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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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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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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痕

黎采

叮——

一块薄冰在我毫不留情的手下瞬间裂出匪夷所思的纹路。

冰是结在一盆水上的。盆在老家院子里。是个被闲置的旧木盆。

冰的裂痕,自我击打的地方向四周蔓延开来,一条条,一缕缕,或粗深,或细浅,纵横,层叠,交错,延展……奇异的美,在这个寂寂农家小院中盛开,在这个茫茫冬天里盛开。

我的目光,急切又虔诚地捕捉每一条裂痕的走向。我打碎一块冰,是试图打开某些尘封的记忆。我多么希望,裂痕带着一个久违的我,逶迤走回那些旧时光里。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块块碎裂的冰面映着我日惭苍老的面容。一切都模糊不清。像极了此刻我迷惘又无助的内心。我的身体仿佛也随着冰一起碎裂。风吹过冰的裂痕也吹过我,我感到无法言说的痛。

有点可笑。我就是再砸一百块冰,弄出万千条裂痕,也无法真正回到那些充满童真的岁月里。永远不能。

我知道,许多美好,就隐在那些裂痕里。我走不进去。

那么,不再挣扎,只静静地张望,就好。

我看见,院子东边有一个小水洼。冬日清晨,水面常常结一层晶莹光滑的冰,有时厚,有时薄。一个小女孩,总是抵挡不了冰的诱惑,忍不住走近冰。结了冰的小水洼,不见水,只见冰。冰是水的盖子,盖住了水的温柔。水躲在冰之下,躲开了尘世的纷扰,好像进入一种禅定的境界。水不再是昨日的水,昨日的水仿佛已经借着冰的掩护遁到无迹可寻的远方去了。

小女孩没想这些,她眼里心里满是因好奇而跳跃的欢欣。她蹲下身子,伸出小小的手触摸冷冷的冰。就像触摸一个神奇的世界。冷根本不算什么。冰就是大自然放在人间的一种有趣的玩具吧,怎么好玩怎么来。她举起拳头,用力砸在冰上——伴着清脆的响声,冰裂了——那些裂痕真好看——那就再砸几下呗——整块冰都碎裂了——各种形状的冰块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地四散开来;冰水似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地飞溅出来——小女孩开心地大笑起来,头发上挂着滴滴冰水。

小女孩穿着碎花棉祆,脸庞冻得绯红,两条又黑又长的辫子在寒风中甩来甩去。她的样子,荡漾在破碎的冰与水之间,像一副写意的水墨画,又像一副抽象的油画。

小女孩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她在另一个时空里回望自己,当真是恍若一梦。只有那个小水洼,那些结了又结、碎了又碎的冰,仿佛依然那么真实,可触可碰。它们的形状、色泽、温度,穿过悠悠时光,一次次在她的心底里闪现。

我也看见,小女孩与多年后的她自己之间,小水洼里的冰与木盆里的冰之间,同样埋伏着深深浅浅的裂痕。

就在这个瞬间,我猛然觉得,裂痕,其实一直伴随着我活在这个尘世。它本来就是生命的常态。许多事物,可能都要经历一个从完整到碎裂的过程。

把目光从木盆里碎裂的冰上移开。

是的,裂痕无处不在。

老屋的木大门和其它房门,开开关关几十年,早已布满大大小小的裂痕,像一张张沧桑又茫然的脸。几扇陈旧的窗户,长长短短的裂痕出没其间,如一阙阙深沉寥远的词。斑驳的墙壁上,新新旧旧的裂痕交叠错乱,似一团团化不开的愁。院子一角的背篓、锄头、竹筐、连枷以及几截陈旧的木头,都带着一身裂痕静默着,宛若一个个被遗忘的谜。

裂痕,与这个家里所有旧的器物如影随形。裂痕在天花板上,裂痕在地上,裂痕在楼梯上,裂痕在堂屋正中那个大方桌上,裂痕在父亲做的那些简约古朴的木椅上,裂痕在父亲挑了无数担水的那根弯弯的扁担上,裂痕在母亲陪嫁的衣柜上、箱子上,裂痕在母亲的厨柜上以及厨柜里的旧瓷碗、瓷碟上、木甑子上……裂痕,裂痕,裂痕,四处都是裂痕,连飞扬的尘土仿佛都带着裂痕。

