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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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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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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

黎采

一簇梦,在阳光下等风——这个句子,瞬间从我的脑海里跳了出来——当一株蒲公英映入我的眼帘。

她,就在那里。

在村庄里一条寂寞的小路旁。在暮春的边沿。

洁白如雪。纤柔似羽。轻盈若云。

一缕阳光恰到好处地斜下来,把梦照得晶莹透亮。跟着亮起来的,还有我的心。

多美的遇见。

春去春又来。我曾无数次遇见悠悠然举着梦的蒲公英,每一次都令我莫名地感到欢喜。就像这世间,总有一个人,无论见多少次,都宛如初见。或许,这就是我前世未了的缘,注定今生要为之牵绊。接受这牵绊。

我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我要更近地凝视这翩翩欲飞的梦。

我不敢弄出一丁点儿响动,我生怕惊扰了这纯洁无暇的梦。

我希望风快一点来。我就可以目睹一次蓄谋已久的散场,一次奋不顾身的飘扬,一次诗意盎然的飞翔。

我希望风慢一点来。我便能够留住一份完整丰满的等候,一份单纯炽烈的期待,一份静谧浪漫的憧憬。

我的慌乱,在蒲公英的四周摇摇晃晃。

我的纠结,在梦的羽翼之间飘飘荡荡。

风躲到哪儿去了呢?也许,风跟我一样,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吹过蒲公英还是不吹过蒲公英。反正,风暂时没有采取行动。

还是把一切交给风。风迟早会来。

风,才是蒲公英生生世世约定的放飞其梦想的使者。也只有风,才能完美地成就蒲公英内心里那个虔诚而浩大的梦。甚至可以说是英雄梦。迎风驰骋,奔向远方,蒲公英用整个生命演绎无所畏惧的雄心壮志。谁也不能说蒲公英没有越过千山万壑的打算。梦就是蒲公英隐形的翅膀。也是永远的翅膀。哪怕蒲公英从来都是一副低到尘埃里的样子。人不可貌相,花也是,草也是,树也是。

真正的狠角色,从来都不会虚张声势,更不会张牙舞爪,而是从容不迫地做自己,经得起成功,也经得起失败。许多轻飘飘的事物,其实都暗藏着骨头。比如,一个人沉静如水的目光,可以令另一个人感到悬崖般的坚硬;一个人恬淡如云的微笑,可以使另一个人感到峭壁般的倔强。还比如,这纤巧温婉的蒲公英,可以让人触到一种原始而蓬勃的巨大力量。

蒲公英,你比我活得真实,活得精彩。忽然,我觉得,自己在蒲公英的世界里是个多余的存在。没有任何一朵蒲公英需要一个人陪伴,更不需要人帮忙。蒲公英肯定不希望自己酝酿一生的梦被一张嘴吹乱或是被一双手碰落。

那就离开吧。

我轻轻地离开一朵蒲公英,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拍一拍衣襟,不带走一丝梦幻。

沿着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我走走停停。远处的山上,一丛丛盛开的映山红掩映其间,像一个个婷婷袅袅的年轻女子,明眸善睐,朱唇轻启,欲说还休。就是这样的风姿,封住了我的嘴巴。我就是这种风姿的反义词。我恐怕再也开不出半朵新鲜的花,长不出半片新鲜的叶。

环顾四野,绿肥红瘦。夏将至,村庄再也按捺不住火一样的激情,沦陷在某种久远又崭新的追寻里。我夹在这样的追寻里,踉踉跄跄。我就是这种追寻的对立面。我是千年寒冰,是万年雪山。我甚至对所谓的温暖敬而久之,我顽固不化,我困住了自己的脚步。

我惭愧地收回无处安放的目光。

说不清为什么,那朵蒲公英一直在我眼前晃动,就像给我施了魔法一样,我无力抵挡。或许,只有蒲公英愿意陪我虚度一会儿光阴吧。那就回去再看看。

我看见了——那朵蒲公英,已御风完成了自己的终极梦想,只剩一截光秃秃的的茎和几片绿盈盈的叶,孤独地站在原地。像一种坦然的终结。又像一种无助的失落。

这更像一种幻灭。就是幻灭。茎与叶在风中摇晃,把微妙又强烈的幻灭感摇向四面八方。我硬生生被这幻灭感罩住,不知所措。

一朵蒲公英,从初春到暮春,从金黄到雪白,从绽放到飘散。一切都真实地发生过,一切都真切地消失了。

蒲公英飞向了何处,飞了多远。我无从知晓。

但我知道,明年春天,所有蒲公英放飞的梦,会在崭新的形态,再一次从大地上热热烈烈地长出来。每一朵新生的蒲公英,没有谁知道她们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

