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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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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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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初夏颜色

黎采

夏,正在发生。

是初夏。

去山野,给自己一点颜色看看,就可以擒住一把新鲜的初夏。

红了樱桃

一抹樱桃红,是初夏热烈地抒情。

初夏,因了樱桃红,千娇百媚着。

瞧,山野间,樱桃正不要命地红着呢。

三两枝横斜在泥墙外青瓦上,四五树挺拔在清溪畔小路边,一大片齐站在大地上蓝天下。疏疏密密,不慌不忙,悠哉悠哉。

红。那是晶莹透亮的红,吹弹可破的红,饱满润泽的红,羞涩婉约的红,浪漫奔放的红,奋不顾身的红。在阳光下闪耀,在微风中摇曳,在细雨里含笑。

你要么就不看樱桃,你只要漫不经心地看那么一眼,樱桃一定不会放过你。她们就像一个个妖精似的,不由分说勾住你的眼神儿你的心魂儿。你一不小心就中了这该死的红颜的招。你却分外幸福地沦陷,樱桃红毫不客气地继续攻占你全部的身心。你不由得开始恍惚了,眼波里泛起了樱桃红,脸颊上晕开了樱桃红,心底里荡漾着樱桃红。甚至连呼吸里都满溢着樱桃红。

更诱惑的是,这红,可以吃。你吃了这红,就吃了一口初夏。初夏的味道如何,樱桃分分钟给你一个美妙答案。那就摘一颗新鲜的樱桃,放进嘴里,细细品味。没有哪两颗樱桃的味道是相同的。没有哪两个人品出的味道是相同的。每一颗樱桃都是自然的谜语,在一张嘴里裂开,化为甜甜酸酸的因子,把无数的谜语植入人的七经八脉。人吃了一辈子樱桃,可能连一颗樱桃的谜面都没猜到。樱桃与人之间的障,大得像一个无底的黑洞。

说不清为什么,看到樱桃,我还想到了一个词:小嘴。樱桃,小嘴,樱桃小嘴,四个字齐刷刷地摆出来,仿佛眼前立即闪现一张樱桃般红润小巧的嘴,一言不发又无所不言。又仿佛樱桃就是初夏的小红唇,羞答答地吻着这世间。在一颗樱桃前,人融在一种红色的温柔里。人接住了一个看不见的吻,人又没有同样的吻还回去,人除了继续诚实地温柔着,也不知道还能干点啥。

要说吧,樱桃就是个急性子,任何环节都生怕落了后。春天里,总是迫不及待地开花。人脑海里还晃着花的影子呢,樱桃却已经真真切切地挂在枝头了。接着,三下两下,樱桃就红了。就这样,樱桃把两三个月的时间愣是弄出眨眼之间的错觉。

人有意无意瞥见了红红的樱桃,猛地一惊——当真是时光飞逝啊!人在一树红灿灿的樱桃下,免不了有些慌。比如像我这样的人,在春天没能开出一朵花,在夏天也没能结出半个果。在一颗颗樱桃的丰盈里,人看见了自己的虚空。如果没有看见,倒也是幸福的。但总有一天会看见。樱桃每年都红,人看一年就少一年,看着看着,就把自己看老了,樱桃依然那么红。红得一个人不敢直视。

所以,看樱桃是樱桃、吃樱桃是樱桃味的日子,是一个人的黄金时代。过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初夏,正好。樱桃,正红。

我在山野深处,看遍樱桃红,倒提整个初夏。

天地安静。

绿了芭蕉

芭蕉,绿了。在樱桃红了的时节。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的确是绝配。樱桃红与芭蕉绿,一相遇,极致清新,极致绚丽。甚至就像一个人遇见另一个人。一个人脸红了,另一个人再也摁不住脸红的那个人前世在他胸口种下的火焰,张开宽大的臂膀在风中摇动,那放肆的绿,是永远不死的心跳。

如果没有芭蕉,樱桃在初夏该是红得多寂寞——当然,这只是人的想法——芭蕉绿了不是因为樱桃红了,樱桃红了也不是因为芭蕉绿了——芭蕉和樱桃都不过是在认真地做自己,完全不知道自己成全了人那些奇奇怪怪的思绪。

一丛芭蕉绿,是初夏优雅地叙述。

叙述一场盛大的绿意,叙述一种原始的力量,叙述一次全新的奔赴。

芭蕉,一年一生。年年焕新绿。

芭蕉绿,绿得清雅,绿得精致,绿得从容,绿得纯洁,绿得执着,绿得浩荡。绿得叫人想靠近。

说出来也许你不信,那些年,在我的家乡那些个村庄里,靠近芭蕉的人,不是被芭蕉独特的气质吸引了,而是要去割芭蕉叶或是砍几棵芭蕉。

没什么好奇怪的。芭蕉,在农人眼里,首先是一种有用的植物。至于芭蕉美不美,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不是农人无视美,而是常常无暇顾及。

