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我一抬头,就被那一树红叶给惊艳了。
它就在那里。在一条小路的尽头,落落大方地跃入我的眼帘。那是深秋的一抹红颜,火焰一般热烈,晚霞一般悠然。梦幻般的真实,真实的梦幻。我慌乱地停下脚步。这邂逅,着实来得令我措手不及。
呵,相遇的一刹那,我的脸是不是也红了呢?我也懒得管。
我享受这一见倾心、瞬间沉沦的近乎恋爱般的奇异感觉。
醉。一醉为红叶,一醉解千愁。
我要奔向那一树红叶。
近了,近了!我看清了,是一棵乌桕树的红叶。
这棵乌桕树高两丈有余,因长在茂密的松树林中,靠近地面的部分,几乎没什么枝叶。向上生长,唯有向上,向着高远的天空,才有可能冲破拥挤与逼仄,获得更广阔的生长空间。天空那么空,地上的生灵总是难免被诱惑,好像天空能接受、容纳并拯救一切似的。只是,住在天空里的云朵,有时也黑着脸,怒吼,翻卷,那架式,恨不得把天空撕碎。但天空就是天空,没有什么能改变天空之空。世间万物,终究抵不过一个空字。
且让空暂时退远吧。就让这簇簇红叶,填补一下空。
我拿出手机,对着一树红叶拍了又拍。我想定格它的美。可我沮丧地发现,我没能拍出一张能展现乌桕树的红叶那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深邃神秘之美的照片。只能怪自己摄影技术差劲。
算了,我为什么要借助身心之外的东西去定格红叶的美呢?有些美,原本就更适合用眼睛用心灵去感受、去铭记。
把手机放回包里。
我轻轻地拍拍树干,片片红叶飘落,像是送给我一首至纯至真的诗。
我拾起一片红叶,细细端详。叶之红,那是生命倾情演绎的红,是坦然走向终结的红。叶之脉,那是生命错综复杂的脉,是一生一世精心勾勒的脉。一叶,一世界。一片乌桕树叶,由绿到红,在春天萌发,于深秋落下。它的红里,缀着多少曾经的梦想。它的脉里,藏着多少未了的秘密。而这一切,都逃不过褪色、枯萎、化为尘土的结局。可这片红叶,怎么看,都没有一丝半毫哀怨的样子,相反,它那炽烈的红仿佛在宣告一种不动声色的旷达。
忽然,我觉得自己还不如一片只活了一个春秋的叶子。我在这个世间活了三十多个春秋,行遍了千万里路,看尽了悲欢离合,却始终无法做一个真正的自己。我在一场一场的寻觅里不断弄丢自己,在一次一次的挣扎里失去自己。我早就已经没有力气让自己勇敢地如这叶子般迎着凛冽的寒风,义无反顾地褪去从前的色彩,忘我地“红”一回。哪怕只红一瞬间。哪怕红过了就坠入凋零。
我灰色的颓败,在一片红叶的绚丽里,一再摇晃,无处躲藏。
将红叶放下。它本来就不属于我。就让它依偎在树下。叶落归根,是还原。也是走向重生的开始。是希望。我感到一种安静的温柔在心底泛起……
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红叶吧。静止的红。摇动的红。素朴的红。优雅的红。奔放的红。豪迈的红。它们所有的风姿、神采以及隐喻,会不知不觉地映在我的眼眸里、素心里、灵魂里。是的,一个人,只有静下来,某些珍贵的东西才会光顾。或者说,有些光亮,只有静下来的生命才能留出缝隙,让光透进来。
这样的静,于我而言,实在难得。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更像个自己。平日里那个在城市里匆匆赶路的我、埋头忙活的我,越来越沉默。但沉默不等同于静。沉默只是向静靠近的方式。有时候,沉默甚至只能算是一种逃避,离静远得很。
那么,就坐在树下,重新来做自己。这个世间,有什么比做自己更容易(也许,不如说更难)呢?
看,乌桕树正在继续红它的叶子。这是一棵乌桕树在深秋的使命,简单,纯粹。一秋一秋,叶子红了又红。没有哪一片叶子不认真地红。每一片叶子的红,都是乌桕树活着的深情表达。人看或不看,乌桕树并不关心。它把根深深地扎进泥土,把枝高高地伸向天空。根在地下摸索、行走,把所有的期待和梦想揉进枝与叶,在地上,沐着阳光、月光、星光,顶着风霜雨雪,倾尽全力生长。或许,这就是一棵树的宿命,生在哪里,就长在哪里,只能以地面为界,一半在光明里悠扬,一半在黑暗里坚强。那片片红叶,蕴含着多少情怀与哲理。我不奢望自己读懂,但我喜欢这个读着的我。这一刻,我跟一片红叶的距离无比贴近。
这棵乌桕树,若不是叶红了,倒也不会那么耀眼。它掩映在一年四季都绿得如痴如醉的松树林里,一红,便从绿里跳出来。它不是故意要跳出来。它只是真实地度过一个新的秋天而已。它不曾想到,它的红,悄然地惊艳了一个人的视线,洗礼了一个人的心灵。
风又起,一树红叶翩翩摇曳,几片红叶飘落在我的头发上、衣襟上。我一动不动。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在红叶的飘摇里轻柔平静。我看见自己的脚步,在红叶的纷飞中坚定有力。
邂逅一树红叶,邂逅一个久违的自己。
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