮阔与凄美。

离村庄越来越近了,我忽地想起,多年前,一个秋日早晨,村庄披着一袭出色的霜,一动不动,静穆如禅。一曲笛音,清亮亮地响起——那是村东头的明伯伯吹的,他常常一边放牛放羊,一边吹竹笛——笛音袅袅,那一刻,全世界都安静了,只有满地的霜花在笛声里曼舞——牧笛悠悠霜满地——是的,我未曾见过边塞的霜,也从没听过羌管的声音,但我真实地感受过霜与牧笛的邂逅。那样的美,现在看来,实在惊心动魄,可当时只道是寻常。那样的静好,或许便是范仲淹笔下身处边塞的将士想要归去的那个关于家园的梦境。只是,要怎么归去呢?我感到来自900多年前的沉沉悲壮。我在900多年后的风里肃然地触摸尘封霜色里掩映的烈烈豪情。

羌管,牧笛。战场,家园。满地霜,万千情。新霜似旧霜,霜霜各不同。人间,有霜。世事,无常。有些霜,需要用心才能看见。

到村庄了。已是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在天边施展无尽的温柔。村庄还是那个村庄,在璀璨的霞光里安然如初。我一笑,村庄回我一个妩媚的笑。

谢谢村庄,你终究还是包容我的。哪怕我一再出走。哪怕我常常是一副冷若霜的样子。我不愿向谁解释我为什么越活越像一抹霜。谁也不必知道我所有的温暖究竟去了何方。一个人的温暖是会用尽的。我没有办法,霜已经侵入我的骨血。而这些,村庄你从来不问我,你都懂。

如果可以,我愿意变成一粒真正的霜,凝在村庄里某片花瓣的边沿或是某根草儿的叶尖,在谁的目光里一闪而过,然后融化在某种永恒的温暖里……

停。我是回村寻霜的,怎么能幻想自己去做霜呢?霜要是在不远处窥见了我的心思,会不会不想理我了呢?

明天清晨,我能再见霜一面吗?笛声是不会再有了,那个吹笛的人,早已两鬓如霜,吹不出半个音符了。但我仿佛听见,笛声依然在村庄里若隐若现。满地霜,也仿佛从未走远,白得像一个干净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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