农人用芭蕉做什么呢?喂猪。那些分布在村庄各个角落里的芭蕉,就是农人栽了用来喂猪的。

我的母亲曾在好几块田坎边栽了芭蕉。在初夏,芭蕉长得绿盈盈了,母亲在田间干活,累了就在芭蕉旁边歇一会儿。碰到突然下雨,母亲就在芭蕉叶下避一避。母亲从来没有说过任何赞美芭蕉的话。母亲看芭蕉的眼神,是另一种语言,芭蕉似懂非懂,只朝母亲点点头又摇摇头。

母亲时不时地就割一些芭蕉叶或是直接砍一两根芭蕉,用竹背篓背回家。母亲走在蜿蜒的乡间小路上,绿绿的芭蕉一晃一晃的,遮住了母亲的黑发和压弯的背。

多少年了,我一看到芭蕉,就想起母亲在院子里剁芭蕉的情形。母亲将一把大刀磨得锃亮,接着在院里一角支一块长约两尺宽约一尺的木板,蹲下身子,再用右手拿一把芭蕉放在木板上,左手握刀,飞快地将芭蕉剁成细细的绿丝。母亲剁的时候,我总是守在旁边看着。母亲就像一位身怀绝技的高手,刀刀稳狠准,刀起刀落,在空气里划出一组组流畅的弧线。很快,母亲脚边散落着一层整齐的芭蕉丝,显出一种别样的美,而且还散发淡淡的清香。我喜欢拿一些芭蕉丝玩,直差没吃几口。

后来,母亲渐渐地背不动芭蕉了,也不在院子里剁芭蕉了。田边那几丛芭蕉长得越来越茂盛。母亲远远地望上一眼,芭蕉的绿,再也无法与母亲靠得那么近,更无法遮住母亲的白发。芭蕉似乎失去了归途。绿,黯淡下去。

这个初夏,芭蕉绿得正好。她们婷婷袅袅,一如千万年前的模样。她们不关心看她们的人究竟在看些什么。她们发了疯似的,不绿到地老天荒不知回头。

芭蕉叶,一片一片,如同一页一页神秘的纸张——你看,连每一行的线都划好了——就等着谁来写点什么上去。

那么,索性把心里突突突冒出来的字句,写在一片崭新的芭蕉叶上吧。直接用心写。

你,要不要试一下?

黄了枇杷

在初夏,樱桃与芭蕉,婉约成一阙阙活色生香的宋词。

枇杷呢,不声不响地黄了。枇杷天生没有樱桃与芭蕉的那股子出类拔萃的灵秀范儿,但这并不影响枇杷成为另一种风格的宋词。

枇杷黄,是漫不经心的黄,是粗犷野性的黄,是醉生梦死的黄。

粒粒黄枇杷,是从冬天里那些毫不起眼的朵朵枇杷花变来的。好几回,我在枇杷花下,硬是纳闷了,枇杷到底是怎么想的,开个花好像生怕被谁发现了似的,就那么随意地甩出拙拙的形态以及淡淡的色彩,而且还掩在大片大片的枇杷叶间。花谢了,很快长出一簇簇青青的小小的枇杷,同样是那么地不起眼。难不成枇杷喜欢被忽略?被忽略,倒也的确能得到自在。枇杷的心,人读不懂。但是,什么也阻止不了枇杷一天一天地黄起来。黄了,更黄了,黄透了!枇杷终于把内心里火一样的激情燃烧开来!人在村庄里转悠,猛然间邂逅一树黄灿灿的枇杷,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枇杷根本没有开花,就结出了累累的果——枇杷用不容拒绝的黄,在人的眼里心里激起一串惊叹号!

一夏一夏,枇杷树举着黄金,在蓝天下顶着阳光和露珠奔跑,沐着星光与细雨闪耀。

枇杷熟了。如果人没摘,熟透了的枇杷就会从枝头上掉下来,落在地上啪啪作响,果肉碎裂,果汁四溅,果香飘散。人又怎么能抵挡得了枇杷的美味。人来到枇杷树下,摘了又摘,边摘边吃。枇杷那个绵长的甜呀,可以让人暂时地忘了烦忧,也可以使人忽然地感到悲伤。那就再吃几颗,用枇杷的甜把什么烦忧什么悲伤统统地压下去,用枇杷的黄把身体里的灰色黑色挤出去。