而这所有的裂痕,都不是从来就有的。每一道裂痕,都是一点一点裂出来的。裂的时候,通常不声不响。不,裂的那一刻,也曾发出声响,低微的声响,隐痛的声响,和人在某些时刻隐忍的低吟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人总是被这个世界里别的声响所诱惑所侵扰,没能顾得上听到许多裂的声响。

裂、裂、裂,每裂一次,就老去一点。裂着裂着,就无所谓裂了。

痕、痕、痕,每添一痕,就憔悴一分。痕来痕去,就了无痕迹了。

我在裂痕翻卷的世界里,感到巨大的虚空。空得像头顶灰蒙蒙的天空。

天空,有裂痕吗?天空不回答我。只有夏日里那疯狂的闪电,倒是的确像在恶狠狠地撕裂天空。可电闪雷鸣过后,天空还是那个完整的天空,没有任何裂的痕迹。也许,这就是人为什么喜欢仰望天空的原因。天空总是那么空那么完整,好像可以抚慰人间的一切裂痕。

一个人,来到世间,年幼时,不知裂痕为何物,那些相对完整的纯粹与美好,曾经真真切切地闪耀在澄澈的眼眸里、无忧的笑声里、轻快的脚步里……但人总要长大。长大的路上,有鲜花,也有荆棘。身或心,不可避免地经历这样那样的裂。有的裂痕,过些日子就好了。至少看起来是好了。而有的裂痕,一裂便是一生,是无法好的。哪怕看起来风轻云淡。但其实痕一直在。一不小心就会从某一声叹息里掉出来,从某一瞬的眼神里溢出来……

人,可以修复一些器物的裂痕,却很难修复自己的裂痕。人一生,就是一个不断裂的过程。谁都是隐着无数裂痕慢慢老去。直到有一天,再美的花朵也无法缓解一个人的裂痕之痛,再烈的寒风也不能吹进一个人的裂痕之中,人就终结了自己所有的裂痕,而在亲人朋友的心中划出一道深深的裂痕,在大地上的某个角落划出一道告别人间的裂痕。

裂痕,也没什么可怕的。反正无处逃避,倒不如勇敢地面对它、直视它、接受它,或许才能发现它打破完整并超越完整的残缺美、非常美、永恒美。

我想起了在博物馆里看到那些陶器和瓷器的感受。

更准确地说,是关于裂痕的感受。一种是自带冰裂纹的,那是化腐朽为神奇的绝美艺术表达。一种是曾无裂痕的成品在后来的时间里裂出的痕。

那一道道裂痕,让我瞬间从“此时此刻”跳出来,而恍然沉入遥远的从前。我仿佛被一种奇特的力量吸引着,不由自主地想象它们曾经的完美无痕。创造它们的人,曾经用怎样的目光注视过它们?每一件艺术品,凝聚了创作者怎样的审美意味、情感线索以及理想信念?……

它们在人间辗转,阳光下绚烂,星光下静谧,风一程,雨一程。它们一再被谁谁谁交替拥有。只是,从前拥有过它们的人,早已化为渺渺尘烟。徒留它们空留于世,孤独地穿过漫漫岁月,以一种孤绝又冷艳的姿态进入像我这样的后来人眼中。它们出没在各种眼神里。沉静自若是它们不变的气质。

它们,隐藏着太多的故事,无言却又无不言。那些裂痕,仿佛是微微张开的嘴巴,无声地讲述它们的过往。那么,就听听。不必奢求听懂,只愿虔诚的倾听让心灵踏上一段朝圣般的旅程……

它们,承载了太多的情感,显得深情又无情。而裂痕处,仿佛就是它们的情感缺口,只需看一眼,丝丝缕缕说不清的情感就从裂痕处悄然涌进心底。这个时候,有一种珍贵的感觉不由分说就将我俘虏——那就是爱。不是别的,就是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爱。爱了裂痕。爱了有裂痕的事物。

人生何其短,裂痕时时生。每一道裂痕,在裂开的那一霎那,都把人引向了一个新的世界,悲喜不明。

我们一边裂着一边爱着。裂有痕,爱亦有痕,痕痕交融,融成生命的底色、轮廓、质感。融成一个人活着的痕迹和勇气。

再看看我打碎的冰,已然融化成水——裂痕,全不见了——时间,让一些裂痕消失了。

环顾四野,山河无恙。阳光,正穿透层云的裂缝,洒在大地万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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