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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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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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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野燃烧

黎采

清明时节,纷纷的雨从未迟到,毫不留情地打湿路上行人欲断的魂。

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杏花村。伤感地美丽着。美丽地伤感着。杏花深处,掩着永远离我们远去的那些面孔和身影。掩着无尽的思念、无法停止的爱以及无以言喻的痛。

此刻,我正在路上,雨正在下,杏花正在我心里若有若无地开着。

想起年少时,第一次读《清明》这首诗,根本不懂什么是“欲断魂”。直到有一天清晨,奶奶说走就走了,从此,我就懂了。这个世间,很多东西,不懂是一种幸福。但总会有懂的那一天那一刻。谁也没有本事成为例外。

雨下得更密了。天和地渐渐地失去界限。我的思与忆渐渐地失去轮廓。

我竟有种莫名的近似逃离的感觉——仿佛沿着脚下的路一直走,就能到达杏花村——那个诗中的杏花村——只是,牧童怎么还不出现,给我指一指杏花村所在的方向。哪怕遥远一点也没关系。

与杜牧不一样的是,酒家非我所寻。我反正也没清醒过,所以不需要买醉。我只是想去一个秘境般的地方。好像我前世欠了那个地方什么,那么,今生,就去到那里,把自己交给一树杏花,包括整个身体,包括欲断的魂。除了这些,我就一无所有了。这样还,行不行?

可笑。天地如此清明,我竟如此迷惘。

还是看看眼前的风景吧。

清明青半山。目之所及,远远近近蜿蜒连绵的山中,簇簇新的青,点缀其间,显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半——因了这半,真个是又清又明,至清至明。

这一座座山,本青。青了亿万年。在新的一年,他们像一支支肩负某种古老而神秘使命的队伍,以磅礴之势,用洪荒之力,不约而同地褪却往日的青,铺陈崭新的青。清明至,他们再一次用一个大写的不容拒绝的“半”字,不可一世地在天地间大展宏图了。

那的确是动人心魄的半。一半已然醒目的青;一半正在酝酿的青。不是绝对“半”的概念,也不讲究对称。而是一种极其写意的“半”,没有规律,不玩套路,完全是随性的倾泻,恣意的挥洒,这里一大片,那里一小块,疏疏密密,挨挨挤挤,断断续续,起起伏伏,重重叠叠,深深浅浅,浓浓淡淡。那就是神来之笔。神韵,如梦如幻,若即若离,在浩瀚天空下奔泻,在辽阔大地上翻卷。人被这样的半冲击着挟裹着,恍恍然,不知不觉就沦陷了。人有意无意看一眼那山的半青,就能挣脱满身尘埃的自己,邂逅一个分外清新的自己。

那半青,简直是匪夷所思的召唤。说直白,也直白。说婉约,够婉约。我就十分愿意听从这召唤,让一个不为形役的我轻飘飘地飞起来,飞到那半青的深处去。假装我也是一座山,在这个春天里,演绎青的千变万化,诠释半的诗意禅意。在“半”里,我无我,我有我,我非我,我是我。

半,多美的状态,多妙的存在。我用了半生时间才懂这一点,实在有些晚。晚到的懂,就像迟到的爱,总是叫人猛然惊觉自己头顶上仅存的时光太少。太少了。你甚至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一不小心,那点最后的时光会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拿走,爱也随之消失不见了。那种不知所措,就跟那远处山间悄悄升起的薄雾一样,无处安放。

只是,那些雾看起来绝无半点颓丧的样子,而总是带着一股满溢的仙气儿,悠悠然把半青的山静静萦绕。丝丝缕缕的雾,瞬息万变,上一秒还停在山腰,这一秒又飘向山巅。半青的山,掩映在盈盈飘游的雾里,若隐若现,忽明忽暗,似真似幻。如果可以,我一定要按下时间的暂停键,留住每一秒的美妙。没错,我在痴心妄想。但我身不由己。这就像恋爱的感觉。如果你这么恋过一个人,最终还是一个人,那么,你一定会更愿意恋山、恋水、恋雾。山、水、雾,以及雨、雪、云,任何时候都不会拒绝你的恋,辜负你的恋。她们只会抚慰你。但你仍然身不由己。你恋山时,山是你心中那个人;你恋水时,水是你心中那个人……