鸟儿们飞呀飞,飞到枇杷树上,啄开鲜嫩的枇杷,吃了又吃,然后唱着歌儿飞到天边去了。有时候,人在树下摘,鸟儿在树上吃,人的目光不由得投向吃枇杷的鸟儿,鸟儿的目光里只有枇杷,而且专挑那些饱满圆润熟得刚刚好的枇杷吃。人与鸟,因为一抹甜滋滋的黄,相遇了。人的悲喜,鸟看不见。鸟的心思,人猜不透。人与鸟,相逢不相知,不过都是为了一口吃的,不是都在用力地活着。人与鸟,相继离开枇杷树,相忘于山野。树上残留的枇杷,凌乱不堪,在风里不知所措地继续黄下去。黄到无能为力。黄到从枝头彻底消失。

许多个初夏,我穿行于山野间,一抹一抹枇杷黄一次次绊住我的脚步——仿佛记忆里那些枇杷黄全部重新回来了,仿佛从前那个摘枇杷吃枇杷的我也回来了。我呆呆地看着熟悉的陌生的枇杷黄,说不出半句话,挤不出一丝笑。我空洞的眼神,在枇杷丰盈的黄上碰得生疼。我的荒芜,再多的枇杷黄也拯救不了。我甚至不敢走近那满枝满枝的黄,我早已经失去了摘一颗枇杷吃一吃的冲动。

由于另一种冲动,我写下这些文字。这样,面对枇杷黄了,我也算有所交待。

紫了芫花

芫花——紫色的精灵,初夏的柔梦。

芫花一开,山野立刻分外灵秀起来。

芫花通常隐在家乡那些山林的深处。

一到初夏,芫花静静悄悄地绽放了,三五枝依偎于树下,七八根摇曳在草间。人若到山林里去走走,准能邂逅芫花,瞬间眼前一亮,心头一颤——芫花是那般清丽淡雅,那般婉约沉静,那般亭亭玉立——莫不是是一个个紫衣仙子变的,紫得纯粹,紫得轻盈,紫得灵动。人忍不住走近,宛若走近一个个纯净又美丽的梦。芫花呢,从来都远离尘嚣,习惯了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始终一门心思地做自己——悠悠然地绽放,恍恍然地紫着——人就只看了那么一眼,就陷在如梦如幻的紫里,挪不开视线,也挪不开脚步了。

记得小时候,我常去山林里转悠,每每遇见芫花,总是莫名地欢喜,就好像身体里某扇门毫无防备地被紫茵茵的芫花给叩开了,沉睡在门内的花朵被芫花给唤醒了,跟随着芫花温柔地绽开了。那时的芫花一定看见,那时的我真真地笑魇如花。

我细细打量那小巧玲珑的花瓣,把鼻子贴到花朵上嗅淡淡的芬芳,然后坐在芫花边发呆。阳光透过疏疏密密的枝叶洒在芫花上也洒在我的身上,微风轻轻地拂过芫花也拂过我,鸟儿虫儿唱歌给芫花听也顺便唱给我听,各种草木的清香浓浓淡淡地飘远又飘近,新的旧的落叶重重叠叠地缤纷又沉静,辽阔大地的呼吸起起伏伏地神奇又强劲……那是一个世界。简单,也神秘。我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可能我什么也没想。芫花没收了我思考的能力。我只知道,有芫花陪我一起看这个世界就好。我一动不动,就仿佛行遍万水千山,或者翱翔万里云天。

有时,我也采一些芫花带回家,插入装水的玻璃瓶中,摆在堂屋里的大方桌上。芫花定然是不愿意跟我回家的,她们勉强在瓶中喝几口水,尽量保持美丽的风姿,但很快就萎谢了。那颓败的暗紫,像一团化不开的哀怨。像极了后来在城市里虚度光阴的我。

我还曾从山林里选了几株芫花,移栽在小院旁的空地上,精心伺候,但她们一离开山林就郁郁寡欢,最后全都死了。后来,我离开了乡村,在城市生活,才明白那些芫花为什么会死。人也好,花草树木也好,生在哪里,哪里就是家,离开家,生命中一些东西就被折断了。那种断裂,永远都修复不了。芫花用死来证明了这一点。人呢,不是想死就能死的,于是人越来越哀寞。

好多个初夏,我都不采芫花了。我在山林里见到她们,只轻轻地相视一笑。那些新鲜的芫花似乎和当年的芫花一模一样,但我却与当年的我相去甚远。我闭着眼睛都能看见自己那副鬼样子,所以我决定与芫保持一定的距离,我有什么资格吓到芫花。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就像当年我以为我喜欢我就可以摘芫花一样可笑而愚蠢。芫花生生世世开在人间,什么风浪没见过,大不了被人摘被人砍,花碎了,茎断了,流血不流泪,只要根还在,芫花第二年依然会从原来的地方长出来,无所畏惧地开出清丽如初的花朵。

在一朵芫花的生死轮回里,人轻轻地叹一口气,就没法对芫花下手了——那一刻,人是慈悲的。慈悲是多么珍贵。

需要慈悲。谁都需要。

这个初夏,我要在眉间藏一朵芫花,去浪迹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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