幻灭。非幻灭。

还是有一丝惆怅。

蒲公英,一年一重生。生死之间,短暂,也漫长。仿佛生死轮回并不疲劳。蒲公英一世一世地重复一种活法。人看蒲公英,看着看着,就老了,蒲公英在人那不断昏花的老眼里渐渐黯淡下去,最后什么影像都没有了。蒲公英没有消失,是人消失了。人看了一辈子蒲公英又怎样,人既不能阻止蒲公英一年一度的幻灭,也不能阻止自己的幻灭。一朵蒲公英的幻灭,就是一个人的幻灭,一个人的幻灭,不关蒲公英的事。人不管折腾得多起劲,都将幻灭,化为尘土,不会再从地里长出来。

幻灭,无时不有,无处不在。

我抬头望天,天空蓝得太虚幻。三两朵白云飘着飘着,就不知所踪了。七八只燕子飞来飞去,就下落不明了。天空卷起浩瀚无边的浪,荡去一切痕迹。把仰望天空的人荡得神魂颠倒,恨不得跟着云一起玩一回失踪,或者乘一只燕子去浪迹天涯。很多时候,人无法控制一部分自己在天上飞。人那么快活。人那么悲伤。人收回飞的那一部分自己的时候,什么快活悲伤,统统幻灭。

我看山,群山青得很沉醉。所有的树与风极尽缠绵。摇曳,各种摇曳。歌唱,纵情歌唱。阳光也不由得陷在这无边无际的温柔里,任风与树把自己弄得分外斑驳闪烁。风停了,树静了,阳光也平静了。上一秒的风情万种,不见了。永远地不见了。每一秒都变幻莫测。每一秒的美妙都无法复制。每一秒都会成为过去。哪怕这一秒与上一秒的世界看起来那么相似,但没有哪两秒的世界是一模一样的。我纷纷的思绪,每一秒也不尽相同,也随之接连不断地幻灭。许多东西,一秒就幻灭。甚至不足一秒就幻灭。

我看河。河水清澄得如明镜。蓝天青山映水中,相依相偎无需言。我与河水两相顾,不尽情丝翩翩飞。起风了,河面泛起层层涟漪,明镜变魔镜,蓝天碎了,青山歪了,我也模糊了,所有的影像跌跌撞撞,支离破碎,交错重叠,真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心乱。刚刚的静,再也找不回来了。刚刚的静,幻幻然被时光湮灭了。在分分秒秒的幻灭里,人得以看见了真正珍贵的存在。也看见了无比巨大的虚空。

幻灭。一切都在幻灭着。幻灭撞击着幻灭。幻灭重叠着幻灭。幻灭孕育着幻灭。幻灭掩护着幻灭。幻灭抚慰着幻灭。幻灭覆盖着幻灭。

幻灭,美。惊鸿一现的美,稍纵即逝的美,如诗如梦的美,似真似假的美,不来不去的美,无进无退的美。

最打动人的,是幻灭透出来的一丝丝哀伤的美。那种不动声色的哀伤,一点一点地击打在人的心上,有点痛。痛叫人清醒,清醒的心就想抓住哀伤的美。

什么也抓不住。抓或不抓,也都是一场幻灭。像我这样的人,也曾意气风发,也曾怀揣梦想,也曾乘风破浪。一路步履匆匆,一路风尘仆仆,一路伤痕累累。但终究没能避免看见幻灭。看见之后,我就不再是原来的我了。我惊愕地驻足,身体里一些东西,忽地就离我而去了,比如我眼里执着的光,我嘴角微微的笑,我昂首向前的姿态……我试过很多办法挽留,都以失败告终。于是,我的目光越来越黯淡,我的笑越来越像哭,我的姿态越来越僵硬。我幻影似的,走向灭亡。

有点可怕。很多真相都是可怕的。唯有真相不会幻灭。幻灭本身就是一种真相。

明白了,就安静了,不再苦苦寻觅什么了。就让幻灭贯穿我的整个生命。我相信自己,我终将从幻灭里提炼出花朵,绽放在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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