扯远了,打住。

那是什么?是山间一户人家屋顶升起的炊烟。春风轻拂,炊烟轻摇。知趣的雾,轻轻地挽起炊烟的手。就这样,雾与烟无声无息地融在一起。雾里有烟。烟里有雾。雾从天界下凡,烟自人间升起。雾与烟,把天上人间渲染在我眼前。

我感激地凝视。一再凝视。

我忽然感到,整个旷野都在燃烧。是被那一缕炊烟点燃了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不是所有的燃烧都有肉眼看得见的火焰。不是所有的燃烧都不能在一场雨中进行。

是的,旷野燃烧着。那半青,就是一种燃烧的火焰。万物在寒冬里沉寂了太久。但没有哪一个寒冬能熄灭万物内在的火焰。相反,有些火焰本就是在寒冬里萌生的。也冷冽,也温暖。也柔软,也锋利。也优雅,也狂野。无所不在,无法阻挡,无以比拟。不容忽视,不可捉摸,不能躲避。

这样的火焰,正在旷野里蔓延。无限蔓延。

你瞧,火焰在一棵一棵野草的昂扬的姿势里,在一朵一朵野花娇俏的容颜里,在一树一树新叶的蓬勃里,在一座一座青山泛青的步伐里,在一缕一缕春风的吹拂里,在一溪一溪春水的呢喃里,在一帘一帘春雨的横斜里,在一对一对蝴蝶的飞舞里,在一声一声鸟儿的吟唱里……

更在一片一片的农田里,一块一块的果园里。火焰在青青的麦浪里跳跃,在绿绿的土豆苗上舞动,在嫩嫩的苞谷苗上眨眼,在直直的葱叶上滑翔,在金黄的油菜花上闪耀,在洁白在梨花上摇曳,在粉红的桃花上微笑……

各种火焰,交织,缠绕,隐在旷野的各个角落,燃烧。燃烧!一刻不停地燃烧。不可一世地燃烧。无法无天地燃烧。不知死活地燃烧。无休无止地燃烧。

这样的火焰,是春天的火焰,是生命的火焰,是朴素的火焰,是神奇的火焰,是圣洁的火焰。

这样的火焰,是万物亘古未变的深情。是大地生生不息的证据。是人间一切希望的伏笔。

燃烧吧,旷野。用力燃烧。燃烧的旷野,是诗,是画,是散文,是音乐,是寓言,是神话。

那些在旷野之中讨生活的人,比如,农人,始终静默地随着旷野一起燃烧。他们眼里心里的火焰,从来都不动声色。多少个冬去春来,他们跟旷野里的草跟自己亲手侍弄的庄稼一样,不论历经怎样的风霜,只要还有一丝力气,就一定会扛上农具,奔赴那几块耗尽了自己一生的田地。他们骨子里的火焰,不燃到最后一刻不停歇。他们甚至都没发现自己的火焰有多么炽热多么高贵。他们最后都将无声地沉入旷野的某处。而他们一生燃烧的火焰也将永远地留在旷野之中。

农人也好,非农人也好。生而为人,不就是一个燃烧的过程。

你来人间一趟,你看太阳时,太阳燃烧,你也燃烧。你望月光时,月光带你一起燃烧。你因一朵花欢喜时,花把你的燃烧弄得东倒西歪。你把燃烧的心放进一条清溪,清溪瞬间就沸腾了。你看万物都恍若某人,或者,万物在你眼里都不及某人,那么,你的生命正在历经一场惊心动魄的燃烧,你逃不掉,你幸福得要死,或者,你悲伤得要命。但还是要燃烧。

所有的追寻都是燃烧。所有的驻足都是燃烧。所有的心动都是燃烧。所有的心痛都是燃烧。所有的笑与泪、爱与恋、痴与悟、梦与醒都是燃烧。

从呱呱坠地到停止呼吸,或许几天,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年,或许几十年,或许百年有余——这都叫“一生一世”——短暂?漫长?都只是生死之间。在时间的长河里,都只是一瞬。人活着,得有个活着的样子。人生,需要燃烧。

你燃烧着,你活着。

我,分明感到,有一些火焰在我的身体里攒动。

那么,就拽出我身上残留的毒素,同时放出潜藏在身体里的十万匹烈马,奔向旷野,迎向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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